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程耀东,1973年生,宁夏固原人。在国内40多家刊物发表散文作品逾百万字,有作品曾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读者》转载,入选20多个年度选本。
在那遥远的地方
程耀东
几天来,坚持在汽车的速度里,追赶着青海长云下的地理坐标、宗教场所、文化符号……五彩旗、尼玛堆、喇嘛庙、油菜花、雪山、青稞、草场在我的眼前三番五次地出现,使我用镜头和文字不断反复着那片遥远的地方。
——作者手记
塔尔寺
如果不是视觉对路途的判断出现失误,我的目光一定会和那一天的第一缕阳光同时落在塔尔寺。
站在塔尔寺门前的广场,日光的温度刚刚起程,热闹非凡与琳琅满目使我或多或少对这座寺院产生了些许疑虑。烧土豆、炒青稞、老酸奶……这些农牧文化的元素,在当地藏民的语言里一次次被吆喝、被叫卖;兽皮、佛珠、手链、披肩、藏药……雪域高原上的神秘裸露于玻璃框架内,被众多的手指挑拣或抚摸;来自不同方向的身影临时驻足,每一次转身,在成像的节奏里,似乎就是一次与塔尔寺的轮回。广场并不辽阔,不同语言的人群拥挤在这里,将手中的人民币兑换成一张通往神秘的门票。
我没有信仰,不是信徒,不是香客,到这里,仅仅是厌倦了城市的霓虹和职场上多变的面具,而暂时找寻一缕荡涤繁杂的烟尘。但我必须谨慎自己的言行,在塔尔寺,每一个独立存在的建筑,以及建筑内所有的物像,到处散发着宗教的气息和精神的敬畏。
一个普通的人,当他被尊为佛或者佛的化身,毋须置疑传说的持久性和神秘性所赋予的强大。
塔尔寺也不例外。
“此地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诞生的地方,在其剪脐带滴血处,长出一株菩提树,树上十万片叶子,每片自然显现出一尊狮子吼佛像。宗喀巴去西藏6年后,其母香萨阿切盼儿心切,让人捎去一束白发和一封信,要宗喀巴回家一晤。宗喀巴接信后,为学佛教而决意不返,给母亲捎去自画像和狮子吼佛像,并写信说:‘若能在我出生的地点用十万狮子吼佛像和菩提树为胎藏修建一座佛塔,就如与我见面一样。’”
这是我的双脚刚刚触及塔尔寺的地面,听到的语言,并通过录音将它翻译在我的文字里。这个温婉、神秘、宗教色彩浓厚的传说,对于格鲁派的信众可上升到佛的高度,对于我,仅仅是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但我相信这个传说是真实的,真实到让人沿着神谕一路上溯,在传说的原点看见了塔、看见了寺。从传说到现实,在时间的辙迹中演绎的细节,对于塔尔寺,不是眼前的黄色、红色和白色交织的藏式建筑,而是用庄严和肃穆安抚着每一个朝觐者的心灵。
游人如织,沿着导游的语言,在顺时针的方向里,用目光敬畏着圣像、圣物、法器、唐卡、壁画、经书等信仰元素。站立于一处壁画前,身体被精湛和生动牵引。无数惊讶,使我的思绪沿着壁画的色彩,在过往的时间里不断搜寻匍匐在高原路途上的那些虔诚的信徒,他们传承的不仅仅是神灵的尊严,还有因神灵而创造的文化。在这里,我双手合十,不是膜拜看不见的神灵,而是向壁画的创作者致敬。但我只能将敬重和惊讶的神态保存于面部,因为,此时我的嘴巴在圣像面前,绝对是一种多余,无端出现的声音,无疑将打扰普度众生的佛,也会惊扰那些信众的修行与作业。
