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最大的爱好是飞滑翔伞,后来因为事故不得不停飞。然后她又找到了另一个值得为此付出一生的爱好——野生动物摄影师。
北极,南极,可可西里,三江源……为了唤起人们对野生动物的关注和保护,以户外为家,以动物为伴。
离城市越来越远,离自然越来越近,她的归属感就更强烈。
地球三极,独自守候
有一次,在可可西里,顾莹发现了一个棕熊常去的觅食地,就开始在那里守候。等了很久,熊终于来了。(本文所有图片均由顾莹提供)
当时只顾拍摄,却忘记了自己应该及时撤离。熊发现顾莹的时候,她还站在它的领地里。它非常生气,立刻就冲向了顾莹。
这时顾莹才反应过来,但她还存着侥幸心理,一边逃跑一边还扛着脚架和设备想继续拍。因为熊走得还不够近,顾莹还没能拍到想要的头部特写。
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一头青藏高原的棕熊能够面对面朝你走过来,对于任何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一个镜头。
等顾莹反应过来要逃命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踉跄中她摔了个嘴啃泥,脚架和设备全摔在了地上。熊还在往前奔,最近的时候,离她只有8米。“那个场景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还好旁边有一根电线杆,拉了一根很细的铁丝。这根铁丝拦住了熊。它冲到跟前才看见,一个刹车,土都飞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顾莹赶紧爬起来,逃回了车上。老天爷眷顾,捡回了一条命,当时她这么想。
可可西里。
后来她反省自己,其实是犯了一个错误,人类不能把人的意志强加给野生动物。不要以为野生动物都很温顺,人类可以控制它们。
每一种生物,在食物链上,都有自己的位置,这就是自然法则。人类在野外碰上棕熊这种野生动物的时候,其实真的只是它们的一种食物而已。
这还不是顾莹最近的一次与青藏高原的野生棕熊“亲密接触”。最近的一次,反而是在一个人类的生活区。当时是晚上,一只母熊带着两只小熊在她的车旁走过,顾莹甚至能听到母熊的喘息声。她屏气凝神,拿起设备赶紧拍摄起来。这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棕熊一家三口。
母熊带着孩子来到生活区旁边的垃圾场觅食。两只小熊好奇地拿着塑料线和泡沫板玩耍,时不时还放进嘴里尝尝能不能吃。顾莹很担心。
这时,一只体型更大的雄性棕熊闯入她的视野,并对着母子三只熊低吼起来,似乎是在警告它们。两只小熊本能地躲在母熊的身后。母熊在与公熊僵持了一会儿后,觉得这样并不安全,因此带着熊宝宝们快速逃离了。
其实,顾莹刚进可可西里的时候,管理局的领导就一再提醒她,遇到狼还好一点,棕熊则一定要加倍注意。在青藏高原每年都会发生棕熊袭击人的事件,有的时候甚至会有伤亡。
但就是这样凶猛的大型野生动物,为了生存,也不得不来到人类生活区翻垃圾觅食,还会为此彼此“争斗”。由此可见,它们在自然环境中的生存是多么的艰难。
联想到前段时间很火的“北极熊翻垃圾”事件,北极熊和棕熊的处境竟然极其相似。由于人类对自然环境的不断侵占,野生动物与人类的交集越来越密切。因此,熊翻垃圾现在都已经是普遍存在的事情了。
这些见闻,都是顾莹在进行野生动物摄影的过程中碰到的插曲,而她对野生动物的理解,对生态保护的理解也在不断的加深。
为了完成“地球三极”的选题,2014、2015年,顾莹去了北极圈附近,拍了北极熊。2015年11月,又去了南极腹地,拍到了帝企鹅。
北极和南极是地球的南北两极,青藏高原则被称为地球的“第三极”。2016年6月,顾莹第一次进入青藏高原可可西里无人区拍摄藏羚羊,到现在为止已经拍了四年了。现在还是可可西里唯一的申遗特约摄影师。
为拍摄到北极熊带着幼崽爬出冬眠洞穴的情景,她去北极地区坚守了一个月。
作品《北极熊和幼崽》夺得世界最佳自然摄影奖的年度大奖。
北极的极光。
