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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贵德州漫记

作者:抚顺新闻网 时间:2020-08-23 17:25:03 浏览量:

契丹马队挥舞着上帝之鞭,弛过西拉木伦河,向东,向西,向南。这支性格像铁一样坚硬的民族,砍倒回鹘,灭掉渤海国,割据燕云十六州,奇迹般的建立国家,疆土两倍于宋。习惯游牧、渔猎生存的契丹,扫尽词风温婉的大汉天朝颜面,其奴隶制度催育的繁荣,也毫不逊色封建统治,竟形成西欧人心目中的中国印象。

当契丹冲出苍茫草原,被风沙迷离的眼神瞬时明亮清澈,他们打破传统习俗,智慧地选择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定居、耕种。在追求羊马之富向劝农桑、教纺绩转变的过程中,荒野大量垦殖,人民迅速聚合,时为“贵德州”的抚顺,得益于如此大环境,一改中央政权与边疆政权长期交战遗留的凋败,农业、加工制造业、商业渐次复苏。

辽初设立的贵德州,并非正常的行政机构,而属于一种特殊的管理模式——头下军州。头下军,辽的特色权利分配制,它相当于私人辖区,类似中原的封蕃、封邑。彼时,统领贵德州的人叫察割,历史上,这个人声名狼藉,卖父求荣、弑君篡权,凡大逆大恶并于一身,最终没落着好死。尔后,贵德州由私城没收为国有,纳东京道行政系列。又十几年,再次改属萧太后萧绰的崇德宫。几番更改让人想到贵德州的富庶,否则,萧太后何必接一个烂摊子。传说,有一年高尔山大摆道场,僧侣云集,人数约占全国僧侣的十分之一。一时间,吟诵声环绕绵延山峰,檀香味萦回树梢,宗教的力量震撼人心。庞大场面令我们向往贵德州的吐纳功能,可以想见,道场带动无数信徒香客蜂拥,检验了地方的综合实力。另一个有力证明,是贵德州常驻人口高达两万多户,十几万人。这个数字无论怎么看,搁当时都算庞大。

尽管贵德州的发展超越前朝,为后来者奠定雄厚基础,却因时光的无情,仅留给我们一条公交线的站名——贵德街。除此而外,能在公众心里树立的印象,恐怕也只有高尔山那座佛塔了。但也只是佛塔而已,许多人完全不能把它认作贵德州的一部分。

事实上,我对消失的契丹国州府产生兴趣,恰好萌动于贵德街。抚顺这座城市,街、路、巷的名字似乎无序可循,且满语、汉语、日语混杂,比如你走过“丹东路”,下面就变成“雷锋路”;或者“噶布垓”、“宁远街”,然后又叫“将军街”,横竖摸不着头脑。若说规律性,反而伪满时期的一番町、二番町、三番町,顺延至七番町,现在依次叫做一道街、二道街、三道街……所以,第一回突然听到“贵德街”,心里就猛地一跳,料想其中必有缘故。于是逆向追查,结果让我脸红心虚,黯然羞愧多年的无知。

王开:贵德州漫记

被时间简化成“贵德街”的“贵德州”,如同一个久远物种——抚顺桦,根须扎在我的意识里。在抚顺,每次我与蓝釉色的浑河两两相望,心思就沉溺它的深处,更深处。不自觉地想,或许沉甸甸的煤分量太重,以盖过大汉的威仪,隋唐之雄风,辽金元华彩,教人们忽略了这座城市丰富的文化内涵。我很奇怪,人们津津乐道着煤,为什么淡然不理伴随朝代更迭而诞生的故事?比如渤海国,比如东丹国,及其后的阿骨打对此地的开创。