落在塔尔寺的阳光,很似柔和。我的双脚迟缓于经殿与佛堂。泛着红铜色的经筒,被南来北往的手指不停地转动。“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大明咒,在游客和信徒的嘴里被周而复始。我站着,并不想动,端起手机,企图用现代的成像刻录下这古老的膜拜仪式。然而,我的举动尚未开始,就被一个红衣喇嘛识破。他站在我面前,尽管清晰的藏语穿透我的耳膜,但我依然假装什么也没有听明白。当他温和、慈祥的目光再次停留于我的手机,我觉得自己犹如一块石头,裸露于众目睽睽。头顶之上,护法神不停地向我吟诵着戒规。
大金瓦殿——塔尔寺的心脏和灵魂。
宗喀巴大师神态安详,金身塑像端坐大殿中央,用智慧的眼神普度着每一个经过的肉体。游客与信众秩序井然,缓慢在一条窄窄的甬道。掏面值不等的纸币,可点一炷高香,可燃一盏酥油灯,也可站在佛前,许一个久违的心愿。在大殿的一个角落,一对男女,面对一盏酥油灯,虔诚在自己的虔诚里。我不知道他们是修来世的路,还是祈今世的福?爱情、婚姻、家庭、金钱、仕途……在先知面前,众生平等,人人皆可乞求。
大殿内的塔,已非宗喀巴时代的面目。最初经历过高原荒寒的石塔,被白银包裹了几百年,而今,接受过万众膜拜的大银塔也被厚重的黄金覆盖。我站在塔前,目光穿过几何线条界定的玻璃、黄金、珠宝、哈达的色彩,在正午偏西的阳光下,接受着精神赞礼。
“金包银,银包石,石塔的胎心下就是这颗菩提树的根。”这个个头不高,有点微胖,普通话不算流畅的藏族导游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用手指着殿外的这棵树。如我一般的游人,用奇异和惊叹打量着这棵树,又在导游的目光里不停地点头。也许出于对传说的好奇,我将身体有意靠近这树。树不算高大,树叶纹路清晰,很想揪一片,看看狮子吼佛像。这种想象很无聊,也很稚嫩,我的灵魂早已沉积在物欲的长途,习惯了世俗,并在世俗里了却终生。佛与我,不仅仅是一片叶子的距离。
事实上,在我看见这棵菩提树的同时,还看见了某个久远年代的清晨,天空湛蓝而高远,没有多少温度的阳光,散落在积雪覆盖的青藏高原。一个母亲,泪眼婆娑,站在莲花山那朵最高的花瓣上,眺望儿子的身影,从日出到日落,到暮色四合。漫长的等待,最终把自己站成一座塔。
我站在塔与树之间逼仄的走道上,思维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凄美的传说。
一股细微的风从树梢上掠过,经幡招展,哈达飘动。一个身着蓝色西服的汉人,绕着大殿念着佛语;一个藏族老人在大殿的门前执着于等身长礼;一个与我们不同肤色的人按动着快门;清晰的诵经声在两个红衣喇嘛之间传递……我的站立明显不合时宜,随着移动的脚步,宗喀巴大师神秘在金殿的香雾中。
依然沿着顺时针方向,我沉浸在酥油花、壁画、堆绣、雕塑、经卷、藏医和每一处石刻,找寻更多的深邃和精华。好在我不是宗教文化的研究者,对于这些藏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图腾,也只能触及一些表象。然而这些物像,在专家和学者的眼里,仅仅一幅壁画或许会穷尽他一生的研究。
我停下来,转身,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企图拍一张蓝天、白云、绿草下的大金瓦殿的金色光晕。无意中看见于右任先生的题字,悬挂在这里已经走过了85个年的轮回,与康熙、乾隆为这座寺院所提御笔相比,于先生的字就如同他自已一样,孤独在这里,惯常了迎来与送往。然而,在皇权面前,神权总是要低头的,更何况一个名流的题字!