在南极拍摄帝企鹅时,正赶上厄尔尼诺现象,连续在暴风雪里坚守了18天,每天自己拖着几十公斤的器材往返6.5公里,拍摄十几个小时,创造了自由摄影师在那里连续拍摄的最长时间记录(16.5小时)。
另一幅作品《帝企鹅》也获得了高度荣誉奖。她是2017年度世界最佳自然摄影奖唯一获奖的中国人,也是唯一同时获得两个奖项的摄影师。
而最难的还是拍摄可可西里无人区的藏羚羊产仔,因为在那个地域靠近藏羚羊太难,你越想接近它们,它们就越是远离你。顾莹认为,这可能跟上世纪盗猎者疯狂捕杀藏羚羊有关。
产仔的雌性藏羚羊。
迄今为止,还没有很多野生动物摄影师扎根在可可西里拍摄。一是因为这片地域高寒高海拔,号称“生命禁区”,条件非常艰苦,不适合人类生存。
其次,可可西里是中国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生态非常脆弱,禁止非法穿越,出入都需要保护区管理局的许可。
顾莹拍到的上世纪盗猎者大量捕杀藏羚羊的证据。
对于拍野生动物的人来说,每一次拍摄,都希望能够拍到尽量多的素材。比如说去非洲,动物都在你的身边,有很多机会拍到不同的场景。去个一周,就会有很大收获。
但是在可可西里不是这样。可可西里的野生动物都很怕人,会跟人保持距离,你想见上它一面都难,就更不用说还能拍出好看的画面。
2016年9月,在第16届平遥国际摄影展上,顾莹的个展《角落里的生命——生息在地球三极》获得了最高奖“优秀摄影师评审委员会大奖”,这也是最高奖第一次颁给野生动物题材的作品。这完全出乎顾莹的意料。
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自然生态、野生动物保护等。
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也非常认可顾莹的作品和工作状态。2016年,他们授予了顾莹唯一的申遗特约摄影师身份。她拍摄的作品也无偿提供给管理局,大量的视频和照片素材都用于可可西里申遗项目。
2017年7月7日,在波兰克拉科夫举行的第41届世界遗产大会上,可可西里申遗成功,成为中国第51处世界遗产,也是青藏高原上唯一的一处世界自然遗产。
申遗成功后,顾莹还是继续在可可西里拍摄。她想完成一部以藏羚羊为主的反映可可西里自然生态的影片。
中国的物种非常丰富,特别是青藏高原,那里还隐藏着太多没被大众熟悉的物种。顾莹觉得作为一个中国本土的摄影师,有责任把可可西里和三江源拍好,把中国的生物更好地展示给全世界。
而前一阵接受采访时,她也是刚刚从可可西里出来,为了纪录片的拍摄,她又在无人区待了20多天。
动物与人类是生命共同体
在可可西里,顾莹主要是拍藏羚羊,也拍一些其他的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野生动物,比如棕熊、藏狐、藏野驴、野牦牛等等。
捕猎藏羚羊成功的狼。
猞猁。
藏野驴。
藏狐。
自从拍摄可可西里以来,每年她都要在无人区待半年以上的时间。在户外,车和帐篷就是就是她的家。离城市越来越远,离自然越来越近,她的归属感就更强烈。
每次进入无人区腹地,都有近万公里的行程。那里有让人进去就出不来的流沙沼泽,有昼夜温差极大的恶劣天气,还有陷入其中就像触不到底的融化冻土。但凡可以想象的自然界危险环境,那里随处可见。
西金乌兰湖。
青海省最高峰布喀达坂峰。
太阳湖,远处是布喀达坂峰。
经常有人会问她,这么苦是为了什么?顾莹往往会回答,拍野生动物,吃苦是前提,是必要条件。如果怕吃苦,那就不要当野生动物摄影师。
还有一个原因,你看了也会触目惊心。过去40年,光中国的陆生脊椎动物,就已经消失了一半。有很多物种,甚至从来没有机会被影像记录下来。
为什么拍野生动物?顾莹认为,不是为了得到一张好看的照片,一段优美的视频。每个物种都有它存在的道理,都与我们人类息息相关。
搏斗中的雄性藏羚羊。
了解野生动物,了解它们和人的关系,其实是让我们更了解我们生存的这个地球。记录本身,就是为了保护。保护野生动物,也就是保护人类自己。
野生动物和人类的关系应该是真正平等的。人类应该尊重它们,真心地爱护它们。人类和野生动物是存在于一个生命共同体之中,是互相依存的关系。
有一张照片特别能反映这种关系。在南极拍摄帝企鹅的时候,一只憨态可掬的企鹅跑到了离顾莹不到半米的地方瞅着她。顾莹觉得它的内心戏应该是“咦,这是什么动物呀”?
