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图片_曹玮、编辑_陈曼欣、插图_丁天天)从西宁到乐都、湟中再到湟源,我一路向西,寻找『画神』柴成桂,寻找青海画匠的历史。也许我寻找的,只是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同是『画庙』的天才画匠,柴成桂已被历史淹没,被书写历史者所忽略,而达·芬奇却收获了如此多的美誉?这条路也是前往青海湖的必经之路,沿途散布着精彩却不知名的寺院壁画和画匠传奇,星星点点的文化幽光,照亮了一条鲜为人知的寻访之路。
野狼的故事:南禅寺与土楼观
初夏,青海东部一座新建成的村庙里,个子小小的野狼爬到高高的脚手架上,不参照任何资料,拿起毛笔,蘸上墨汁便开始在墙上画起来。壁画不同于纸上作画,它的困难之处在于绘画者视野的局限性,很难从整体上掌握绘画效果,图像的面积越大就越困难:当人物的眼睛放大到如手掌一般大,位置、比例还要恰如其分,没有多年职业训练是无法把控的。
对已经做了二十余年画匠的野狼来说,这些都是“小意思”。借着一盏灯泡照明,他的毛笔在墙壁上飞舞,不一会儿,头脸、身体、衣物、法器就被快速勾勒出来,随后渲染、上色,一个仙人的形象便跃然而出。端坐在脚手架上的野狼回过头来对我一笑,灯泡的反光在他浑圆的小平头上映出一层光晕,活似他笔下仙人头顶的灵光。我心里一阵激动,这就是我要找的,传说中在寺庙宫观绘制壁画彩绘、雕塑神佛身体的画匠。
中国的寺院石窟艺术中,最著名的便是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与造像。因缺少文献记载,参与莫高窟修建的绝大多数画匠不为人所知,但他们所承载的宗教艺术却像一条文化的潜流,在丝绸之路上默默延续着。跟随这条潜流,我在青海东部探寻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而野狼就成为这次寻访之旅的开端。
在青海东部村庄,画匠日常负责家具、棺材的彩绘,但他们的主要工作还是寺院、庙宇中的彩绘、壁画和雕塑。野狼在当地颇具名气,他18岁拜师学艺,用8年时间学习壁画技法,又拜藏传佛教寺院塔尔寺中的画僧为师,学习雕塑和唐卡技艺。
我问野狼:“哪里能看到你的画啊?”野狼说:“我画的画一般在村庙,位置都比较远,交通最方便的就是西宁南山的南禅寺。南禅寺是汉传佛教,里面有和尚的。”
路过西宁时,我便到了南山脚下,远远望去,一东一西有两个寺院。我按野狼教给我的方法,细细观看庙宇的外观:东边的门楼以红黄为主色,热烈大方,是藏传佛教寺院;西边的寺院是青蓝色彩绘,有股深邃幽僻之意,是汉式的彩绘颜色。于是我选择向西走,果然不久便看到了“南禅寺”三个大字。
进门两边的壁画画的是传统的四大天王,个个憨厚质朴、颜色热烈,身体几乎占满整个画面,有年画之风。正对大门有一个砖雕神龛,外壁有彩绘,主色是橘红色的藏式壁画底色,砖雕中间本是普通的团花牡丹纹饰,但上下左右各补上了一段如意卷轴,画着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八大神迹,四角再绘以藏式的金色法轮。小小一个神龛,便汇集了砖雕、彩绘、藏式彩绘画法,以及汉传佛教壁画故事图,乍一看鲜艳缤纷,慢慢欣赏卷轴图案,又觉得匠心独运,合情合理。
作为汉传佛教寺院,南禅寺充满了这样令人惊喜的杂糅之风:汉式斗拱配着藏式的柱子,关公塑像配着“藏八宝”装饰的神台,后院千佛殿的墙壁上又画着唐卡,主修“唯识宗”的法师遗骨安放在藏式的大白塔中……南禅寺所在的青海东部,是汉、藏等多元文化交汇之处,也是多样性宗教传统的相遇之处,在艺术创造中催生出了新的特点和新的表现形式。
