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海玉树到西藏昌都:12月的荒原,我们骑自行车穿冰河而过(时在1995年冬)
·文/图 税晓洁
走川藏公路北线进入四川康巴藏区,过扎溪卡草原,翻越歇武山,到青海玉树安多藏区盘桓多日,我们决定在青藏高原12月的冰天雪地里,在谈不上路的地方,继续从青海玉树骑自行车到西藏昌都,这,在现在看来是有点疯狂。
这之前从成都开始的一路自行车相伴,使我们自认为已属超人。到成都前,我们已经在青藏高原转悠了两个月,这些,也使我们自视早已刀枪不入……事实上,要不是释迦牟尼佛保佑,那真可能就是一次自杀。——如今,再遇到那种情况,我会谨慎许多,不会那么莽撞了。道理很简单,所谓“探险”,仅有勇气是不够的。那次经历让我知道:在野外,特别是青藏高原那样的野外,很多东西是开不得玩笑的。
不过,那次经历,对我以后在神农架找“野人”、徒步长江、雅砻江探源、漂流雅鲁藏布江、寻找雅鲁藏布江大瀑布等等多次野外行动中能安然无恙,在心理基础和应对能力上都非常重要。所以,对当时的选择我还是无怨无悔。我庆幸自己仍然能保持着不变的勇气。这也是我现在可以苟且偷生的理由之一。
我们是在玉树转悠了半个月后做出那个冒险决定的,当时我们已经离家3个多月。看看我们的行程就能理解我们的不耐烦:从湖北坐火车到青海,沿青藏公路到达到达长江源头沱沱河后,确认沿江往下的“八百里无人区”真的无路可行,百般无奈绕来绕去绕到拉萨飞成都,在成都弄了两辆自行车走川藏线经康定、甘孜到马尼干戈后又走向青海,才终于到达玉树。——玉树是青藏高原古藏族南部卡若文化和北部卡约文化的交汇处,自然的造化历经悠悠岁月使这里民风奇特,种种奇观美不胜收,比如州府结古镇旁的新寨玛尼堆现在据统计有25亿块玛尼石,实在令人叹为观止。现在的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有26.7平方公里,理论上的长江、黄河、澜沧江源头都在境内。——我们之所以这样绕来绕去是希望能尽量靠近长江干流,因为此行目的是为后来的“徒步长江”做前期准备收集资料联络政府的。
玉树的事情办完后,我们觉得下面的路是打死也再不能这么绕了。但是,现实是,要到计划中的下一站西藏昌都,却又碰上没有路的老难题。不仅各种大大小小地图上没有,就是我们接触的所有玉树人,从政府官员到平头百姓都说没有可以通车的路。仔细想想,玉树州的面积有湖北省的一倍半,但人口却只有20多万,典型的地广人稀,交通不方便倒也一点不奇怪。
半个月里,我们在玉树东走西问,毫无结果。在12月的寒风凄雪中,我们心情矛盾转来转去,有一天差点租了吉普打算返回四川从马尼干戈走川藏线进昌都,但车主的要价按公里算很合理但在我们看来是天价,只好作罢。甚至有人还给我们建议说要省时间就干脆返回成都,成都到昌都有飞机的,那更不可能的,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最后,我们阿Q般的甚至有点沾沾自喜自己不远千里从成都弄来的自行车。在成都,我们买自行车的目的就是因为对地广人稀的青藏高原能有班车不报希望。事实上,从成都到玉树我们就是有车搭车没车就骑自行车过来的,我们最终决定到昌都照样这么干。不就是没有路么。
我当时固执地认为:就是什么路也没有,从草原上我们也能骑过去,骑不成可以推过去嘛,不就几百公里嘛。反正是冬天,有沼泽也冻硬棒了,有何惧哉?
我对我的同伴说:肯定过得去!