帝企鹅是不怕人的,它会很好奇,所以经常会跑到人的身边来。顾莹觉得这就像一种相遇,“我来看它们,然后它们也接受了我,也很想看看我。”
这才是野生动物和人相处的健康状态。
在可可西里,藏羚羊十分怕人。顾莹第一次遇到藏羚羊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当时她和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一起开车往里走,远远地看到一片尘土飞扬。她问工作人员那是什么,工作人员告诉我,那是藏羚羊看到车来就跑了。
成千上万只藏羚羊大迁徙前在山谷集结。
顾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藏羚羊是这么敏感、这么怕人的。
所以她就得采取“非常手段”。在藏羚羊出没的地方,搭起了非常隐蔽的摄影帐篷。
为了不让藏羚羊发现,顾莹每天早上天不亮、5点半就要进帐篷,赶在藏羚羊从山谷里出来吃草之前隐蔽好。
然后一整天都要待在帐篷里面。吃喝拉撒,都要在帐篷里面解决。直到晚上天黑以后,才可以出来。
在帐篷里面,任何有味道的食物都不能吃。拍摄的时候,顾莹只吃八宝粥,吃完以后还要拿塑料袋把包装封死。
拍摄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等待。你没有办法主动靠近动物,只能等它靠近。有的时候,一天下来都没有一个好的镜头。
顾莹戏称这种拍摄方法叫做“偷窥”,偷窥藏羚羊的一切,打斗、求偶、交配、产仔等。
沙尘暴中交配的藏羚羊。
四年下来,她拍下许多可遇不可求的珍贵影像。有些画面,在可可西里已经几十年的工作人员都没见过。
“偷窥”的方式,能让顾莹在拍摄时不打扰到野生动物,只有这时才能拍出动物最自然的状态。
藏羚羊通过青藏铁路。
不干扰就是最好的保护。但是国内很多摄影人,为了自己的拍摄而去干扰动物,具体表现就是用开车、无人机等方式去追逐动物群,以达到拍摄它们奔跑时壮观场面的目的。
这些画面似乎好看,但完全干扰到了野生动物。缺乏专业的野生动物摄影知识,也缺乏对野生生物的保护意识。
曾经有媒体为了宣传保护动物的理念,找到顾莹要一些照片,结果他们想要的都是这种动物奔跑的。某以地理内容为主的公众大号“XX研究所”,做了一期中国动物为主题的推文,也有很多类似的照片,顾莹给他们提建议,但是没有采纳。
求偶期的雄性藏羚羊追逐雌性藏羚羊。
事实是,像藏羚羊这种高原动物,在没有天敌追逐的情况下,它们是不会整群奔跑的,只是在那里慢悠悠地吃草。那些动物慌不择路整群奔跑的照片或者镜头,十有八九都是在干扰情况下拍摄的。
很多时候,除了为野生动物忧心,有些野生动物摄影师的无知也让顾莹很揪心。她举了一个例子,某主流媒体的纪录片里有一个镜头,是用广角镜头拍得刚出生的小藏羚羊站起来的画面,明显就是干扰拍摄。
当时,摄影师看到小羊生下来以后,马上过去放置了一个相机在那拍摄,而这样的行为就会把母羊吓跑。
顾莹在可可西里拍了四年,从来没有见过一辆车,在路上礼让藏羚羊。藏羚羊要过马路的时候,每次都是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在路上拦车,让出一条道,让羊群通过。
而这样的行为,也完全干扰到了小羊。小羊在生下来后,必须由母羊马上把胎盘舔干净,然后吃到第一口母乳,这对今后的生长很重要。如果不这样做,它身上的气味很可能会引来天敌。人为干扰,小羊甚至会直接被母羊抛弃。
除了不干扰之外,拍出好的画面的另一个必要条件是,要做到对野生动物足够了解。上述为拍摄藏羚羊所做的准备,皆是因为对它们足够了解。
