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能回忆起我去塔尔寺的时候是在一个夏季的午后，沿着通往山坳里的路，车流和人群从各个岔口汇聚起来，浩浩荡荡地犹如洪流汇入那片莲花状的山坳中央，那里就是塔尔寺了。

山门前的广场上人声如沸，有拿着各种珠串的藏族商贩，也有许多身着红袍的喇嘛，还有磕长头的信众。更多地是那些衣着艳丽的游人，跟在导游举着的五彩缤纷的旗子后面犹如牧民领着羊群。虽然是盛夏，但高原之上依旧是冷的，天空十分阴沉，云在风的撕扯下像是破成一条条棉絮的褥子，上面仿佛躺着熟睡的梵天，我们就存在于他的梦境里。

——当然这只是神话，否则这广场上的喧嚣早就把这位神灵从梦中吵醒了。

虽说相较于跟着导游、混在一群人中一起游览，我更喜欢自己掌控着参观的节奏，这里感兴趣就多看看，那里没意思就略过去。但是时间不多了，刚从青海湖赶来已是下午，晚上还要乘火车回去，就只好由导游带着，捡一些重要的地方到此一游了。

要描述塔尔寺，应当包含它的过去，它存在的原因，它象征的意义，这一切都绕不开宗喀巴。

藏传佛教有红、白、黄、花四大派别，其中以黄教影响最大流传最广却也出现得最晚。黄教正当的称呼是格鲁派，达赖与班禅即是两位宗教领袖，推究而上至第一世，分别是黄教创始人宗喀巴的两位徒弟。塔尔寺所在的地方，就是宗喀巴的降生之处。

塔尔寺的格局并非是布达拉宫式的藏式城堡，更像是扎什伦布寺那种依山而建的形制。这里的一间间殿堂、一座座院落，似乎是没有什么章法地散落在山间一条缓慢上升的坡道两侧，华丽镀金的金瓦殿顶直通天际，其间点缀着圣洁的白塔与苍翠的菩提树。进了山门，虽然人也不少，耳边却沉寂了下来。

山门之内就是著名的如来八塔，看起来这八座塔并没有太大差别。藏式塔就像是一个铃铛，手柄处是堆叠着的鎏金相轮，顶上是日月火焰纹，其下圆肚塔身，坐于须弥座上，束腰处彩绘浮雕着白色兽面力士，双手向上做托举状。八座塔身面南处各有一佛龛，雕刻着施以金粉的十相自在，即是时轮金刚的咒语，塔尔寺就传承着时轮密法。

时轮续是大乘密教无上瑜伽部中最晚出现也是最为宏大复杂的一部。我早先对印、藏佛教史颇有些好奇，也算是对此间的传承稍有了解。印度大乘佛教晚期诞生了金刚乘密法，依次出现了事、行、瑜伽、无上瑜伽四部。西藏经过近百年的朗达灭佛，将前弘期莲花生传来的佛法几近毁灭，此时另一位印度僧人阿底峡入藏，开启了藏传佛教的后弘期，传入的即是无上瑜伽密法。在无上瑜伽部之中，又分为父续、母续与无二续，各自尊奉不同的金刚本尊，其中地位最高的无二续本尊即是时轮金刚了。

宗喀巴修习的即是时轮金刚，并对其无比推崇。但宗喀巴又极其重视修习次第，为显、密分别著有两部《道次第广论》，认为应当先显后密。故而塔尔寺继承下来这一观念，设有四大学院，除了藏医院之外，依次就是显宗学院、密宗学院和最高等的时轮学院了。

塔尔寺里还有一座体量巨大的时轮大塔，时轮灌顶法会也非常著名，不过我并非信于此道，只是觉得倘若仅仅来看看建筑、雕塑与壁画，未免也太过表面化了吧。

走过如来八塔，经过一条巷道，依次参观了护法神殿（也就是小金瓦殿）、班禅行宫和印经院，就到了塔尔寺最大的建筑，大经堂了。

刚踏进大经堂里会觉得所见都是晦暗的，等到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才觉察到这里的一切都是华丽而明艳的。殿内环绕着数千盏酥油灯，跳动的火光显现出空气涌动的痕迹。粗大的立柱被织着盘龙彩云纹的藏毯包裹着，柱间横挂的连幅上绣着衣着华丽而飘逸的佛像和繁缛精细的吉祥图案，在时明时灭的烛火的映照下，光影错落。原来这绣上去的花纹是立体的，这就是塔尔寺三绝之一的堆秀。还有那些圆柱形吊在半空中的经幡、法幢，天花板描金的藻井下还挂着悬幡、华盖，这些无一不是五彩锦缎制成的，只有让目光从幽深而凝重空气中穿过缭绕的藏香与浓烈的酥油蒸汽，才能看出来那是如此精致和华美。