但是我们忘了,当时我们象样的野外装备的就两条睡袋,连帐篷也没有,我们那时也没有什么野外经验,只有一腔热血和勇气。
我们终于冲动地做出骑自行车的决定后,即刻上街在买了10 多个大饼做干粮准备出发。玉树新结识的一帮朋友劝阻不住各自默默忙开了。杨长坡一家急急忙忙赶着为我们弄羊肉饺子,饺子下锅,有点神的是,摄影家嘎玛图嘎神通广大竟在这时找到了一辆要去西藏方向买牛粪的卡车。这样,我们多停留一天就可以搭段顺风车,少受一些罪。
次日晚上8点多,我们爬上了东风卡车的后厢,挤在一群藏族同胞堆里。我至今也不敢肯定那辆卡车为什么要黑夜出发?白天亮亮堂堂干吗不走?后来终于想出来的可以解释的理由是:还是因为那破路,黑夜天冷,路冻住了好开车,特别是翻雪山。只有这样解释。
冬日的青藏高原凄冷清新,玉树结古镇城边的一间土房子前,我们在那辆东风卡车上告别朋友时,眼睛潮潮的,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惆怅和冲动。挥挥手,带走一片情谊,带不走一丝云彩,明朗月夜天空闪动的白云仍依稀可见,我们做出一副潇洒状说:明年见,没事的,放心吧,我们能行,我们很快就会又见面……
车厢里这时已经坐了十几个藏胞,一上车,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就凑过来问我有没有枪?没枪。那子弹有没有?……弄的人心里紧张兮兮的。虽然听不懂几句藏话,但一圈烟散下来,比比划划许久,终于明白,这些小伙子并无恶意,谈起枪、说起子弹只是为了显耀他们都是打猎的好手。
车子顶着漫天繁星在草坝子上颠来颠去扭动着。路几乎没有,车子在草地和乱石滩上拐来拐去,时不时趟河而过。
倒不太冷,偎在藏胞的藏袍里暖烘烘的。夜里11点,车子在一座藏房前停住,司机说不走啦,明晨3点再行。便进了那座孤零零的藏房,一同进去喝酥油茶,吃手抓羊肉。这户藏民是个大家庭,全家人都不懂汉语,无法与我们交谈,但很热情,用微笑和笑容招待我们。照例不用客套,一家人似的喝完酥油茶吃完手抓肉赶快躺下,印象里根本没睡,连打个盹也说不上就被喊起来接着走……在天亮前,我们终于翻过了海拔5000多米的各布拉山。下山后路更糟糕,几乎每走半小时就要过一条河,过小河时,汽车碾过冰层的嘎吱声清晰可闻,遭遇大河时,车子就每每会在河中熄火,这时就得跳下车站在冰河中用长摇把发动车子。看着壮实的藏族司机脱掉裤子站在12月青藏高原的冰河里,冻得直蹦;听他们上岸后讲裸露的双腿遭遇扑面而来的寒风那如同亿万只银针同时扎下疼痛难耐的滋味,我们心里直疼。这种滋味我们第二天就尝到了,并且在往后的数日里饱受其苦。
天黑前,好心的司机不忍心把我们弃之天高地远的冬日荒原,绕道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昌都地区江达县生达乡,他们再折返回去到一个叫仁达的地方。
生达在多年前就被国务院批准为一个县治,但因种种原因,现在仍是西藏昌都地区江达县的一个乡。我们用5分钟就搞清了这个“县城”的整个建筑结构。现在的生达乡政府所在地只有十几户人家,最大的建筑是一座看上去远远大于乡政府大院的喇嘛庙。这种现象在全民信教的藏区并不少见。当晚,我们借住在这个乡的小学教室里,和全体师生——学校校长、两名教师、20多个各年级的小学生共同做了一顿水煮面疙瘩。
从生达到江达县的100多公里不通公路,乡里的教师到学校来上课都是骑马或徒步,见我们带有自行车羡慕的不得了。
当晚,我们就决定次日骑自行车早早上路。从地图上以及我们打听的结果看,我判断一天再慢我们也可以骑到40公里以外的白马乡,快的话,可以到70公里外的字嘎乡,到江达也就两天的路程。此前,从湖北到湖南我和我的伙伴有过一天骑行180公里的历史,当然,这里是青藏高原,但,一天40-70公里应该怎么说也没问题。
次日离开生达时,我们只买到了几袋方便面。想想,够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到下一站离县城近东西会丰富一些,再大吃一顿吧。再则,根据经验,在牧区,随便走进那个帐篷,都可以喝上香喷喷的酥油茶吃上手抓肉。
没有多想就迎着朝霞疾驰上路。骑上车不一会儿便发现我们走的那条看起来平如地毯的草坝子是逆水上行的,看似平坦实际是一水儿的上坡。
不一会儿速度就慢下来了,走不了几步就得休息。一路上除了草原鼠贼溜溜的来回在各个洞口穿梭,天空偶尔有苍鹰飞过,见不到别的活物。在平缓空旷的原野上,我们显得那么的渺小 。
不断有溪流和冰河挡住去路,走不了多一会儿就得推车过冰河,每次过冰河都让我想起了《黑太阳731》中拿活人做冷冻试验的日本鬼子……过这样的冰河使我知道了寒冷到一定程度,就不是冷了,而是钻心的疼,进而疼到麻木直至失去知觉。
每次踩着冰碴子冲过一条河,我们都要蹦好一阵子才能又找回自己的脚。
走了大约20公里,一条宽约百米的冰河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看看水有齐腰深,冲是冲不过去的,发了一会呆,我让同伴守车独自沿河上行了两、三公里希望找个窄一些或者浅一些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我们在河边一筹莫展。甚至想退回去。但回去又怎么办呢?就是退回玉树看来也不可能,总不能就在生达住下吧?
中午时分,终于看见对岸远远来了两个骑马的藏民。听到我们的呼喊他们很快纵马冲河过来。虽然言语不通,除了几句问候和吃饭喝水之类我们不会说别的藏语,他们干脆一句汉话也听不懂,但比划几下,他们就分几次将我们的人、自行车、行李驮过了河……当时的境况,不禁使我认为那是佛祖派来救我们的。
我们很自然地坐下来烧水喝茶,照例不用什么客套,我们吃他们的手抓肉,也邀请他们一同吃我们的方便面和大饼。荒原上阳光灿烂,这个俯瞰人间的高原民族的个性的善良平和使我们温暖。吃饱喝足,虽然一直在连比代划,但到分手时我们还是没弄懂要去的白马乡到底还有多远?只能凭地图想大约不远啦。见两位藏胞不住地发出赞叹,原来是夸方便面的味道,就索性将剩余的几袋都送给他们。心想也许拐个弯就能看见白马乡了,到了乡里谁还想吃方便面呢,牛羊肉的味道多好哇!