渤海国的时候,抚顺属五府之一的长岭府,后来耶律阿保机率领儿子们东上,一夜间抹平了忽汗城,渤海国灭亡。这件事情,发生在契丹天显元年,即公元926年。阿保机雪耻世仇,改渤海为东丹,封皇太子耶律倍为东丹王。阿保机降本该继承皇权的太子为王的决定,是受了述律太后和次子耶律德光的左右,德才兼备的耶律倍痛失皇位,远居黑龙江,满怀悲观心态治理他的国。饶是如此,身披龙袍的弟弟也心里没谱,采取防范措施,迁东丹至南京,即现在的辽阳。辽太宗的用意很明显——把哥哥放在眼皮底下,一举一动尽在掌控之中,他才心安。此时的抚顺,在东丹的辖制范围内,不过,察割在抚顺设头下军州,辽太宗予以承认。这个举措显然无视耶律倍的感受,甚至令人怀疑辽太宗故意挑动兄长的脆弱神经,害他暗噎苦果,独饮伤悲。耶律倍正是不堪忍受弟弟千方百计的排挤,渡海投奔后唐,不幸中年惨死。而察割之所以获批设头下军州,则仰赖父子两人的战功。

王开:贵德州漫记

察割系明王耶律安端的儿子,安端与阿保机一奶同胞。察割贵为宗室子弟,骑术精湛,战场奋勇。契丹立国之初,政局未稳,急需察割这样的军事人才,然而他长时间没被委以重任。原因在于,辽太祖一点儿不喜欢亲侄子,认为他凶顽,有反相,不敢放手使用。另外,安端曾三次谋反,阿保机心有余悸,生怕五弟父子位高权重,演一出鸠占鹊巢的活剧。阿保机死,耶律德光承父大位,受乃父影响,对安端叔父和堂兄弟持戒备心理。屡遭冷遇的察割心怀愤懑,但性格告诫他,欲成大事,须先藏锋。察割老谋深算,“貌恭而心狡”,甘愿委屈帐下,随父出征。

明王安端一身反骨,也颇多战功,一生为契丹立下的主要功绩,是担任先锋攻击渤海国。他还远征云南诸部,大胜凯旋。太宗即位,又“有定策功”,改善了与皇帝侄子的微妙关系。六年后,太宗派叔父安端统军入雁门关,围忻、代两州,突袭后晋。这一次大军长途劳顿,察割的身影闪现其中。后晋在契丹马队的踩踏之下碎为齑粉,百姓牛马、金银细软尽皆驱赶打包,运送千里之外的契丹。

出雁门,入榆关,越丘陵、台地、平原,一段遥遥的路程,察割有充裕的时间考虑战利品如何妥善安置。我想他喝叱俘虏,端详着整车的财物,心里已经盘算好了。也可能他受父亲的点拨,茅塞顿开——以安端的精明,必定选择适当时候,暗示儿子把握时机,设立自己的头下军州。安端本人的白川州,最大限度地满足了他的物资需求,财产逐渐累积。而他拥有的尊贵与奢华,就受益于通过战争掠夺人口,建立自己的私城。安端享受着战场拼命换来的安逸,也想让后辈人承袭,他欲将荣华富贵传下去,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总之,从北方向东北的归途中,察割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

现在我们无需计较在东丹国设贵德州,究竟是察割父子的申请,还是耶律德光别有用心的指定,无论怎样,历史以它的形式固定。在此背景下,我们看到了浑河两岸的又一次兴旺。

王开:贵德州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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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河沉静地流向远方,有时候,我看着它眼里的草,树,那些水鸟和楼群,心里就想,我们对这条河的价值定位未免轻飘了,至少缺乏足够的认识。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称辽河为辽宁的母亲河,而将辽宁中东部城市群的存活命脉——浑河,排除在外。须知,浑河流经的抚顺、沈阳、辽阳、鞍山、盘锦、营口、均为辽宁的主要城市,它们囊括了煤炭、钢铁、电力、工业制造、石油、港口等能源和资源,具象了山地文化到河流文化再至海洋文化的延展,与辽河流域的人文积淀不相伯仲。比如谜一般的契丹,他们在浑河上游留下的信息,未见比辽西地区的少,只是因为他们的刻意隐瞒和时间的吹送,切断许多线索,让我们隔雾看花。