时针将我的身体带回了原点。进门时看见一群信众手摇经筒,虔诚在这八座白塔的周围,现在,依然是一群信众重复着我来时的作业。我是一个缺失信仰的人,但我清楚,这些有信仰的人,他们用信仰记忆着祖先,用信仰记录着现在,用信仰传承者一个民族的流脉。
阳光继续西沉,我的行走被时间界定,只好带着遗憾,在诵经的耳语里离开。
日月山
史料和传说曾三番五次地修改着我对日月山的记忆。
这是我仰望日月山的海拔高度时,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一句。
多年来,刻度山水的过程,其实就是对中学知识的回顾与温习。面对每一个地理坐标或者跌落的历史符号,总会努力翻捡当初的字里行间,以佐证记忆尚未被时间颠覆。
此时,我躺在日月山下的野草中。阳光好的无可挑剔,没有一丝云翳作伴,目光只好在悠远里与空和蓝进行对白。沉溺在牦牛、羊群、蜜蜂、野花和高山草甸共同编织的色彩里,触摸这座山的地理意义和岁月深处的秘密。
日月山——原名赤岭。藏语叫尼玛达哇;蒙语叫纳喇萨喇,都是日月的意思。很明显,在开疆拓土的烽烟中,这里曾是汉人、藏人、蒙古人聚焦的地方。而现实意义上的日月山属祁连山脉;气象学上属于我国季风区与非季风区的界山;地理学上处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重叠地带;水纹意义上是青海省内外流的天然界线;从人类文明的角度出发,它划分了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如果将时间拉回到公元七世纪,我正在仰望的那块石头,便是大唐和吐蕃的界石了。
没有必要怀疑,我的到来,目的是追赶一个柔弱女子的足迹。她在这里有过歇息、停留、纠结、眼泪……这些柔软的词汇追随着一个女子的身影,最终被担当一词击倒在雪域高原的荒寒里。担当——一个多么神圣而刚烈的汉词,当它落在一个16岁女子的肩头,我相信,最初这个女子连同她的父母,不是庆幸和欢愉,而是举家哭泣。事实上,这是上升到国家安危高度的一场婚姻,在皇权和政治面前,高贵的血统也难免遭遇恐惧和悲伤。
站在3520米的高度,仰望这个女子的塑像:身着披风,怀揣宝镜,目光坚定在向西的方向,绝对没有凄婉、苦楚和恋恋不舍。如此遒劲的雕塑,与倒淌河、公主泉、回望石、日月亭等这些传说的故事有些格格不入。雕塑是这样的荡气回肠,而传说又是那样凄婉动人。千百年来,人们总是在事实与传说之间构建着需要的物质和精神。
青铜的浮雕,在青藏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的目光在这个干净的下午,再次重温了文成公主进藏的故事。浮雕上的长安,满眼皆是繁华与富庶,“反弹琵琶”的音韵,怎能不让公主回味和留恋。故园东望路漫漫,他乡西眺草茫茫。一个花季的女子,在稚嫩中拿出皇帝赐予的宝镜,但她并没有看见皇恩昭示下的亲人和熟悉的故乡山水,而是自己憔悴的面容和荒芜的赤岭山脉。
她还能相信皇恩和父母?悔恨、悲痛、失落、决绝交织在那个时间断面上,充斥着一个女子无限忧伤的内心。
我走出日亭,又走进月亭,碑文和壁画依然诉说着我们熟悉的故事。站在亭子的石阶上四望:无处不在的经幡飘舞于山巅,被虔诚和信仰堆起的尼玛随处可见,我不知道这些神秘的宗教符号,集聚在这里,似在召唤公主的灵魂还是在挥别她昔年的身影?我的目光一时有些悲怆。
处处都长养着商业的烟尘和重复的吆喝,日月山也难逃清静。
佛像、藏刀、手串、翡翠、玛瑙、奇石、虫草、松茸、藏红花……在悠悠藏歌的节奏里,等待着游人的目光。
我在停车场享受着离天最近的阳光和最干净的空气,也在享受跟随了我们三天的硒砂瓜。距我不远的地方,一个藏族男人吆喝着他的小甜瓜。我把半个西瓜抱到他面前,让他尝尝,这瓜来自宁夏,来自石头缝里。很显然,我们在语言交流上出现了困难,他只是一味的点头,而我只闻到了浓郁的酥油的味道。当我转身时,这个憨厚的男人执意要给我小甜瓜。那个瞬间,我有些窘迫。其实我最初的目的就是以物易物,而当我看见他在吃我的西瓜时,目光是那样纯净,交换的念头旋即泯灭。如果我拿了他的小甜瓜,我是否体验了一把古老年代“赤岭互市”上汉藏之间的交易?
