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海湖
2011年,我带了一帮朋友去环青海湖骑行。青海湖当地的人说,7月是这里最适合骑行的时节,我们就是在那个时候环湖的。
平均海拔3100米,四天357公里,朋友们绝大多数是第一次骑长途,这个门槛迈得略高。
那四天里,每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青海湖给我们展示出它温柔恬静的一面。
终点。
坚持骑完了全程的L,等到完全确定已经骑到了终点,她才敢说出:“我们运气太好了,每天都是这么好的天气。”
是的,对初骑长途的人来说,遇见狂风暴雨,有如灾难。“也可以说运气不好。这样你也就看不到雨中的青海湖,欣赏不到大风中的青海湖。而且,雪里的青海湖才好看哩。”我这样回应她。
还记得我第一次环青海湖骑行是当年的4月30日,在青海还是有冰有雪的季节。出发没多久,就有一辆巡查车追上来,警察拦下我登记了电话,咕哝着:“真搞不懂你们城里人怎么想,这么冷的天还大老远跑来骑车。上个星期有一个外地人在湖边冻死了,不知道是自己想不开故意的,还是睡着了不知道。你记下我的电话,骑不动又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打给我。”
那次我真的冻得差点受不了,所幸还是骑到了当日的目的地。5月初,青海湖还会下雪,我第二天就遇上,雨夹雪下得纷纷扬扬。还记得到了鸟岛附近的住处,所有服务员都直愣愣盯着我,一看镜子我才知道,自己身体迎风的那半边结了一层冰,另外半边却只是湿了,半白半黑,真像金庸小说里写过的枯荣大师,“有常无常,双树枯荣,南北西东,非假非空。”
禅意有了,热水却没有。我在浴室里脱光衣服,打开莲蓬头,等水喷了老半天,伸手一探,是冷水;再哆嗦一会,再伸手去探,还是冷水。我裹件衣服在门缝里问服务员,才知道这家旅店每天放热水的时间是固定的,悲愤交加的我拿毛巾蘸着冷水擦了一遍身体,把所有可以裹的被子、被单、毛毯裹在了身上再跳上床,一直哆嗦。哆嗦了半小时,身体开始发热,热水开放的时间到了,又爬不出被窝了。
看到青海湖在风雪中的风采也就是那一次。
远望风雪中的青海湖,是一大片凝固了的灰白。那灰白的一片,和落了雪的大块平原不同,凝聚了磅礴能量,以静制动,隐而不发。风雪屏蔽了其他声响,我只听到自己深重的喘息声,呼出的气息散在脸上,这是身体唯一感应到暖意的方式,任凭你发力猛踩脚蹬,也无法带来一点暖流。
骑近水边的时候,我却发现青海湖并不平静,湖水边缘是结冰的,水面却起伏不定,湖水发黑,声响很大,让人觉得不安。我在那样的湖边骑车时,总是尽可能地快骑,着急逃离,生怕有个怪兽爬出来一口把我连人带车吞下去。
第二次带队去环青海湖骑行,四天四样天。
一天晴,一天雨,一天风,最后一天雨后大放晴。
“开始我是和老天爷商量:‘您看我们来骑车怪不容易的,您就刮会儿,是个意思就停了吧。老天爷没完,我又边骑边说好话求他老人家:‘真骑不动了,风把嘴巴封了,呼吸不了,好不容易遇见个下坡,还得踩,和上坡一样累。行行好,别刮了吧?或者,反过来刮?老天爷不理我!怒!最后几十公里,一路骂,会骂的脏话用了几十遍——心里骂的,没骂出声,张嘴就给风憋回来了。”刮大风那天,上午我们顶风骑了八十公里,队友F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冲进饭馆,连吃了两海碗面条后,才缓过点劲来,有了力气在餐桌上怒指苍天无眼。
那是最艰难的一天,也最难忘。那年的环湖,队友都记得特别清晰,所有的细节,都能一点一点逐步还原。付出最多的那次,总是得到最多的一次。就像……就像恋爱。
最后一天,开始还有雨,后来,蓝天跟在我们车后,好像车后系着一根长绳,扯着天幕,慢慢把满天的乌云扯了开去,蓝天碧涛,是落幕的定格,站在路边望向远方,晚霞在草原尽头染红了天空,我们都不再说话。
★ 大洋路
大洋路(The Great Ocean Road)不长。从Warrnambool出发,到Geelong结束,只有三百多公里。
真巧。一切都是那么巧。和《哥本哈根》一样,这段路也和世界大战相关,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澳大利亚政府为了给退伍军人安排就业所开发的项目。
公路沿印度洋而筑,蜿蜒山中,干净、朴素,毫无花哨。从头到尾,路况几乎一模一样的好。景色也是:山里,是安静的树林;海里,是汹涌的波涛;路,是一个坡又一个坡,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不会非常大,就是没完没了。要想找点刺激惊喜,那是痴心妄想——哦,考拉是唯一的例外,它们老老实实抱着树枝睡觉,无论怎么叫喊,它自岿然不动。后来知道,考拉的食物桉树叶有麻醉功效,所以考拉才一直睡不醒。“大洋路、考拉,你不觉得都很像澳大利亚人吗?简单平淡。”一个澳大利亚朋友对我说。
我觉得这位朋友只说对了一半。大洋路上的天气,可不简单平淡。
每天早晨,出门跨上车,抬眼一望,只见浓厚的云层如得令箭,四散而去,那时总会心情舒展:今天天气不错呀!