谁知几个小时又在脚下过去了,过冰河趟雪水,绕过了好几个山头,却总是没能看到白马乡。
天渐渐地黑了,举目四望,荒野茫茫,肚子也开始饿了,总共还有三个在玉树买的烧饼,决定每人吃一个,给明天留一个。吃完,觉得被雪水冻的又红又痛的双腿是一步也不想迈了,就顺势在路边找一背风坡,拔开积雪,铺上雨衣,穿上所有衣服,钻进睡袋……
为了赶路,天刚亮我们就从雪窝里爬了出来继续骑车前行。
谁知这一天里我们竟然连一个人影也没见到。一路上,我们不时地要脱鞋、挽裤腿、扛自行车过冰河,每每上岸,饱受冰水蹂躏的双腿照例都得蹦上好一阵子才能缓过劲来。好在,再没碰上那齐腰身的水。
两天了,我们所走的路竟然一直还是逆河而上,就是说一直是上坡。那条河的水越走的确是看起来越小,但总是永无尽头。无止境的逆流而上意味着无止境的上坡。那天,我们不知多少次恶毒咒骂这条该死的北流的澜沧江支流。——这条该死的河的流向是有悖常理的,从地形看,我们前进的方向是长江和澜沧江的下游,应该是越走越低,该是下坡才对,但这条鸟河它和右方几十公里是长江背道而驰,和左方的将要汇入的澜沧江也背道而驰,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回头流个许久再倒回来,真是害死我们了。
在这海拔4000米多米的地区,饥饿的我们在这段上坡路车子根本骑不了多远就得下来推,推着走也是越走越慢,走不了几十步就得休息。
人的肚子饿到一定程度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有什么感觉?在高原最缺氧的那个隆冬季节,我们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这种滋味。走到下午,我们把最后那一个烧饼两个人分了。半个饼扔进肚子根本就没有反应。饥饿的感觉阵阵袭来,最初是强烈的食欲,想什么都香,哪怕是在家里最不爱吃的食物,这时想起来都觉得美妙非常。接着是头晕,长久的青藏奔走,本来早已适应缺氧的高原气候,这时,初上高原的那些症状却一个接一个又来了,头昏昏到脑袋仿佛大了一圈,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走路跌跌撞撞,踏不稳脚步。接下来便只有强迫自己不去想任何食物,只想着快走快走,前面一定会有吃的。就这样走着走着,渐渐感觉不到晃来荡去的胃的存在了,只剩下一种虚虚的感觉……
机械地走到天黑,也还是没见到一个人影、一座帐篷。我们望眼欲穿的40公里外的白马乡总是遥遥无期……眼睁睁地看着黑下来的天空,我们有些呆了,呆呆地站在这空旷的原野上,心里充满着恐慌和畏惧。饥饿难耐,只有这样想了:睡着了也许好点!我们在路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扒拉扒拉地上的雪,套上睡袋,放倒自行车用行囊做成一堵墙,穿上所有的衣服,照例不敢脱鞋子钻进睡袋。
饥饿感老是阵阵袭来,这时的滋味不光有强烈的食欲更有强烈的胃部疼痛,疼到钻心,疼得人直想打滚……还有冷,胃这时仿佛是一个充满了冷气的布袋,空空的冷的感觉浸遍全身,一切都模模糊糊,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雾,不再清楚。
原来,人饥饿到了极限时,大脑里会呈现出一片灰白色。
幸运的是,这天晚上,荒原上没有大风。
天阴阴的,看不见星星。我们躺在冰冷的高原冻土上有点绝望……我的同伴对我说:那天晚上一直在想当地人讲过的这一带最凶猛的动物棕熊,那厮要真来一个,一舌头下来,半个脸就没了。大概到了后半夜,突然就发觉身边的雪窝旁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心想肯定是棕熊来了,没想到就这么完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极度惊恐中壮着胆子睁眼一看,原来是我在打呼噜,笑笑,却已吓出一身冷汗!
直到第二天下午,在我们感觉快要虚脱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几位藏民。来到他们的帐篷,吃上东西时,直想掉眼泪……我们一直很奇怪,怎么我们走了两天也总没到白玛乡?这时才弄明白,白玛乡在一片山谷里,不熟悉地形是看不见的。这时白玛乡早就过了,我们已经快走到字嘎乡了。
到江达后,我们继续沿川藏公路北线到了昌都,再沿滇藏公路进入云南中甸、丽江、昆明、昭通,经四川、重庆等地平安返回湖北,一路虽也可谓历尽艰险,但和那一段比起来都算不了什么,痛痛快快就过了。只是,从此以后,我们的行囊里总是会有充足的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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