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跟这个世界一样
这个世界是不会变的
你以为你是谁啊?
——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青海湖,尚师傅手机拍摄
实话说坐上飞机,我的心情并不如意。高原,我本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前往。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有准备好。每个人的心中都会有这样一块软肉,因着种种原因寄托了自己最美好的愿景,不能亵渎。我是一个流浪的人,憧憬的,在远方。显然对任何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而言,世界第三极的西藏就可以成为一个远方,近乎完全的自然隔绝,截然不同的民族文化,虔诚的信仰,蛮荒原始却在人们的嘴里经久不息,那便是我追寻的六个牧民和一个国王的愿景。既然成了愿景也就有了私人的意义,滋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癖好,像我这样富有仪式感的人总会心存敬畏,用一整套沐浴焚香斋戒的独特流程去迎接它的到来,而事实上我没有。这样不好,不完整。可惜身不由己,我还是去了。虽然略有遗憾,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开启了一段期待许久的高原之旅。
早些年,我去过兰州、到过敦煌,西北偏北的奇特气质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铸造了我,那荒漠里凛冽的风和男人、女人们肆无忌惮的欢笑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于是对于一开始的青海,我就怀着一种重返故地的情愫。在昨天夜里,我梦到,不,是渴望停不下的歌声、喝不完的美酒、说不完的牵挂。我是揣着一盆火来的。但是作为一场商务出行,不出意料的推诿和预料中的阻碍耗尽了我的力气,一切都开始疲于奔命,陪着那些个俗物,只能拼命把眼前看到的东西统统塞进眼里,吃食都堵到了喉咙口,实在没有办法却不得不忍受和他们“到此一游”。囫囵吞枣的结果就是意犹未尽,只好默默在心里留下念想,把机会留给下次,但也许没有下次了,许多昔日的美好都在发展的浪潮中成为回忆,就像我在一次次城市的变迁中做了故乡的陌生人一样。正在我下笔的时候,色达没了!正是这样,在一场场失恋中,我确信脚步匆匆,对于近在咫尺的美丽或熟视无睹或走马观花,只是拍照留念,做一个到此一游的记号是对静静站在那里等我们许久的景色最大的亵渎。
好在还可以自由活动,便包车前往青海湖,虽然还没有到夏季最佳的观赏季节,景区或封闭或准备,一路上到处都是开挖的油菜花田和修建帐篷的队伍,好像进了剧场的后台,一股新鲜的失落感油然而生,镜头下的光鲜就是这样涂抹出来的,无非一出折子戏。但是西北和南方小桥流水不同,不管人们怎么圈地,纵然用门票把湖面割的支离破碎,但承载这些的土地还是在脚下、在视线的远处。是的,我想这里最美的景色是荒原,经幡、牌坊都只是她的点缀,唯有不变的沙土、寒风和草甸才是她的本色。高原的凄凉深深的吸引着我,注定不可实现的绝望给予目光别样的色彩,笼罩着一份伟大的孤独。
青海湖,尚师傅手机拍摄
一开始驱车前往青海湖的时候,我还是抱着若无其事的态度,青海湖停留在我脑海的印象是一个十分巨大的内陆湖而已,来自地理课本。对于她,我的期待无非就是俗艳的:在一片广袤的草海中有一块蓝宝石制成的镜子镶嵌其上,何等壮美!在国家地理比比上皆是。可事情的真相是当国道逐渐贴近青海湖时,我不由自主的被吸引,直至停下来,站在湖边的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错了,错的何等离谱——我伫立在湖边,长久的凝视着湖水,愈发觉得自己浅薄,美唯有身临其境方可感悟。作为一个画画的人,居然会如此单纯愚蠢的用蓝色去形容水,真是大错特错!清澈的水没有什么颜色,只是纯粹地映射着所包容的东西。近处是灰黄的,水波在这里荡漾,带着沙子、水草和陆地的味道,有些浑浊,岸上的卵石一直延伸下去到目光所不能涉及的地方,反射上来,显示出光在水里游动的轨迹,整个水面慢慢透彻起来,再远一点,一线接着一线的浪从色彩的深处依次涌来,有属于草原的,也有属于天空的,交错混杂,再远一点就是视线的尽头了,那里全是蓝色和绿色的混合,不能明辨,也不知道当初画她的时候用了多少蓝色、多少绿色,还有多少只有画家自己才知道的小色调,对于我们这些后来的观赏者而言,即便是站在真迹跟前,也只能笼统的用“青”去形容了,要想再要去分辨她的味道是绝无可能的了,于是经典就成了不可复制。我想这就是青海湖得名的由来,却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无奈。
青海湖,尚师傅手机拍摄
在高原看海很费力气,海太辽阔。我有些累了,就不顾人群的诧异,学着这片土地的直白,毫无形象的坐在海边石碓上沉默的一言不发,凝视远方,静静地听海:起先是水波一阵接着一阵亲吻河岸,继而是涛声哗哗,接着周围人群的喧闹、发动机的轰鸣渐渐隐去,天地之间就只剩下着这么一波接着一波的水声,我又闻到了水的味道,在水乡长大的我深深记得故乡那些流淌着的不曾腐烂的水始终有一股清甜的爽冽,在没有空调的夏天里那就是天堂的标志,现在这里的水也一样好闻,还透着一丝沁人的冰凉,随着呼吸吞咽进身体里成了一桩不可忘怀的小事,值得日后再翻出来细细回味。尔后再举目远眺时,湖水就带着一种圣洁的平静了,就像涨潮一样,内心涌动着,从思想的深处开始缓缓的流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泉,逐渐浸润整个心,整颗心突然像卸下了多重的包裹一般,似受洗,淤积的愤懑、仇恨、欲念、羞耻等等同污垢一样离去,我可以感到自己的灵魂逐渐清晰明确……接着我看到了雪山,阳光投洒在峰峦之间,反射出的金光也染上了湖水的神圣,不疑不动、不思不念、不悲不喜,许这就是传言中的佛光,或者不是,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那里一定有人看着我,有大慈悲,但这时我不曾觉察,后来到了罗布林卡,见了白度母,我就明白那天是她在看我。而我在湖边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湖面,长久的陪伴,没有时间、没有欲望,只有那一刻纯粹的欣赏、痴迷和悔悟。天地之间唯一人尔!
