工作中的李英华
天刚破晓,李英华已经在他巡查了不知多少次的地方待了很久。
空气潮湿清冷,直逼心腹,但春天的风是如此体贴,不等雪山之水完全消融,已漫过金色的蒿草,温暖了鸟岛上可以供十万多只候鸟安心筑巢的地方。
来自东南亚的斑头雁、棕头鸥、鱼鸥、鸬鹚、灰雁相继飞来,像芬芳的花朵,像情窦初开的少女,追逐起舞,轻声欢唱。
他走走停停,细细观察。他不用拿望远镜,也不用拿别的仪器,只需眯起眼,用手遮住刺眼的光线,就能够判断出,从他头顶飞掠而过的鸟群有多少只,是雌是雄,可以凭借鸟的声音,感觉鸟的欢乐与忧伤。
此时,冰湖未开,泥土在封冻中显得有些冷漠。但候鸟并不在乎,离开鸟岛数月,长途迁徙后的候鸟,需平复急促的心率,重新适应高原气候,熟悉自己的家园。在它们眼里,鸟岛的天纯净开阔,沼泽闪着亮光。草籽还是原来的草籽,浮游生物和蠕虫,依旧是它们喜欢的食物。它们在呢喃中私语,重温友情。在奔跑中相互扑打、触摸双翅、表达喜悦。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着李英华身上和天空一样颜色的衣服,也照着他因为看见迎面飞来的鸟儿时,喜形于色的脸庞。几只斑头雁嘀嘀咕咕,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眨动眼睛,左顾右盼,却并不恐惧。让他欣慰的是,它们早已把他当作了自己的亲人。
他走着,用脚步,丈量着每一寸土地。用心,感悟着每一片草原。
鸟岛的白天和黑夜,咸水和淡水,三块石、海西皮、蛋岛的角角落落,甚至海心山上的草木、牛羊都是他关注的对象,他就是要通过这些地方细微的变化,观察候鸟的繁殖习性,数量变化。他在岛上守了32年,32年来,他的欢喜、忧愁与候鸟紧密相连。他的生命无限扩展,随着鸟的迁徙、交配、孵卵,再到破壳的小鸟钻出脑袋,下水、飞翔、离开。从地上到天上,从鸟岛到印度洋、孟加拉湾......
1985年冬天,18岁的李英华被分配到鸟岛保护站。那时,鸟岛荒芜寂寥,条件艰苦。遍地黄草之上,只有沙陀寺和水文站的几间平房,省渔政的一顶帐篷和属于鸟岛保护处的一间小屋子。李英华和他的7个同事,就吃住在这间屋子里,过着没有电,没有水,没有蔬菜水果,因为缺氧,睡不了安稳觉的日子。白天,还可以在草原上走走,晒晒太阳,欣赏冰封的湖面在阳光下的面容。晚上,长夜漫漫,墙面上结满了冰,寒风像刀子割人,像野兽彻夜怒号,他们只能蜷缩在烧红的火炉旁,早早睡觉。
春天的一个黎明,李英华挑着担子去岛上寻水。
草原紫雾茫茫,连绵的山峰被大雪覆盖。他深深地吸了口冰凉的空气,揉揉干涩的双眼,内心又一次涌动起无尽的惆怅。他多么希望尽早离开这个地方。
4月初,岛上陆陆续续飞来了数不清的鸟儿,不到20天,鸟岛就变成了鸟的乐园,鸟的王国。
他感到茫然,他不停地行走,走出一片草地,再走出一片草地。惊讶地发现,那清越的鸟的鸣啭,如同美妙的颤音,已经划破沉寂的天空,唤醒了草原,融化了湖水,而鸟的倩影,竟成了岛上的仙女,草原上的月光,抚摸着荒凉寂寞的小岛。
李英华的心动了。原来这里竟是谜一样的仙境,童话般明亮。白云在蓝天上飘,湖水在微微地动。山峦起伏,残血如镜,令生命复苏的琼浆玉液,在草原上慢慢地流淌。
他站立良久,久久凝视。他飞快地跑回站里,拿出保护处惟一的望远镜。
雪花落在岛上,落在正在孵卵的雌鸟柔弱的身上。可倔强的鸟儿,任风雪吹打,轻轻卧在蛋上,不肯挪动分毫,怕身体稍微一动,便会降低鸟蛋温度,影响孵化。他有些心疼,有些感动,还有些不忍。特别不愿看到,刚刚出世的小斑头雁,不等适应外面的环境,就遭遇厄运,被突然蹿出来的狐狸、野狼,或是骤然降下的老鹰叼走;不愿听到,猝不及防的鸟妈妈,失去孩子时发出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长嚎。
很快,李英华便沉入了这个精美而生动的童话世界。
清晨,他在岛上四处巡查,和鸟爸爸一起保护正在孵卵的亲鸟,驱赶前来冒犯的飞禽;黄昏,他守在保护处围起的铁丝网边,小心地提防狐狸和野狼的侵入。再后来,他学会了观察,学会了记录候鸟从游荡期到繁殖期、育雏期、迁飞期的动态变化,成了一名鸟类土专家。