顾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好的摄影师甚至得是半个生物学家”。国外很多野生动物摄影师,都是从研究学者转变为摄影师的。
被汽车撞伤濒死的藏羚羊,眼睛里有顾莹的影子。
做足这两点,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好的野生动物摄影师。而不是只是流于表面,为了去拍一张好看的画面而不择手段。
拍摄动物就不要伤害它们,将它们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世人。而真实是对动物最大的尊重。
从户外运动到户外摄影
顾莹的摄影工作要经常深入到环境恶劣的户外,而且经常停留很长时间。有一次,连续25天她没有洗澡。
顾莹分析,除了自己的耐力比较强和甘于寂寞以外,跟她早年的极限户外运动经历也有关。
因为父母都是空军,顾莹从小在空军大院长大。受家庭影响,对蓝天、对飞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往。
当2003年第一次接触到滑翔伞后,就觉得这是自己今生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情,从此狂热地飞行了6年。她的性格是每做一件事都尽力做得出色,而且喜欢冒险,喜欢挑战自我。
她还成为了中国滑翔伞国家队队员,曾四次获得全国滑翔伞女子冠军,是第一位创造中国女子滑翔伞点对点直线越野百公里纪录者。
滑翔伞作为极限运动,伴随着一定的危险性。6年滑翔伞生涯中,顾莹摔过很多次。这期间伞圈中也摔死了14个人,受伤的更多。每个滑翔伞爱好者都知道危险性,但耐不住心中热爱。
直到最后一次从空中摔落,让她的人生发生重大转折。
2009年备战世界杯集训最后一天,发生了事故,顾莹在5米左右的高度滑翔伞失速,摔了下来,腰椎第二节骨折,险些瘫痪。出院时,医生建议,为了将来还能从事这项运动,一两年内不要碰滑翔伞。
那一段时间顾莹很痛苦,因为完全停飞了。滑翔伞爱好者都称自己为“鸟人”,心里对天空有着极度的向往。当天气特别好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白云朵朵,她心里就会想,我应该在那里的,而不是站在地上。
一次,几个摄影的朋友邀请顾莹一起去拍珍稀鸟类黑脸琵鹭。当第一次在镜头中拍到黑脸皮鹭起飞的一瞬间的时候,就好像自己又随着这只鸟儿回到了蓝天。“我的那种飞行的激情,好像在那一瞬间就释放了。”
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8年间,足迹遍布世界七大洲,中国大陆所有的省市自治区,拍摄了全世界1000多种鸟类,作品还被收录进世界权威鸟类全书《世界鸟类手册》。
一只和摄影师互相凝视的雪鸮。
沙丘鹤。
“空中雄狮”食猿雕。
火烈鸟,玻利维亚。
火烈鸟,玻利维亚。
顾莹觉得,滑翔伞能够激发她的潜能,挑战自己努力和耐力的极限,培养了自己敢于去探索的精神。
带着这种精神,顾莹又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野生动物摄影中。她真得喜欢在野外拍摄的感觉。只要身处野外总觉得充满希望,随时都会和野生动物相遇。
或年许是受滑翔伞这项极限运动的影响,顾莹的潜意识里,一直把自己的摄影当做另一种“极限”。这种“极限”既有抽象的成分,也有具体的内容或行为。
具体而言,她似乎已把野生动物摄影当作了一种信仰,因为它涉及到自然、生态,甚至生存,所以内心要真诚、富于责任。
最重要的,是通过镜头,向更多的人传达生态保护的理念。
留言跟帖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