青藏公路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匍匐在高原的阳光和绿草之间。车窗之外:远处的雪山,游荡的云翳,盘旋的鹰隼,看不见边际的草甸,广阔的油菜花儿,碎银一般洒落的溪流……它们固守着大自然旧有的秩序。汽车的引擎难免不惊扰正在与草原对话的牦牛和羊群,它们偶尔抬起头,在一闪而逝的速度里,复又开始新一轮的呢喃。
在山峦跌宕的青藏线上,我一直以为自己奔跑在梦境里。我不止一次地摇下车窗,对着远处牧人大声高喊:这里就是天堂!也对坐在旁边的老郭说:养五百只绵羊,一百头牦牛;置办一顶毡房。饿了顺手宰一只,白水煮熟,撒一把盐;冻了钻进毡房,喝一口青稞酒,唱着藏歌,跳着锅庄,绝对的闲适。这里只有草山和牛羊,看不见职场上多变的面具,沪深股市的涨幅,不存在下岗和就业,也不会因为孩子的高考而烦忧……。
坐在洛桑的毡房前小憩。简单的灶具搁在一条油叽叽的长条桌上,铁皮炉子的烟筒垂直在毡房外,能闻见燃烧的牛粪味道。毡房下悬挂着色彩不一、质地不均的羊毛披肩,也有一些色泽不怎么好看的手镯、手链等等。毡房前摆放着老酸奶、白糖和纸杯。洛桑守护着他的牛羊,妻子守护着牛羊身上的产品。我与洛桑闲聊,他说自己是会说汉话的藏民,夏天的时候,赶着牛羊在日月山上放牧,冬天回到山下固定的家。我给了洛桑一只烟,他很礼貌的回敬了我一只,两个男人在一只纸烟之间推让着;而此时,我的妻子和他的妻子因为一件披肩的价格正在争论不休。交易双方没有达到双赢,两个女人同时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她们的相互离去,破坏了我和洛桑刚刚开始的交谈,匆忙之中,我把多半盒玉溪扔给了洛桑,感谢他毡房前的小木凳短暂地收留了我疲惫的肉体。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的汽车不懈地蜿蜒在日月山的海拔里,并用一路“哮喘”追赶着青海长云。我三番五次地拍下路途中多变的云翳,来诠释那首著名的唐诗。追赶或者停下,均在无休止的欲念之间。风马和经幡一直飘忽在我的前方,用执着叙述着文成公主时代的故事。马匹明显丢失了冷兵器时代的追捧,只好驮着商业和利润,静候于油菜花旁,在主人渴盼的目光里,怀念自己曾经的辉煌。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镜头捕捉到了一群稚嫩的脸庞,灿烂在这个季节最为美丽的高原。
善变的青海长云,总是用不同的色彩和姿势缠绕着我旅途经过的日月山,并坚持用悠远和宁静护佑着属于草原的牛羊、牧人和五体投地在朝觐路上的信徒。
青海湖
向西,七百公里的长途之后,我把自己的身体和被尘世玷污的灵魂交给这片湖蓝色。
看见蓝,在水面之上,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成不变地固守着原始的色彩。那么,我必须收敛自己的行为,包括路途中的诸多想象和蓄谋已久的语言。事实上,我的虚拟完全是天真和幼稚。眼前的景致让我的期待变得茫然和失落。
毫无疑问,这是109线上最繁忙、最拥挤的一段。承载着轮胎的路面,在巨大的负荷里被不同重量和不同款型的车辆碾轧。挂着青、甘、川、苏、冀、鲁、沪、京、宁等牌照的车主们,似乎约定了时间和方向,来这里,上演一场全国性的车展。镶嵌在水泥上的青海湖距离蓝色湖水,路牌显示为15公里,当我真正站在蓝色边沿,中间却经历了两个多小时的漫长爬行。
就这么一泓湖水,贪婪在两座青山之间。而沿着湖岸,是数不完的宾馆、饭店、农家乐、度假村、毡包和简易的彩钢房。川菜、湘菜、火锅、手抓羊肉、牛肉拉面……集结在湖水的周围,传承着农耕与游牧。坐着或者站立的藏家女子,用并不协调的手势招揽着过往的车辆和游人。几片并不辽阔的油菜花,在下午5点以后的阳光里,招来诸多拍照的身影。被主人精心“化妆”的牦牛,总是用无精打采驮着那些女子们大惊小怪的表情。一匹马——挽在额头上的红缨络与拴在脖子下的铜铃铛,并没有给它带来威武和精神,目光悠然在路边的噪杂里。看见这马,看见这装束,似乎和自己的童年有了一次相遇……