过了几年,和他一起来到岛上的人,先后离开了这个远离城市、远离现代化生活的地方。可是他,却越来越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他没有办法使自己忘却,也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念岛上的生活、岛上的鸟。每到候鸟繁殖期,雌鸟们在巢中孵鸟,雄鸟们在一旁站岗,还有很多尚不到交配年龄,或是年老体弱的雄鸟,也加入到保护雌鸟的队伍里,彻夜不眠地守在雌鸟们身边。一旦发现狐狸、獾猪、老鹰、偷蛋的人,就会一拥而上、振动双翅,爆发出激烈的鸟鸣。这场景深深感动着李英华,他觉得,候鸟的生存和人类一样需要相互扶持、相互温暖。就决定在蛋岛河口处,支起一顶只能安放一个钢丝床的简易帐篷,每天晚上住在帐篷里。夜里,一听到异样的鸟鸣,就迅速抄起家伙,冲出帐篷扑打、喊叫,赶走偷袭的飞禽、狐狸、獾猪和野狼。四五月份,鸟岛的夜晚寒风刺骨,他只能点起蜡烛照明、生着小火炉驱寒。但是,他从不因此抱怨,也从来不感到委屈。他觉得,能为候鸟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很值得。每年,他还把那些失去父母、嗷嗷待哺的幼鸟,或者因为受到惊吓,和妈妈走散的小斑头雁捡回来,集中喂养,让它们在自己身边长大,学会独立生活。对那些生了病、胆小谨慎、孤苦伶仃的小斑头雁更是呵护备至。以至于每年春天,都有一队小斑头雁如依恋母亲般,排列成行,跟随在他身后。
5月,是国外鸟类专家,生物界学者、研究者,来自港澳和全国各地的游人,国内外的摄影家来鸟岛研究、考察、观光的日子。他们一面为青海湖的艳美痴迷、惊叹,一面为李英华清苦、简单的护鸟生活感叹。有许多人不仅成了他的朋友,还热情地向他传授知识、讲授护鸟经验。
据专家考察、研究,青海湖鸟岛保护区是重要的湿地生态系统,在中科院遥感地球所承担的全国46块国际重要湿地生态系统中,它的总价值达64.31亿元。尤其是调蓄洪水、涵养水源的作用,可间接产生45.81亿元的价值,对周边环境有着巨大的调节功能,而野生动物的数量和生存环境则是衡量一个地区生态环境优劣的重要因素。
对此,李英华和候鸟都处之泰然,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这是他和候鸟早就明白的事。鸟岛是天地所赐,候鸟栖息繁殖的理想之地,也是大自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食物链。他们同样明白,天地万物循环往复,与宇宙本身,终必归于一体的自然法则。李英华更是深知,他脚下的土地丰腴辽阔,他视野中的湖水富有深邃。他的付出与辛劳,是为这方纯粹安详的净土,是为这些迁徙的天使,更是为大自然拥有蓬勃的生机。
幸运的是,李英华认识了一位美丽端庄的姑娘,有了一位理解他、爱他,和他一样喜欢鸟儿的妻子,他心里更踏实了。对这对年轻的伴侣来说,没有什么比为天真的鸟儿担忧、牵挂,并与它们朝夕相处,更幸福、更干净、更纯粹的事了。
他沉醉其中,沉浸在无垠透明的天地。
他心无旁骛,平静得像一粒草籽、一块鹅卵石。
2005年“五一”长假,李英华和平时一样,在岛上巡查。前三天,和往常一样。4日中午,他感觉有些异样,岛上有些成窝的鸟蛋竟然无亲鸟孵化,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紧接着,他又发现了3只死亡的斑头雁,心里一惊,立即向领导汇报,将3只死去的斑头雁送省兽医部门检测。5日清晨,巢区外围又有105只斑头雁死亡,当日上午又发现了5只。8时起,青海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紧急启动《野生鸟类疫源疫病监测防控应急预案》,李英华和同事们马上关闭疫点,采取隔离措施,进行大面积消毒,严禁与鸟类的任何接触。15日,经农业部禽流感参考实验室确诊,送检样本为H5N1亚型禽流感病毒。