不错?
错!
一进到山里,大洋路上的天气,像一个不自信的情人,忽而暴虐,忽而温柔,变幻频繁,完全不可以按天来作为周期,只能以二十分钟来计量。
刚下一个大坡,早晨温暖起来的空气忽然就变得凉飕飕,头顶一大朵云彩遮住了太阳,雨点儿就飘了起来,很快,乌云密集起来,赶紧下车换上防雨的外套,才转一个弯,又是阳光普照。好在刚才雨也不大,雨过去,天也不热,只要拉开点防雨外套的排气拉链就好。预料不到的是,再一转弯,刮几阵风,又开始下雨,好像老天在逗你玩儿。
连续两天下午,老天爷还玩了会儿恶作剧。雨点猛落几下之后,瞬间变成了冰雹。花生米大的冰雹撒了下来,头盔、车身被打得叮叮当当,倒热闹得很。自行车头盔是防撞的,没想到还有一天会用来遮挡冰雹。握着车把的手就没那么舒服了,虽然有手套,还是被打得生疼。大洋路上根本没什么遮挡处,停下、后退都是受罪,只能继续往前骑,心里祈祷:快点过去吧,快点过去吧。冰雹也真的就过去了,只一小会儿,就像舞台换场景一样,幕布一拉,天空就晴朗如洗,路边牛群若无其事地在吃草,有几头还好奇地冲我哞哞叫。我很想问它们,刚才下冰雹的时候,都躲在了哪里?
★ 阿根廷
前往阿根廷的时候,那里正进入雨季。
可时间已经不多。
这一年我越来越忙,下半年整块的旅行时间完全不可预料。我也不想把骑行五大洲最美路线的计划再次延迟,我只剩下南美洲这最后一洲,就像一个钢琴师弹起一支曲子,只剩最后一段音符,要他起身离席,真是折磨人。
签证也不好处理,在那之前,我频繁地出差,护照要连续办理几个国家的签证,最后,这一次本该珍贵的旅行被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选择:只有这段时间,只能是阿根廷。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Buenos Aires)飞往巴里洛切(San Carlorsde Bariloche)的飞机上,空空荡荡,起飞时阳光灿烂,还没落地舷窗上却已经拉满水线。走出机场,只见原野之上,雨雾连绵。雨季,像性格沉默的朋友,冷冷地看着我的到来。
那几天的早晨,吃过早餐,我就像在晴天一样,坦然推出自行车,只多了一个程序是穿雨衣,然后,骑入雨雾之中。所以,阿根廷骑行的印象,第一是满嘴的沙子。因为下雨,满地泥沙,泥沙被前轮带起来,刚好送进嘴巴里。我只好一会儿把脑袋歪左边,一会儿又歪右边,但还是要不停地吐口水,一路呸呸呸。第二就是无边无际的水汽,雨雾笼罩着湖面、树林、山坡,还有前方的路,四野无人,如同梦中。有一日天气大晴,放开速度,纵情狂骑,反而觉得不够真实,不够阿根廷,我甚至怀疑那天是否真实存在,是不是我在阿根廷某天晚上的一场梦。
当然,雨天会麻烦很多。衣服会湿,包要额外做防水,车会打滑危险,热量消耗快。可是,山里会幽静,湖水会迷蒙,树林会翠绿,风景会不同。你听得到头盔上的水滴下来,在你的思绪里轰然作响,就像沉思者在地下溶洞中静坐所听到的那样。
那天骑上山脊,雨势稍停,前方岔路,一边指向智利,一边指向圣马丁德洛斯安第斯(SanMartin de Los Andes),这里植物茂盛,又在雨水充足时节,每一样都长得舒展大方。我见识浅薄,尤其在生物辨识上,只好说,那棵树,那片草,却叫不出名字来。南美生物,本来就和我熟悉的中国植被样貌迥异,这样一来,更显神秘。时近傍晚,雾气升腾,树林很快融入其中,林海成了雾海,再远一些,山谷的雾和山上的云混沌一体。我想,也许世界开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吧。
林中传来几声鸟叫,鸟儿大概是饿了,在试探雨是不是真的要停,好出来觅食。鸟鸣在树林回响,山中越发显得幽静。这当儿,若是林中走出来一个山怪,或湖里冒出一个水神,只需唤一下我的名字,微微冲我招一招手,我一定弃车尾随而去,从此遁世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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