公认名声不好的察割,闪光点在他给饱经战火焚烧的土地重新播下文明的种子。公元945年至951年,整整六年时间,贵德州的郊外放牧着牛马,羊群云朵一样游弋草滩山岗,几百年荒草丛生的原野种植了谷粟,在阳光的普照下,一天比一天茁壮。契丹人、汉人,及其他民族构成的城中居民,家家户户每日晨昏炊烟袅袅,街巷里林立作坊店铺的招牌,生意人殷勤的叫卖,如同辗转屋檐的雀仔声。察割以他优秀的经营水平绘制着贵德州,纵使我行走现实版的抚顺,也能嗅出辽的气味。我还想,若察割努力做下去,贵德州就不仅是抚顺城市雏形的开端,而是本城建设的标尺,或者骄傲。但他骨子里生来的不安分,一边竭尽全力造城,一边结党营私。

上苍给察割可乘之机的准确年份,是大同元年(947年)四月。那一年,辽太宗耶律德光梦魇连连——中原人民怀恨他的“打草谷”物资掠夺政策,纷纷反抗,声势之大,动摇了大辽国的统治根基。无奈之下,耶律德光离开东京汴梁,引军北返。被挫败感笼罩的耶律德光心情阴郁,走到河北栾城,不幸身染沉疴,竟日病亡。

耶律德光一死,察割顿觉压在头顶的大山倒了,兴奋地做起皇帝梦。然而,此时的大辽国宗室子弟甚众,还轮不上他登基加冕。其中呼声最高的,莫过于耶律倍长子永康王耶律兀欲。一番激烈的竞争之后,兀欲接班了,史称辽世宗。

王开:贵德州漫记

史书记载,耶律兀欲不缺乏气魄,但他恰恰被阴谋家察割蒙蔽。

祸事起于明亲王安端。当时,萧翰和公主阿不里勾结安端谋反,不料策划败露,世宗诛杀了萧翰,阿不里下狱,安端流放外地。察割作为叛逆者之子,不但没有受株连,反而因祸得福,为世宗赏识。究其原因,是察割告发父亲,立下功劳。关于察割的行径,《辽史》中这样描述:“阴遣人白于帝,世宗即召之,既至上前,泣诉不胜哀。”察割的眼泪泡软了辽世宗的心,他坚信察割叔叔对他的忠诚无二,有人报告察割图谋不轨时,他居然说,察割舍父事我,不应怀疑他。在世宗看来,连生身父亲都贡献给皇帝的人,还会背叛吗。可见,他不懂得辩证地看待问题:一个不爱父亲的人,还能爱谁?由于耶律兀欲糊涂,察割倍受恩宠,伪装恭顺,暗中磨亮快刀。

辽世宗很快迎来厄运。天禄五年(951年),辽世宗在一片反对声中,发兵进攻河北。大军至遵化,辽世宗与母亲萧太后祭奠亡父耶律倍,母子俩念及亲人孤苦飘零的际遇,不觉悲从中来,哀哀祷告。仪式完毕,辽世宗抹干泪水,宴请随征群臣。那一场盛宴如何欢畅,史籍没记过程,只公布残酷的结果——君臣喝得酩酊大醉,察割乘势闯入帐中,捅死世宗和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

天不帮忙,察割没有李世民之流的幸运,刚一起事,辽世宗的儿子耶律景就得到信息,率领皮室军包围叛臣。察割见势不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害世宗皇后,再仓皇应对耶律景,于混战中被杀。

如我前面所述,察割身首异处,其私城籍没充公,移交东京道,之后萧太后成了摘桃子的人。值得庆幸的是,贵德州在管理权变更中,愈加走上康庄,展露个性。

抚顺的土层之下,罗列着挖煤巷道,也埋藏窑址。我说的窑址,位于市区的大官屯车站周围,叠印着辽金两代的灿烂,沦陷在工厂和居民区里。一度,我对那个小站未作留意,往来经过时瞥一眼复杂的输油管道、两边的街景,再无其他。等我知晓现代建筑叠压着曾繁荣一百多年的窑厂,立即肃然起敬。而公众对名曰大官屯窑的健忘,亦让我心生叹惋。

