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古墓群。
古道出土的饰品。
玛瑙珠、马鞍饰品。
柴达木的古城。 图/张金源等
从西宁一路向西,绕青海湖,越天峻山,我们渐渐进入辽阔的柴达木盆地。一路大地苍茫,皑皑雪山和土黄戈壁相互映衬,延续着亘古未变的颜色。新修的公路宽阔绵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路边时有羊群或牦牛吃草,极偶尔才看到包裹严实的牧羊人。
牧羊、食羊长久以来都是柴达木人的基础性生产生活方式,青藏高原最早的先民羌族人,即是如此。古羌人以牧羊为业,逐水草而居,因惯于迁徙,他们很早就熟悉并使用了盆地内部以及周围的交通线路。这些线路四通八达,东接兰州至中原,南走成都连河南道,西北过敦煌到西域,西南通吐蕃达印度,被学界称为“丝绸之路青海道”。
我们沿着先人走过的古道,寻访青藏高原和柴达木盆地之中的点点痕迹,力图勾勒这少为人知的高原古道、繁华往事。
青海道,连通四方的高原古道
“天含青海道,城头月千里。”唐代著名诗人李贺的诗句,生动再现了古丝绸之路青海道。
人们所认知的丝绸之路,是经武威、张掖、敦煌一线直通西域的主干道——河西走廊道,这一路被祁连山与合黎山、龙首山等山体夹峙,平坦地带狭长,是一条线。而在祁连山以南的青海地区,青海道则是网络状分布。
从洛阳、西安方向西行,经河湟谷地后,道路分为三支:其一,经青海湖南岸或北岸,过柴达木的德令哈、大柴旦、小柴旦,北出当金山口,到达甘肃敦煌,汇入丝绸之路主干河西走廊道,再往西域;其二过青海湖南岸,经今都兰县城、香日德、诺木洪、格尔木、乌图美仁,再向西北经过尕斯库勒湖,越阿尔金山到西域,这条线与现代的青新公路走向基本一致;其三,从白兰(今鄂陵湖、扎陵湖一带)出发,经布尔汗布达山南麓或北麓,一直向西,溯今楚拉克河干河谷入新疆。
除此之外,青海道向南有两条通道。一是河南道,通向益州(成都)一带,继而向东沿长江而下到达建康(南京);一是接上唐蕃古道,向南过玉树,进入西藏,再由拉萨向西南行,进入尼泊尔、印度。河南道与唐蕃古道连接青海道,是青海道的延伸,共同构建了通联四方的高原路网。而沿途数以百计的古城、烽燧以及众多的岩画、古渡口、古桥址,完整诠释了青海道的繁盛。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丝绸之路似乎没有从青海经过”,青海省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研究员、省政协特邀文史委员崔永红表示,青海道有着久远的历史,一直商旅不绝,只是大多数历史时期作为丝绸之路的辅道而存在,但在两个主要的兴盛期,一是吐谷浑时期,一是唃厮啰时期,具有与河西走廊线同等重要的枢纽地位,甚至一度超过了河西走廊,发挥了主道的作用。
吐谷浑,青海道繁华的缔造者
1700多年前,辽东鲜卑的一位名为吐谷浑的首领,因兄弟内讧,便率领部族向西进发,远涉千里来到青海草原,征服世居的氐羌,建立国家,并以吐谷浑为国名。《通典》载:“永嘉治乱,(吐谷浑)始渡陇而西,止于枹罕,其子孙有甘松之南,洮水之西,南极于白兰,在益州西北。”
当我们的车行至青海湖西,吐谷浑王国都城——伏俟城的遗址尽收眼底。难以想象,这里曾是青海道连接四方交通的重镇,昔日马蹄嘚嘚、人声鼎沸的繁华,早已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中。