青海湖,尚师傅手机拍摄
起了风,气温骤降,一个喷嚏才把我拉回现实,一看表,大半个下午就这样“虚掷”了,我不曾后悔,内心是满的。我做了一回土豪,在微不足道的地方一掷千金,只求一刻心满意足。说真的,人很奇怪,白天拼命加班工作,眼中只有效率!效率!愿意用金钱购买一切可以节约的时间,只求可以按时下班,但是一到夜里,就像花蕾舒展一般,无所事事,把时间大把大把的挥霍在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的愉悦中。是的,就这样,我对圣湖的理解又进了一步。最美好的时光就是用来和你荒废的。
图片来自网络
转身想要离开,看到身边的玛尼堆、经幡,在荒原红黑黄绿灰的土上堆积起来,心中突然有一种醒悟,不仅顿生要在佛前扣一个长头的冲动,也明白了这里的经幡、牌坊都只是荒原的点缀。事实上,这一刻我才突然体会到大红大紫并不艳俗,无非是需要放在正确的地方,只有在这里,这么孤单的地方,这么大,这么深,这么广阔天地间,那火一样燃烧的布匹才显得如此惊心动魄,奔腾的热气带动了周围孤寂的色彩逐渐有了活力。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孤寂让人警醒,天地一孤客,怎能不恭敬的扣一个长头,在湖边拾一块卵石,添置玛尼堆呢?
对于添石玛尼堆这件事情的意义,我起初并不了解,尔后在拉萨看《文成公主》时,看到那位老人须发皆白,时日无多,在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依旧艰难又坚定的缓缓举石,添加其上的时候,突然想通。人生之事,不过求生;活着二字,道尽一切艰辛困苦,倘早早低头,随波逐流,却无甚意味,就偏偏要在天地之间翻来覆去,留下些许痕迹,薪火不断,折腾一二,那才是我辈为人的荣耀,世间无柴,那就拆下肋骨当火把,薪火相传,烧出个人间正道来!但是有些人永远不会真正得到这样的体悟,那些虚伪的、表里不一的人不配来到这里,更不配对正在转湖的人评头论足。他们没有资格评价寻求信仰的人,他们没有灵魂。这些扭扭捏捏的人不值得交往,这些贪婪但怯弱的人不值得交往;他们只是照着别人已经写好的游记发挥一下竟然如此的惊叹!他们对你说话,眼神却溜开,不敢和你直视。他们不尊重人、也不尊重湖、更不尊重海!
青海湖,尚师傅手机拍摄
我独处的时候,常不能自已,若是包里还有二两黄汤,则更是狂野。我常问自己痛快吗?我是要过酣畅淋漓的日子的。我常常反思,今天过的爽吗?还能过得更畅快吗?为何不痛快?为什么不把它砸个稀巴烂,就像青儿那样,我不想做一个委曲求全的官吏,而是想当一个快意恩仇的侠客!于我,这憧憬有更加独特的意味。想象一下,挂印遁去,却邂逅在海边,互相致意,各自为玛尼堆添石,而后莞尔一笑,相忘于江湖,是一件何等武侠的事情。呵呵,是的,我曾是一个浪子,向往托身白刃中,寄身红尘里的生活,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日子。可武侠毕竟是小说,而现实毕竟是事实,且许我再喝一口。
常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情感也就更加激荡,像草原上的火,一发不可收拾;转湖是一件虔诚的事情,心胸也会开阔起来。两者相加,则是一场修行。世界那么大,何须关注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下那些杂七杂八的琐碎,用心感受内心深处的渴求,不断抛弃昔日对形式的寻求而去深入探索虚妄表象下的内核。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控制需求在必要和足够之间……发现本质,发现自己,确认自己,做应做的,得应得的。这是真,每个人内心的真,如是,便是求真;如是,便是修行。我独自在湖边,潜下去愈深,神色也就显得愈发内敛锋利。
过了一会儿,天开始下起雨来,阴沉沉的天压了下来,笼盖整个世界。高原太高,云触手可及,草原的雨说下就下,枯坐在岸边的我着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黑云压城城欲摧”、“风头如刀面如割”,只穿着单衣的我顿时讨饶,想起自己的名言:“唯有痛苦和死亡才是永恒的主题!快乐美丽而短暂。自己作的死含着也要吃完!”幸得老天怜我,冻雨不长久,权当过路。接着太阳出来了,路边的藏民钻出板房,开始旁若无人的生火做饭,而我则留意着牦牛是怎样饶痒痒的,眼里映着这幅安静的风景画,我却猛地催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可阻挡要改变自身的冲动。既然得到了更高层次的追求,得到了更加明显的征兆,找到了更加清晰的路径,可以从昔日形式、动力的陷阱里挣脱出来,为什么不去了?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青海湖,尚师傅手机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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