点燃大官屯第一炉窑火的,乃贵德州汉民。那些掌握先进技术的中原人作为战乱的俘虏,被迫迁居异乡,也将他们的手艺落地生根,适时择地烧造瓷器,掀开了辽东边陲的新篇章。明了大官屯旧日辉煌,再看着它似是而非的容貌,我就想,真该感谢察割,若没有他强烈的物欲刺激,抚顺怎会有一段别开生面的历史。出于好奇心,我查阅了资料和图片,发现辽瓷抚顺阶段水平很低,产品无论质量还是花色都停留在初级阶段。有一次,我陪一位媒体朋友游览赫图阿拉,在那座被称为满族兴王之地的古城堡,意外见到大官屯产的罐子和蓝边大碗,它们果真如研究人员所言。这让我十分纳闷,心里反复核计,把瓷器烧制得精美绝伦的汉族工匠,为什么到了辽东,一身绝技就大打折扣。他们在此地制成的器物,为什么原始的只能满足家庭需要,离艺术品相去甚远?人是一样的人,程序是一样的程序,剩下的还有什么?坯胎?燃料?气温?哪里不对劲?一切已成谜。

大官屯瓷器虽简朴,但它实现了契丹族由掠夺北宋瓷器到自己生产瓷器的转变,给辽瓷的风格形成奠定了基础,为金代陶瓷的发展奠定基础。

若非特别关注,谁能想到金代瓷器站在辽瓷的肩膀上?这又轮回奇怪的现象——金之初,辽瓷中后期的文化元素,在大官屯窑全部还原成拙朴形式。尤为令人不解的,大官屯窑乃金瓷器两大主产地之一,然则它的产品清一色走低端市场,或者说,根本就流露着无邪的童真,与大官屯窑当时的地位极不相称。

金大官屯窑继承于辽大官屯窑,金代抚顺,顺延辽贵德州的称谓。此贵德州比之前朝,有了更大进步。当然,进步的前提,离不开战火焚烧。

公元1116年,大辽国四面楚歌。首先,大将高永昌反叛自立,陷辽东五十余州,天祚帝命人募饥民讨伐,与叛贼决战沈州。高永昌害怕,邀金兵相助。辽内部一乱,女真领袖阿骨打趁势南下,攻重城东京。天祚帝又派贵族耶律淳抗金,再败。无奈,出动六万大军北上,突袭金的照散城,意欲逼退金兵。岂料天祚帝弄巧成拙,反被阿骨打破得落花流水,然后,金兵乘胜攻占贵德州、沈州、东京,“东京州县皆降。”

契丹经百年舒服日子的浸泡,勇敢善战的品性严重退化,从史书的记载看,阿骨打消灭大辽国没费多大力气,甚至赢得轻松。金很快让这座城摆脱刀光剑影的惊秫感,恢复生活秩序。金经营贵德州的成功,远远超越辽末,地方史学家说,抚顺出土的金代农业生产工具甚多,形制接近中原地区。其中铧、锄、镐、锹、铡刀、垛叉等等种类齐全,犁杖的组件更与今日之犁杖无差别。于是,我对阿骨打治下的贵德州无限神往,每每伫立浑河大桥,吹着河风,眺望南北开阔的平原,密集的工业设施和楼房便悄然隐退,成片成片的作物浮现,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金承袭北宋和辽文化,建设着贵德州,将大官屯瓷窑规模越做越大,产量日增,竟至畅销内陆地区。《中国通史》的作者之一范美彪评说,大官屯窑生产的黑釉瓷器产量很大,在东北各地遗址中均有发现。抚顺的考古工作者也通过考古挖掘,出土了许多宋代古钱币。凡此种种,金贵德州之大官屯,勾动我无限遐思,再行径它经纬编织的街巷,身前身后就簇拥着风尘仆仆的生意人,他们操着各地口音,与窑主们杀价、付款,满载瓷器的牛马车辆排成长龙,卖粥饼的,卖茶水的,打尖住店的,熙熙攘攘。想来,那活力四射的场景,可看做另类版本的《清明上河图》。 我说过,尽管金大官屯瓷器盛极一时,产品却与金初北方各窑厂一样,花纹粗重奔放,胎质不够光洁。但随着社会稳定,生产力的发展,金代陶瓷业逐渐走向巅峰,形成这支民族独有的文化特色。关于金代瓷器的成就,研究者称,金代定窑瓷器水平高于北宋,局部改写了宋元时期的陶瓷史。又说,金三彩足以和唐三彩、辽三彩、宋三彩并称,风格与意境自成体系,只是因为人们研究金瓷不够,它的成就被忽略。