南禅寺对面的土楼观,是青海省道教协会所在地,但这里有道人修行是清代以后的事,它所在山叫“土楼山”,亦称“北禅山”,可知曾经也是佛教圣地。
土楼山为丹霞地貌,红土岩层经雨水冲刷,坑坑洼洼,层层叠叠,宛若楼层迭起。自北魏开始,就有僧人在岩壁开凿洞窟、绘制壁画,洞窟以天然岩层或木制栈道串联,共有“九洞十八窟”,洞窟中间是天然土崖经过少许人工雕饰而成的“闪佛”(是土楼山山峰之一,远看像一座大佛,毫无人工斧凿痕迹),经过多年风霜雨雪的侵蚀,远观仍能看出其抽象的鼻子、眼孔。从石窟下经过,还能看到北魏时期洞窟的藻井图。
土楼观中最有意思的壁画,莫过于半山腰走廊的十余幅地狱图像,从《地狱门》开始,以《六道轮回图》结束,中间画了十殿阎君的刑罚场所。这些壁画是当代画匠的作品,结合了道教、藏传佛教、汉传佛教与民间信仰多样元素,也融合了古代与现代的双重价值。比如,在《六道轮回图》中,阎王的身边放着一个藏式法轮,代表轮回,法轮中央却是一个道教的太极图;一群古代装扮的阎王和判官、小鬼前面,跪的却是一个手拿猎枪的现代人,旁边是他所猎杀的大象、梅花鹿等动物在递状申诉。
土楼观的《地狱图》与南禅寺的《职贡图》遥遥相望,它们共同的特点便是以一面墙作为画布,其中绘有上百个形态各异的人物,以山水、云气、风景相区隔,形成杂而不乱的叙述模式。
达·芬奇引出柴成桂:在瞿昙寺遥想《最后的晚餐》
看过南禅寺和土楼观,我对像野狼这样身上融合着多元文化基因、不同时空记忆的画匠更加佩服,一有机会便去找他喝酒聊天。野狼对我的经历也很好奇:“你们研究生要读几年啊?”“硕士两三年,博士五六年到十年的都有。”他算了算:“我跟师傅学画差不多也是十年,那我应该也能算得上博士毕业了吧?” 我连忙捣蒜般地点头。
他又问:“你在外国上过学,那外国人他们画不画庙啊?”听到这个问题,我略微有些吃惊,寻思怎样才能用简短的语言向他解释“外国人的庙”。米开朗基罗、弗拉·安吉利科(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画家)、提香(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作家,被誉为西方油画之父)……仅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的天主教堂便是一部厚重的宗教艺术史。
我只好从最著名的人说起:“达·芬奇《最后的晚餐》,就是画在教堂里的壁画。”“达·芬奇,是不是那个画《蒙娜丽莎》的?”“是。”野狼恍然大悟,狠狠咂了一口烟头:“原来达·芬奇也是个画匠。”他这样一说,倒让我觉得有意思得很,忙问:“那我们青海有没有达·芬奇这样的画匠?”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睁大眼睛问我:“你去过瞿昙寺吗?你说说,瞿昙寺的壁画和达·芬奇《最后的晚餐》比咋样?”野狼所说的瞿昙寺,位于青海乐都城南约21公里处的瞿昙乡新联村马圈沟口,建于明洪武至宣德年间,是一座藏传佛教寺院。瞿昙寺的建造,与明朝的政治生态密切相关。明初一统天下,藏人部落德高望重的三罗喇嘛率众归附,朱元璋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题字,赐匾敕建瞿昙寺,以表彰三罗喇嘛弘扬佛法、归顺朝廷的行为。寺院建筑以中轴线左右对称分布,分为前中后三个院落,仿造紫禁城的形式,在当地素有“去了瞿昙寺,北京再甭去”的说法。寺内的法器很多都是朝廷所赐,装饰风格也有皇家风范。
瞿昙寺各个大殿都有明清汉藏风格的壁画,尤以四百多平方米的回廊壁画最为壮观。这个回廊民间称“七十二间走水厅”,壁画采用汉地青绿山水的画法,以蓝绿色为主要背景,兼有风俗人物图画,描绘着佛教故事,同时配有榜题诗文。回廊壁画与明代宫廷画家的风格密切相关,但最初的画匠没有留下名字,反而是清代维修时新画的作品,将画匠的名字巧妙地隐藏在画面屏风的题词中:“平番县上.堡画像弟子孙克恭、徐润文、门徒何济汉沐手敬画。”平番县,即现在的甘肃永登县。据乐都县志记载,这位孙克恭在壁画完成后留在了瞿昙寺,诵经修行,直至终老。