史载:“夸吕立,始自号为可汗,居伏俟城,在青海西十五里。”吐谷浑王夸吕可汗建都于此,不无道理。伏俟城作为青海道的重要枢纽,东连西平(今青海西宁)、金城(今甘肃兰州),南下可达益州(今四川成都),西通鄯善(今新疆若羌)。
吐谷浑时期的青海道,也被称为“吐谷浑道”,特别是在公元4世纪至6世纪河西走廊一度阻塞不通的情况下,东西商旅往来也多取道于此。
在史书中,吐谷浑人多以丝绸之路中介者的身份出现。南朝梁就以吐谷浑为中继站,与西域龟兹、波斯、于阗等交好。史称“与旁国道,则使旁国胡为胡书,羊皮为纸……其言语待河南人译然后通”。
不仅如此,吐谷浑还是青海道繁华的维护者、经营者。修建伏俟城、伏罗川城,为行旅、商人提供休息驿站;设立清水川、浇河、赤水、吐屈真川四大戍地,重兵防守,确保中西交通安全;组织大规模的商团,派兵保护商业贸易;掌握汉语和西域各族的语言,担负起向导、翻译的重任等,这些举措对青海道的延续与发展大有裨益。
自公元313年建国至663年被吐蕃所灭,吐谷浑王国存世350多年,创下历史上少数民族政权维系时间最长的纪录,也缔造了青海道鼎盛时期的繁华。
丝绸,历史缝隙里的绝美记忆
吐谷浑立足青海,借鉴中原官僚体制,吸取汉地文化精髓,其中,对于丝绸尤为偏好。《北史·吐谷浑传》记载:“其妻衣织成裙,被锦大袍,辫发于后,首戴金花,丈夫衣服略同于华夏,多以幕罗为冠,亦以缯为帽……国无常赋,须则税富室商人,以充为用。”
吐谷浑“其地与益州邻,长通商贾”,而蜀郡便是当时丝绸的主产地。早在统一巴蜀之后,秦惠文王就在成都设置“锦官”专职管理丝绸锦帛的生产与经营;两汉时,蜀郡的织锦业更是雄踞全国第二,地处中原与西域“中心枢纽”位置的吐谷浑,不仅买来丝绸自用,还会加以仿制,西汉学者扬雄曾称赞其“尔乃其人,自造奇锦”。除了自用自制,他们还会鼓励和支持西域胡商参与中原丝绸的贩卖,《北史·吐谷浑传》载:“废帝二年(公元553年)……是岁,夸吕又通使于齐。凉州刺史史宁觇知其还,袭之于州西赤泉,获其仆射乞伏触状、将军翟潘密,商胡二百四十人,驼骡六百头,杂彩丝绢以万计。”
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原所长许新国认为,都兰大量丝绸制品和其他文物的出土证明,从青海西宁经都兰,穿越柴达木盆地,至甘肃的敦煌,是公元6世纪到9世纪前半叶古代丝绸之路的一段重要干线。
“而无论历史文献还是考古发现,丝绸都是青海道中西贸易的主要商品,”许新国如是说,“考古学上讲求类型学分析,都兰出土的大量丝绸对我们研究青海丝绸之路就很有帮助,比如丝绸图案上的宝相花,从北朝时期的小宝花,盛唐时的大宝花,到晚唐宝相花又有了新的变异。通过研究宝相花的序列变化,我们就能肯定北朝至唐末的丝绸贸易在青海的延续,当然,这条丝绸之路延续下来的证据也就有了。”
这位1978届北大考古系出身的老学者,现已两鬓斑白。但谈及吐谷浑、吐蕃时期的青海文物,老人却如数家珍,对自己在1982—1985年,主持挖掘都兰血渭1号墓的情景更是记忆犹新,“那次我们出土最多的就是各种丝绸,像是金锦、缂丝、嵌合组织显花绫、素绫、絣锦等共计350件残片,不重复图案的有130多种,其中112种为中原织造,18件为中亚、西亚织造。那件中古波斯使用的钵罗婆文字锦尤为珍贵,织锦上的文字后来由德国哥廷根大学的专家破译,意为‘王中之王,伟大的,光荣的’。”