大放异彩的金贵德州,随着蒙古人的崛起,逐渐被战争的硝烟弥漫,化为一片焦土。

蒙古人攻入辽东,铁骑所到之处,契丹人和金女真竞相夺命,一口气奔过鸭绿江,避难朝鲜半岛。此时的蒙古人还没有全面控制辽东的念头,他们仅出于日常需要,抢劫物资财富,心满意足后掉头离去。金女真等风头一过,再返家园,恢复生产生活秩序。然后,蒙古人又来,再次重演先前的一幕。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九年,贵德州由繁荣走向衰败,盛极一时的陶瓷业,也在叮叮当当的粉碎声中炉塌火冷,车水马龙的交易场面不复存在。

元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横扫中国乃至欧亚大陆,当它建立自己的政权时,辽东的归属已经不再是问题。元在辽阳设立行中书省,管辖东北的绝大部分地区,行中书省下设沈阳路,贵德州为沈阳路下属的巡检司。关于巡检司的职能,我特别留意一下,说它通常管理人烟稀少的地方,属非常设组织,既无行政裁决权,亦无常设主管官员,仅仅作为军事要塞出现。巡检司的设置,证明战争摧毁了金贵德州的兴旺,致使元贵德州寂寞荒凉。由此可以想象,元时贵德州,行政权大为缩小,人民也寥寥无几了。

元对贵德州的冷落,在于它没有像金那样,发扬光大辽遗留的陶瓷产业。贵德州历经辽金两代的制瓷技术,到了元的手里彻底中断。致使几百年后,我几乎找不到元的瓷业痕迹,它消失在浑河的浪花里,面貌模糊,混沌不清。元制约了贵德州的发展,还表现在种植业的停滞。因着连年战争,人民纷纷逃亡,大量土地弃耕,浑河两岸的农田荒草萋萋。不得已,元初颁布多项鼓励开荒耕种的法令,设军屯、民屯和军民合屯三种形式垦殖。史称,元二十九年,既公元1292年,元以汉人三百户,在浑河、太子河流域开荒种蹈,获得大丰收。这三百户汉民一齐涌入浑河流域,在元看来,无疑是较大的数量。若按我的理解,将三百户人民分布广阔的河谷,又如万顷原野撒豆,再与辽二万多户的人口高峰比,差距可谓巨大了。

然而,元贵德州的情状,只是它的局部。代表元文化成绩的,是各种思想的兼收并蓄;元的实业成绩,莫过于今天让我们叹为观止的青花瓷;文学上的建树,以散曲和杂剧独树一帜。总而言之,贵德州遭元的冷落,大约因地理位置不利,中原的丰富与灿烂的吸引,更让它难以抗拒。 文学家们描述中国历史的漫长与曲折,就用“秦时明月汉时关”来说。元帝国独领风骚九十七年,终于被明所灭。明经营贵德州别出心裁,它一概摒弃了前几代的管理模式,而依照自己的想法建设。首先,太祖朱元璋将贵德州改称“抚顺”。又没留下更名的动机,闹得后世人莫名其妙。东翻西找查实据,总算根据乾隆皇帝返乡祭祖时的一首《抚顺诗》,捋出“抚绥边疆,顺导夷民”,解释“抚顺”地名的由来。《抚顺诗》写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当时他以73岁高龄的老人身份,第四次回乡祭祖。这次他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绕东北兜一大圈,而是选择同一路线,即出山海关,至盛京,再至兴京。祭祖仪式结束,再顺苏子河进入浑河,由盛京出关归北京。史书记载,乾隆本次祭祖, 九月初八日和九月十四日来往抚顺,他检阅新修缮的抚顺城之后,心情愉悦,灵感如泉涌,即兴作了一首《抚顺诗》,云:

乾隆这首词写得几近白话,有点儿不怎么样,恰因白话好懂,有人就引妄加揣度,认为他注解了朱元璋给这座城定名“抚顺”,是为了扶绥建州女真,最终使他们顺从的目的。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创造了“抚绥边疆,顺导夷民”。于是,不明真相者大加引用,其中包括我。结果,又有人站出来反驳,“抚绥边疆,顺导夷民”,纯系牵强附会,漫说明太祖有没有那意思,连是否乾隆的本意也值得怀疑。这一下让我坐不住,逢着一位治学严谨的地方史学家,刨根问底。人家说,朱太祖从无此言,乾隆皇帝若这么理解,也是他站在民族史的角度猜测。我无语了。为挽回点面子,便恨恨疾呼,史学家们切不可兴之所至,金口乱开,否则不知误导多少人矣。

且不论明太祖改贵德州为抚顺遗留多大麻烦,只说自他开始,明一直将抚顺视为“夷民”与汉室江山两两相视的窗口和互相攻防的屏障。明也没打算像大汉王朝和辽、金那样致力开发这片土地,对于瓷器这样的行业更不感兴趣,它的基本思路近似元,把抚顺视为军事要塞,同时增强了行政职能。在具体措施方面,明先采取移民政策,垦荒种粮,再修筑边墙,防止不断强大的建州女真袭扰。主张修抚顺段边墙,始于成化三年(1467年),当时的左都御使李秉,是始终坚持从重从快打击建州的朝廷高官,他积极建议,要筑立堡垒、墩台、修建边墙。该提议获明宪宗批准,次年工程全面启动。于是,我们看到了一段抚顺延伸向丹东的辽东边墙。这边墙跨河越岭,逶迤纵横,但它终究未阻建州女真于墙外,反而随着“犯边”次数的频繁,形同虚设。

一方面修墙设栅,防范桀骜的少数民族;另一方面,明又需要少数民族为他们提供优良战马,“诸酋”也需要用山参貂皮交换汉人的犁铧布帛,这样,在广宁、开原马市之后,明增设了抚顺马市。这件事发生在明天顺八年,若按公元纪年,则为1464年。

马市一开,居住赫图阿拉的建州女真经常出入抚顺城,与汉人进行贸易活动。不过城内贸易的现象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明地方官以威胁城防安全为由,在城外叫做“关岭”的地方另开马市。

关岭,至今仍是我家乡赫图阿拉进入抚顺的必经之路,可惜时间淘洗的它只剩下地名,每次往来看见公路旁设立的石碑,两侧平缓的农田,往事便浮现脑海,想着奔腾的马群,欢跳的小狗,新鲜的人参、松子、木耳、蜂蜜、珍贵的貂皮,我的祖先们——来自赫图阿拉的女真人穿着皮制的衣服,束一根长发辫,操着他们特有的语言,聚集在这一带,向边塞官员交纳月供,与汉族生意人互为交换。应该说,开始的纳贡与交换,皆处于公平状态下。比如进贡的马匹必须交边关检验,合格者发证书,再由酋长负责送往京城。这时边关官员要宴请酋长,赠送礼物作为答谢。明制定的商品纳税额也较为合理,买卖双方均表示满意。这种良好的贸易秩序还吸引了松花江流域的野人女真、黄河流域的河南人、山东人,及长江流域的江浙人,他们不远千里,长途贩运,与女真人贸易。那时候的关岭马市,再现了金代贵德州的鼎盛场面,区别在于,马市的特点是物资集散,瓷器侧重以主导产业拉动其他行业。

关岭马市的热闹,史籍多有记载,说有一次赫图阿拉的女真人到抚顺赶马市,总人数竟达千人,他们络绎苏子河岸边,狭窄的山路上,蜿蜒着长长的队伍。又有记录说,万历三十一年的七月到八月间,赫图阿拉的女真人在抚顺马市连续交易二十六次,出售人参2647斤,貂、鹿、狍皮6876张,蜂蜜1240斤,东珠18颗等等。女真人则从马市购入绢缎、铁锅、铁铧等等。马市贸易对边关人民的重要性,亦可推知了。