我一次次拉开车门,一次次产生折返的念头。
当奢望变成失望,静谧和安宁被车轮和人声霸占,你的天堂只能存留于想象。
在青海湖,我渴望油菜花和湖蓝色,渴望那蓝、那黄、那遥远的空旷,能一路婆娑在我虔诚与膜拜的途中。而此时,我只好将目光暂时停留在一对摇曳的蝴蝶,在触手可及的青海长云下,它们尽情地享受着蓝色,消费着黄色。这个下午,我的身体被汽笛、人声、噪杂、商业和叫卖击倒。青海湖畔,我想象中的朝圣喇嘛、转动的经轮、周而复始的咒语和磕长头的宗教符号,并没有在我的视线以内出现。
不想前行,在这里坐等阳光落尽,直至帷幔下沉。但是,在强大的欲望面前,肉体是无法改变欲念的方向,只好无条件的遵从。
按照预先设计的方案:在青海湖边看落日,夜宿蒙古包,黎明等待日出。
面向湖水,蒙古包一字排开,但与我在内蒙草原睡过的毡包截然天上地下。钢筋的骨骼,塑料的肌肤,一抬手便可摸到穹顶;床板之上,厚厚的海绵正在吸收着夜岚初上时的潮湿。老板看过我的身份证之后,与我在押金数额上开始争执不休。他说我自然相信你们不会破坏我的设施,但我们藏人天生干净、圣洁,我们是一个有信仰、讲诚信的民族。我的秉性已习惯了节制和顺从,只好掏出他要求的数额。也许出于疑虑和担忧,我用“找不着归来的路”为借口,要了他的电话,并看了他的身份证。当我看见性别:男;民族:汉;住址:安徽萧县这些词条的时候,我的内心无端地冒出一个词——汉奸。
青藏高原——已经不是传说中的净土,我没有理由不怀疑金钱和利润正在冲击着信仰和宗教。越来越高的经济海拔让谎言和骗局的指数不断上扬。我们津津乐道的人性,是否正在消失?我希望,正在上演的虚伪只是文化和道德在经济面前的一次失语或者失误。当我们从虚拟的梦境中有一天忽然惊醒,再次回头,重新修正,我们是否还要重温亡羊补牢的寓言。
我刻意与这片浩渺的水域保持着距离。并不想在噪杂声里无端地闯入,我只是期待落日浮在水面之上的那个时刻。然而,我的期待被山巅之上的云层悄无声息地蔽屏。最初我看见阳光下的空辽和幽蓝,被薄薄的白色遮掩,流云投下的影子在黄色的油菜花梢缓慢移动。之后,便是褐红色、铅灰色和沉重的黑色由西而来。一场持久的预备,一场并不奢侈的想象,被善变的青海长云收敛在这个沉静的傍晚。苍山如海和残阳如血,只好被我一次次默念。而这样的景致,在我奔跑的旅途中,是否能够相遇?到处居住着神灵的高原,我希望有一次赐予。
天黑的有些突然。噪杂与喧嚣也在突然之间销匿。那些围着湖水指点了一天的身影们,此时,或许已经将身体交给了睡眠。而我关于青海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一个人沿着环湖赛的车道缓步,雪山之上吹来的风,在肌肤上留下一些微凉甚至微寒。没有光照,油菜花就显得失落和失宠,只好与大地呢喃。旅途人的帐篷随处可见,寂静在茫茫草地。微弱的灯光与暗淡的色彩在苍穹下,相互攀爬又纠缠不清。没有月光,没有星光,我站在高处,沿着自己的判断,目光落于一片洁白。这白仿若地面升起的一层雾,但不扩散,不升腾;又若一块无边无际的镜子,被镶嵌于黑夜。我知道,在这样的夜色里,我的目光是看不见湖水的容颜,即便在白天,阳光和空气很好的白天,我的目光也是徒劳的。因为神赋予了这片水域多变的面孔,我们总是用尘世的目光打量着佛的世界。
又是一股风,吹来藏歌的悠远和篝火的欢畅。
我躺在油菜花地里,点燃一根纸烟,随风四散的烟雾混杂于屡屡馨香,在众神护佑的圣湖之上不断扩散。我的行为是否冲撞了护法神的戒律,不是信徒,我当然无法得知。来到这里,我只是仰望一种色彩,一种心意已久的色彩。然而,我渴望和期盼的色彩明显夹杂着金钱、预谋、欺骗、利润、商业和触目惊心的成分。这样的色彩长养在青海湖畔,我完全可以放弃驻足于精神世界的追逐。