拿瞿昙寺的壁画与位于意大利米兰恩宠圣母多明我会院的壁画《最后的晚餐》相比,倒也能比出些有趣之处:它们几乎是同一时代的作品,前者比后者早六十余年;它们同样经历过几乎毁灭性的灾难,“二战”时《最后的晚餐》所在地被德军飞机炸毁,建筑物墙与顶棚全部塌陷,它却在炮火中神奇地留存于一面未损毁的墙上;瞿昙寺20世纪50年代末曾被用于储存战备粮食,导致壁画磨损严重,其中一些壁画被石灰覆盖。如今,《最后的晚餐》所在地已建成博物馆,需要预约才能进入,每二十分钟换一拨人,壁画经过修复后,颜色变淡,所以要严控人流和照相设备;而瞿昙寺壁画仍然置于室外,几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也没有特别的照明设备,黑乎乎地看不分明。这两处壁画,恰似人类宗教艺术的难兄难弟,遥相呼应,各自有各自的荣耀,又各自有各自的命运。
瞿昙寺为我们昭示了青海自明朝以来的画匠传统。那么,这些画匠里,究竟有没有像达·芬奇这样的文化英雄人物呢?野狼不假思索地说出三个字:“柴成桂!”传说柴成桂是清代人,因为头特别大,外号“柴大头”。柴成桂有个绝活:看人一眼,就能画成惟妙惟肖的壁画或是塑成雕像。他就拿一根烧黑了的树枝在墙上作画,看见谁就画谁,经他手塑造的神佛,形象大都来自庙里往来的那些寻常百姓:卖东西的小贩,挑水的老汉,抱娃的妇女……“柴成桂的作品现在还有吗?”野狼沉吟良久:“原先有人说西宁城隍庙的壁画就是他画的,‘文革’中那些壁画被毁了,现在不知道啊……”线索就这样中断了。
徐画匠:关于『画神』的回忆
徐画匠正在给塔尔寺的一座活佛行宫绘制彩绘和壁画。塔尔寺,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的诞生地,它是一座汉藏宗教艺术的宝库,以彩绘、壁画、雕塑、堆绣、酥油花为胜,在某些殿宇的外壁和回廊能看到各种式样、风格的藏式唐卡。
徐画匠使用了藏传佛教传统的装饰纹样,还把汉式青绿山水的背景加入绘画中,又添加了与活佛本人历史有关的内容。徐画匠与野狼师出同门,为学藏式画法,他走得比野狼更远。野狼的藏式画法与雕塑是在塔尔寺学习的,而徐画匠干脆卷起铺盖去了黄南,在那里虔诚地拜师学艺数年,一个佛像一个佛像地学,一个寺院一个寺院地画。从青海南部牧区回到青海东部,他又一个庙宇接着一个庙宇地磨,年届七旬,仍然痴迷壁画,有一次因矿石颜料中毒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断了腰,好起来后,第一件事还是出山画庙。
我问徐画匠:“你画过这么多寺庙,见过柴成桂的画吗?”听了“柴成桂”三个字,徐画匠的面色突然凝重异常:“我只见过一次,在一个村庙里。那画得真是好啊!笔下人物的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在哪个村?现在能看到吗?”我忙问。“现在没有了,被村里人毁了。他们村要重画壁画,叫我去,我一看原来的画是柴成桂的,那是画神!我咋能在画神面前班门弄斧?就回绝了。结果他们又去请了别的画匠,把柴成桂的画全部铲了,在上面重新画。真是可惜啊!”
我的心里顿时感到荒芜。“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也常打听这个事,再没看到过。柴成桂画的庙宇不少,但后来都毁了。你去看看湟源的城隍庙吧,有人说那可能是柴成桂的手笔,如果真是,可能就是青海残存的唯一一处了……” 我连忙启程,前往湟源。
世间再无柴成桂?