建州女真拥有的东西让今天的我们眼热,也使我想起史籍中记载的事情。说有一次辽阳方面的汉官想私底下弄些蜂蜜,打发生意人冒充官员找到建州女真,责问本年不向官府纳蜜。努尔哈赤回答,今年歉收,明年年景好了,我们一定送去。之后,努尔哈赤讥讽那个生意人,指出他的名字,揭穿他的底细,生意人好生狼狈,窘迫离去。这件事发生在万历三十一年(1583年)之后,历史上的1583年极不平凡,苏子河流域的建州女真籍口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努尔哈赤的爷爷和父亲于古勒城被明军所杀,在新酋长努尔哈赤的率领下,发动兼并周围部落的战争。因此,依我看,一个月26天的物资交换,等于明与建州女真微妙关系的回光返照。我说的微妙,是关岭马市自建立之初,主动权就掌握在明边吏手中,随着明内部腐败堕落的加剧,明边吏将黑手伸向参加交易的女真人,各种不公平现象层出不穷,也成了热闹之下暗藏的风云。

公元1618年春天的时候,抚顺城终于再一次陷入火海。引燃这场大火的,恰恰是郊外的关岭马市。

努尔哈赤来攻的那天清晨,夜雨初停,新鲜的树叶滚动着新鲜的水珠,郊野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努尔哈赤先埋伏大部队,率先锋推车担担,簇拥城下,请求开门。一夜好睡的抚顺城明官兵不知有诈,放他们入市。孰料,努尔哈赤来个里应外合,逼降抚顺城守将,尽夺财产人口,抚顺城一百多年的累积,竟日一溃。更严重的后果是,努尔哈赤本来乍着胆子摸明的老虎须,一交手才发现,原来威风凛凛的天朝不堪一击,便愈发张扬起来。

不夸张地说,努尔哈赤攻陷抚顺城没费吹灰之力,他满怀喜悦地把难以计数的金银财宝押运回赫图阿拉,按作战功劳大小分配掳来的百姓男女。但他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这个人顶得上一座抚顺城,为清王朝的诞生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个人,就是范文程。

我一直不太明白,范文程乃江南名仕后裔,他不好好在烟雨楼台的温润水乡呆着,大老远跑到风尘边塞干什么?他什么时候到达的抚顺,在抚顺都干了些什么?范文程的智商绝对在祖先范仲淹之上,他是个谋士,文章写的也不差,可他在抚顺城的活动轨迹一片空白。一系列的迷惑,时间已给不了答案。既然是谜,就谜着,这世界若一切明了,失去神秘感,反倒像杯白水一样寡淡。这也给我游逛抚顺大街小巷的理由——貌似的悠闲,其实在寻找、回顾、感受。真的,明清时代的抚顺城,最能给我玄幻感的就是范文程,他辅佐皇太极、多尔衮两兄弟,出谋划策于案头卧榻,他在抚顺的潜隐,不管什么缘由,皆为命定。坦白说,我不同意把“汉奸”的难听字眼扣在范文程头上,只有海匪入侵的时候,胳膊肘朝外拧,架炮往里打的人才叫汉奸,辽、金、元、清,四朝代的统治者同为居于东北的少数民族,长期受中原王朝的管辖,他们是大国家中的一支,整体中的部分。长城内外,皆我中华,不可因时局变化,政见不同,就粗暴漫骂另择服务对象的古人。那样子,显得我们气量太小了,我觉得,我们应学黄仁宇先生的胸怀,有大历史观。

从古自今,抚顺城名气最大的文人就是范文程,他从这里出发,扶植起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但他没有料到,这个王朝的开始和结束是一次地理上的轮回,开始的雄壮,结束的悲戚。两个词汇的中间,跨着二百多年的长度,这长度,又有“封禁”一词解释。而强行干预下的保护政策,再度制造了一座城的荒芜,一旦开禁,又惨遭近代殖民的破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民族悲剧,足足上演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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