最里面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前，放置着数尊鎏金铜像，安静地面对着来来往往的人潮。他们都坐在高台之上，眼睛望向虚空，看不出有什么焦点，或许是正注视着那些透过窗柩照射下来的光柱中浮动的尘埃。按照佛经的说法，须弥山可以被纳入芥子之中而无所变异，世界可以被包含进一粒微尘而没有减损，恒河沙数之世界就如尘埃般悬浮于虚空之上。大厅内零星坐在长条座板之上的几位喇嘛，正在用胸腔里发出的声音吟唱般地念诵经文，那束光柱就落在那一叠经文上，照出那些由金泥写成的，飘逸如雁阵的藏文。

在大经堂外有一方庭院，围绕着二层游廊。每层墙壁上都绘有巨幅壁画，颜色鲜艳绚丽，就像是刚刚画上去甚至连颜料里的水分都没有挥发一样。虽然壁画绘制的时代与内容各不相同，但风格却是协调而统一的。那些面容安详而柔和的菩萨罗汉色调温暖，相较之下怒目的金刚或者狰狞的魔怪色调就冷峻一些。因为使用的是矿物颜料，又时常补色，在冷暖色调的交替之下，更显得层次分明，塔尔寺的壁画亦不愧为三绝之一。

佛教历史总是充斥着各种神话，诸如宗喀巴的母亲放牧之时生产，脐带血滴在地上就生长出了一株菩提树，有十万菩提叶，每一片叶子上都显现着一尊佛像。后来宗喀巴去藏求学六年，其母思念心切托人带去一束白发和一封家书，盼望他早日回家。但宗喀巴自觉修习未满，决意不归，就送回来一幅自画像与一副佛像，但求母亲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就那株菩提树生长之处，修建一座佛塔。宗喀巴的母亲和当地的信众就用石片围绕着菩提树修了一座佛塔，以释迦摩尼出生之时步步生莲的典故取名莲聚塔。后来围绕着莲聚塔，才建起了一座座禅堂佛殿。正因为是先有塔后有寺，才得名塔尔寺。

当初那座莲聚塔历经扩建，后又以纯银包裹，施以金粉，镶以宝石，遂称大银塔。为荫蔽此塔，又建造了一座恢弘的殿堂，用黄金覆顶，就是大金瓦殿了。其实当我刚进山门的时候，远远看到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屋顶，就是大金瓦殿的金顶。

当我真正走近大金瓦殿的时候，因为飞出的重檐挡住了黄金的殿顶，而悬挂着的随风舞动的布幔又遮住了斗拱门楣，离近了反倒看得不真切。大金瓦殿周围一圈外廊上，满是身着暗红色僧衣磕着长头的僧侣，地上铺着的石板因为无数人的抚摸，早已如水磨一般温润如玉。喇嘛口中念念有词，微风吹过写满悉昙梵文的经幡，恍然这声音就像是风吟诵出来的一般。

步入殿内，那座大银塔赫然显现，精巧的镌刻花纹的边缘已经有些氧化变黑，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美，反倒是更增添了一些深沉。银塔宛若一座雪山，其上不知裹了几千层洁白的哈达，就像雪山挂住的流动的云。周身镶嵌着的红珊瑚、绿松石、紫玛瑙就是这雪山的蕴藏，塔尖上的宝珠就好比初升的日月的光辉。再加上周围如云的经幢，一尊尊佛像，一盏盏酥油灯，环绕起来就像是另一个庄严华饰的净土世界。

而就在大金塔殿的外面一侧生长着一株菩提树，蓊蓊郁郁、枝繁叶茂，然而地上却找不见一片树叶。或许是众人因为信了那个神话才捡拾干净了落叶，说的是大银塔内的菩提树依旧在缓慢生长，这一株就是大银塔内那一株由宗喀巴的脐血化成的菩提树的连脉，十万片叶子上，各个都显现着一尊狮子吼佛像。然而我找了许久，都找不到一片落叶，微风之力尚不能为我吹落一片，我就无从得知叶子上是否真的有一尊佛像，那权且姑妄言之吧。

塔尔寺的三绝中，仍有一绝酥油花。又是传说里的故事，当年文成公主入藏带来了佛像，佛龛前却找不到鲜花来供奉，于是就有信众以用来食用的酥油捏成了花的样子奉于佛前，就成了制作酥油花的传统。

不过当日时间仓促，路过了酥油花院，却也无暇去看，便匆匆下山乘车，连夜赶了回去。当第二日到家的时候，一想到昨日还在青海，竟然有种早已时隔久远的感觉。而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回忆起来反倒如同昨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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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本文作者“雲隱”，现居Philadelphia，目前已发表了22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