湟源县位于湟水上游,再往西走就是青海湖了。城隍是汉人民间信仰中城池的守护神,又是阴司的地方官。随着汉人向西经商、移民、定居,这个守护神也随之来到湟源。湟源城隍庙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是湟源县保存最完整的清代建筑,也是西北地区保存最完整的城隍庙之一。
湟源城隍庙建筑沿中轴线对称布局,有三进院落,前院是山门、戏楼、钟鼓楼,中院有东西厢房、东西配殿、鉴心殿和东西耳房,后院则是东西厢房和城隍爷、城隍奶奶的寝宫。在中院能看到颇具地方特色的雕塑,有状如慈翁的方神阿爷和状如厉鬼的方神阿奶,还有阴司里各式各样的鬼卒。
中院的东西配殿,绘制着冥府十八司图像,有“拔舌地狱”“刀山地狱”“油锅地狱”“刀锯地狱”等,每个地狱都有一个冥司,负责审判罪人在阳世所犯的相应罪过。在这些壁画中,最精彩的便是冥司手中的卷宗、状文及劝化经文。由于冥司正对观众,画匠必须练就倒写功夫,才能画出冥司手中的文书,这些倒写十分工整,一丝不苟,还加以红色句读,没有多年功夫恐怕难以成就。我在画有山水的屏风上细细寻找是否留有画匠的姓名,还真找到一个“杨秀亭”,他仿照清代晚期青海著名画匠丁允吉的笔意画了屏风,也泄露了他的师传。
再往中院鉴心殿走。主殿左右两边的壁画十分精美,分别为身着明代官员服饰的判官,可惜“文革”期间曾在壁画上敷了一层石灰,之后复原剥离时不够精细,导致壁画出现大规模破损,人物也难以完全了,人物后面的背景更是看不分明。
我仔细找过前殿后寝,始终没有发现柴成桂的踪迹。走出湟源城隍庙,我的心情极为复杂。徐画匠说,湟源城隍庙可能是寻找柴成桂的最后一点希望,可是就连这最后一点希望,由于文献不足、图像缺损、证据不够,恐怕也靠不住了。
徐画匠嘱我路过湟源时顺便去看看赞普林卡。赞普林卡意为“藏王园林”,是一座当代建造的藏文化展览馆,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松赞干布、文成公主像,并用壁画形式记录着天地起源、藏民族的发展、藏传佛教的诞生、文成公主进藏等一系列历史与宗教事件,能够了解藏族的文化和宗教艺术。
五层高的赞普林卡大殿,每一层的墙上都有绚丽的壁画,真正藏式的壁画,也包括徐画匠所绘制的汉式壁画。“文成公主进藏”的系列壁画,人物背景是与瞿昙寺回廊壁画一般的青绿山水、与湟源城隍庙屏风一般的写意笔墨。在青海这片土地上,画匠们一代又一代地涌现,又被遗忘,仿佛麦田一次又一次地被收割又重新生长,可是,他们的技术与绘画的法则却像一条文化潜流,默默留存了下来,这是许许多多无名画匠的生命延续,其中也有柴成桂的那一笔。
纵使世间再无柴成桂的作品,但他的名字和故事依然流传着。流传的过程中,人们可能会运用自己的想象,为他加上各种神奇的品性。到头来,柴成桂,或许是青海所有优秀的无名画匠的一个总和罢了。结束寻找“画神”的行程,我回到西宁,回到野狼曾经作画的南禅寺。寺中的一只小黄猫在椅子上睡得正酣,它旁边的对联上写有三个大字:“醒痴梦”。
南禅寺已经铲除了野狼绘制的所有露天壁画,换成灰色的砖雕。而野狼也不再是一个画匠——在青海轰轰烈烈的建设浪潮中,开个砖厂要比画个庙宇、塑个像赚钱多了。在这急剧变动的时代里,“物是人非”都成了传奇,而更多的,恐怕是画笔都难以描摹的“物非人非”。这一刻,看着熟睡的小猫,我知道,在我所做的这个关于青海画匠的痴梦里,我不仅没有找到柴成桂,最终也丢失了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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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采集了关于青海的旅游灵感,这里适合与所有人共同体验。
全年来玩最佳。
乐途旅游网与媒体专栏:中国国家旅游 发布: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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