一时,岛上布满死亡的气息,衰弱无辜的候鸟,瘫在沙砾上,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它们没法选择、没法回避、无力飞翔。李英华心急如焚,他眼中的童话世界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那段时间,人们对H5N1亚型禽流感病毒知之甚少,非常恐惧。李英华同样深感绝望,他不明白,像孩子一样单纯的候鸟,为何会遭此劫难。他手足无措,力不从心,他心疼万分,眼睁睁看着无辜的鸟儿一批批倒下。只能忍着悲痛,和同事们坚守在鸟岛防控现场,不分昼夜地巡查、检测。到了后期,因劳累过度,李英华感冒发烧,被单独隔离,接受省疾控中心医务人员观察。在无奈、孤独、烦躁中坚持到6月3日,禽流感疫情得到初步控制。
发生在青海湖鸟岛的野生鸟类禽流感疫情属全球首例,引起了世界各地鸟类专家的高度重视。当时,多亏了常年坚持巡查、检测的李英华及时发现、提供了准确报告,才使青海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做出快速反应,避免了一场无法预测的灾难。
2007年,青海湖景区保护利用管理局成立,李英华担任了鸟岛保护站北站站长,负责鸟岛、甘子河、湖东种羊场的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生活和工作条件得到了很大改善,更重要的是,管理局引进的一批观测仪器,可以让他和他的同事在电脑上清晰地观测鸟类迁徙、交配、孵化的一系列过程,准确识别候鸟的迁徙路线。
但是,2005年发生在鸟岛的H5N1亚型禽流感病毒,一直让李英华心有余悸。更重要的是,根据细心观察,他发现:每年5月上、中旬是候鸟孵化的关键阶段,亲鸟精神高度紧张,对环境的变化极其敏感,无论是人还是狼,对它们构成的威胁同样严重。可是,“五一”长假期间,鸟岛旅游人数大量增加,致使亲鸟不敢外出觅食,体质虚弱,抵抗力下降,非常容易引发病毒感染。特别是近年来,栖息在鸟岛的候鸟因受过度惊扰,已经开始出现大规模迁移的趋势。
为杜绝禽流感再度发生,确保亲鸟顺利孵化,恢复鸟岛生机,他多次向领导建议,候鸟孵化期间,必须严格控制游客数量,关停鸟岛观鸟台,严禁对鸟的干扰,加快青海湖野生动物疫情监测点的建设。
他的建议,引起了青海湖景区保护利用管理局和相关专家的高度重视。不久,管理局便设计建造了一条包括地下掩体,集鸟类视频监控室、多功能厅于一体的观鸟长廊,实现了自然博物馆需要达到的功能目标。
32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成熟苍老,也足以让一个人洞察世界。多年来,与鸟相依为命的生活,和鸟儿一样承受生命之甘醇、辛酸的生存方式,让李英华也变成了一只候鸟。3月底随候鸟上岛,10月底随候鸟迁徙回家。也只有在这0.27平方公里的小岛上,有鸟的日子,才能让他尽情释放自己对这片湖水,对这片草原深沉的情感,也才能表现出岛上孱弱而顽强、坚定而有韧性的生命,与他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保护者之间神奇的关系。
32年过去了,我看到,成为中年人的李英华,竟然还保留着一丝孩子般天真的微笑,这也许是他常年同无邪的鸟儿相处的缘故。与鸟相处的日子,使李英华感悟到了生物界内在的联系、生命的奥妙,他变得愈发自信、执著。他相信,自己的学习与实践,足以帮助这些可爱的生灵克服困难、繁衍生命。
这一切,并非惊天动地,但朴素的生命哲学最动人心魄,默默的坚守本身就是力量,就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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