我像一块石头——青海湖水位下降时遗留的石头,孤独地站在黑暗的中央。如果真有神灵存在,我愿意和他对话。可惜,我的想象刚刚起程,就被篝火旁仓央嘉措的情歌刺痛。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我的喉咙不由自主,跟着远方飘来的音符,附和着这个门巴诗人留下的绝唱。眼前的油菜花自然看不见我的神情,仓央嘉措更不会听见一个汉人的沙哑声音。
如若不是这首《在那东山顶上》,我还真忘记了这个伟大的诗人与这片湖水之间的秘密。三百年前,拉萨的一场雪,让他离开了布达拉宫,离开了活佛的宝座,离开了他爱着的玛吉阿米……然而,当仓央嘉措——不,此时,我应该尊称他——六世达赖,在蒙古人的押解下行至青海湖畔,神秘失踪。
睁开眼,我似乎看见了那个夜晚的青海湖。
月色朗朗,波光粼粼,它静如大海。是的,本来就是藏民族的大海,不然藏语怎么会称其为:措温布,青色的海。它用从未有过的安静和澄明见证了主人的远离。它的主人——从降临的那一刻,就被阴谋和权术绑架,二十四年的活佛,双脚沾满世俗的泥土。今夜,他将用这圣洁的湖水濯洗尘世,远离尘嚣,至于他的灵魂能否再次轮回为信徒叩拜的王者,他,不再奢望。此刻,面对这湖水,在湖水的目送下,他只想远离,让灵魂自由在藏地广阔的天宇,护佑他的众生、吟唱他的诗歌。
身后的藏歌已经停息。篝火暗淡。寒冷开始降临。我走进汉人的毡包。拴在草地上的布帘,隔开了我与黑夜和黑夜中的青海湖。
神的旨意没有让我看见青海湖的日出。厚重的云层就停留在一伸手的地方。一个红衣喇嘛目光被忧郁充斥,面对湖水不停地重复着“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大明咒。一个满脸沧桑的阿妈,匍匐在坚硬的沙石路上,虔诚地望着神灵的方向。白色、青色、蓝色相互辉映的湖水与我的肉体近在咫尺,试图掬一捧湖水,洗涤落满尘埃的肌肤,冰冷和神谕使我望而却步……
此时,阳光挤出云层,千万条光线落于湖面,微微波浪闪现出迷人的光芒。转身,打一把方向,重叠来时的路,把湖蓝色收入眼底,只记下了石头上的青海湖。
金银滩
这是一片让人向往和留恋的草原。尤其对于那些热衷民歌、喜欢流浪、妄图浪漫和梦幻艳遇的人,金银滩不是理想中的天堂,但绝对是你旅途中可以驻足的圣地。星罗棋布的白色毡房、手执皮鞭的卓玛姑娘、马背上奔跑的年轻歌王、原子城那些写满沧桑的脸庞……他们——命运中注定使这片草原更加坦荡,并被后世的人们敬仰和传唱。
一条细碎的河流,在草地上潺潺。
左边的花朵,贪婪于干净的阳光,妖艳着名符其实的黄金般的色彩;右边的花朵,吸吮着大地深处的养分,把白银的质地毫无保留地呈现给风、蓝天和绵延不绝的高山。黄金白银,梦寐以求的财富,整夜整夜出现在冒险者的梦里。现在传说中的金山银山就堆积在我的眼前,每一朵摇曳和绚烂,何尝不是大地赐予我的金条和银锭。
在这个色彩纷尘的下午,路途的坚硬和远山的刚烈被温婉揽入怀里,肉体和灵魂在花朵上蓄势待发。我踩着一地柔软,静听野草与蜜蜂对话。而我的抵达,不是追寻花草、蜜蜂、远处的雪山、牦牛和星星般散落的羊群,也非长途跋涉,安放心灵。我只是想见证一首世界级民歌飘出的地方。
镜头举起或者落下,焦距始终逃不出眼前这尊雕塑的目光。
几个穿了藏族服饰的汉家女子,摆着各种造型,在雕塑面前不断晃动,企图把自己定格成雕塑里的卓玛姑娘。无法逃避世俗,我也变换着角度,一次次与眼前的高大与逼真成像。每一次成像,闪光似乎将我带进遥远的1940年代。
那时的金银滩草原,人声寥寥。全民族亢奋的声音、连天的炮火和硝烟,一路蔓延到青藏高原的时候,节奏似乎有些迟缓。雨水和青草悄静于一年一度地轮回;牛粪温暖着村庄,桑烟敬畏神灵;喇嘛手执经卷,在古老的文字里念着祈福众生的咒语;信众手摇经筒沿着风马和尼玛寻找信仰;军阀做着军阀的梦,土司打着土司的算盘……