在位于德令哈市区的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民族博物馆,一间不大的丝绸展厅里,我们看到了久违的丝绸残片。这些丝绸大多来自都兰县热水乡及周边地区,时间跨度为公元6世纪至9世纪,其中的簇四连珠对马文锦和红地中窠对马文锦当为初唐至盛唐所有,分别用黄色和深红做底色,浅黄或深蓝色勾勒,主圈内均为对马图案。从图案构成来看,这两组对马文锦与1897年埃及安底诺伊遗址出土的连珠翼马文锦、上世纪初斯坦因在吐鲁番阿斯塔那盗掘对马文锦有明显的一致性,均反映了西亚、中亚的造型风格。中亚、西亚所产的丝绸在都兰,有力地证明了东西方物资交流、文化交融的盛况。
在展厅浏览徘徊许久,有种时空穿越的错觉,仿佛透过这些纹饰、构图,我们能看见千年前行走在柴达木戈壁上的胡人商队,看见他们饱满行囊里的丝绸绢帛。
都兰,接驳东西方文明的丝路腹地
在柴达木盆地,都兰至格尔木一带古称白兰。这里生态环境优美,河流交错,湖泊星罗棋布,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昆仑山雄踞于南,高大险峻,祁连山蜿蜒于北,壮丽苍茫,万山环绕,易守难攻,内部又有茂盛林木可供狩猎和庇护,形成了理想的王国腹地。
长期关注青海区域历史的研究员崔永红认为:“从史料的角度看,吐谷浑有两处都城,位于都兰香日德的王城,和位于青海湖西北的伏俟城,前者要早一些。都兰香日德王城不仅在吐谷浑时期,而且在吐蕃统治吐谷浑之后都曾是青海道丝路的腹心。”关于都兰如此重要的原因,许新国解释说:“选择都兰而不是西宁作为都城,主要是因为吐谷浑、吐蕃的游牧属性。当然,都兰的自然条件也相对优越,沙柳河、托索河水源丰沛,又有茶卡盐湖等提供食盐,四周桦木成林,战略纵深大。历史上,不仅东西方的商旅把它作为重要的中转站,就连来往印度与中原的高僧大德也曾在这里驻留,如犍陀罗僧人阇那崛多、中原僧人法显、昙无竭等。”
自香日德往东南,即是著名的血渭1号大墓,当地藏胞所称的“九层妖塔”。这是一座高约10米,东西长55米,南北宽37米的封土大墓。走近端详,裸露在外的夯土层中都铺有胳膊粗细的柏木椽子,可以想见,当年察汗乌苏河滩上必定密布柏树林,一片浓绿。爬上高高的封土台,大墓梯形双层封土结构显露无痕,其北部与自然山岩隐约相连,南部正对察汗乌苏河。坐北朝南,背山面水,王气十足,大墓周围还密集分散有二三十处规模稍小的墓葬。
除了数量惊人的丝绸,这里还出土了来自欧洲和西亚的金银器、首饰、饰牌、玛瑙珠,以及两枚东罗马帝国的金币等,来自中原汉地的文物则有“开元通宝”钱币,杯、碗、盘等大量漆器和写有汉字的木器等。在这片土地上,商贸流通、文化交流和民族融合,在驼铃声声、商旅不绝中愈加显现,在丝绸、器物的流转中逐渐清晰,向我们讲述了青海道连通中原、西域那段久远历史。
我们的车行驶在茫茫无际的荒野中,寻觅着消逝在黄沙漫漫天地间的繁华往事,也思索着这条路的未来:随着“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开发建设,亚欧大陆东西方之间的联系必将更加紧密,往来更加频繁,作为连通新疆、中亚各国的重要通道,曾经的青海道是否可以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
天地之间,一双苍鹰掠过天空,芨芨草在风中摇曳,青绿色的新叶已在沙柳树丛间闪现。大地苍茫,千年古道于历史风烟中愈来愈清晰。(选自《中国国家地理·海西专辑》)
作者:刘小方 来源:青海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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