而一群人的驻足,无疑给这片草原带来了新鲜、讯息、光影甚至文明。在这一群人里,就有一个叫王洛宾的年轻人——彼时,他的身份是八路军西北抗战服务团的成员。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一部电影里的几个镜头,时间没有超过三天。三天——对于一个人的一生可忽略不计,对于王洛宾确铭记了一生。
马背上的卓玛姑娘,皮鞭轻轻落下,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时候,剧情里的表情在现实中已由友情而温情,而激情,而爱情,而有了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被远播。也因了这首曲子,故事的主人经历了十八年的牢狱之灾,直至四十年后,被尘封的故事才有了重见天日。而那时,热情大胆的卓玛姑娘已经远离人间,时年仅仅三十岁出头。
现在,我必须将这首传至太空的音符再次复制于金银滩草原,使它回到故事的源头,与我的文字一同祭奠没有结局的爱情。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相信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并非追逐这片水草,和水草之上的蓝天与白云。他们大多怀揣着久远年代的音符,在这里找寻自由、浪漫、爱情和想象中的美轮美奂。毫无疑问,让这片草原名声远播的人一定是王洛宾。但是,当远播它的主人日渐变成了商业、利润、经济和门票的代名词的时候,通往音乐的圣殿难免出现噪杂,沾满世俗。
我如同一个流浪的歌手,在距离王洛宾音乐艺术馆很远的地方,周而复始着这首民歌。尽管过往的游人用不同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存在,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个男人一定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王洛宾追随着、爱情受到过创伤、追忆或者回味曾经……我能想到的他们肯定想到,我想不到的他们也能想到。因为这是一个想象空间无限放大的时代,我左右不了别人的想象,但我绝对能左右我自己的思维路线。
在金银滩的草丛里行走了很久,试图找一块安静的地方,与我敬仰的民歌大师叙叙他的青年、中年和老年,以及他刻度过的西部山水,整理过的西部民歌。比如宁夏的六盘山下、青海的草原牧场、甘肃的黄河两岸、新疆的戈壁大漠……然而,在我旅途经历过的大凡有王洛宾名字矗立的地方,都有一张门票阻隔着我的畅想。但印在门票上的那个老人——总是用温和慈善的目光与不同年龄结构的人们对话。
当一个伟大人物的经历和荣光变成金钱兑换,原本的单纯审美就会使人的目光变得疲惫和干涩。
我们希望梦想中的地方,因为一篇文字、一首音乐、一个传说或者一两个人物……当我们抵达它的肌肤,想象与现实的落差往往让我们内心荒寒。身处时间的侧面,每一个到达金银滩草原的人,美好的想象瞬间会被商业化了的王洛宾、利润化了的卓玛姑娘击倒在贪念的草尖上。
我多次曾想放下这些崎岖的想法,如早年间的牧人一般,悠然在光彩流泻、微风缠绵的金银滩草原,用目光追寻马背上回头留恋张望的那一双明眸善睐,用耳朵倾听越来越近的歌谣。青草青青,流水隐隐,用我沙哑的喉咙和烈酒定居田园牧歌。
在金银滩,我听见了很多人在歌唱,在说话。他们的歌声和语言刚刚发出,旋即融入噪杂和喧嚣。我的身体被注定在了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走出帐房的卓玛,距离我们已经很久,只能在歌词和旋律里想象了。
夕阳集结,我离开了金银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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