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秀娘

第一次乘火车的东乡族女子

2016年5月5日中午，开往西藏的火车到达兰州站。这一站我所在的包厢上车一对少数民族年轻母女，还有一位三十几岁，又高又壮的长发女子。她拿着一个日常用的手提包，除此没有其他行李。她开朗外向，十分健谈。风一样刮进包厢里，大声热情地挨个问好。之后就麻利地把外衣和牛仔裤都脱掉了，穿着一身打底衣裤一边躺到铺上，一边扯开被子，还没等发车就打起呼噜了。露在被子外面的脚味道强劲，黑色的棉线袜子咧着嘴憨笑，露出一只多肉的脚趾。兔子捂着鼻子把头扎到枕头下。我用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小毛球尾巴，它立刻把我的手推到一边，然后收紧小尾巴。

老两口在兰州站下车之后，我便把东西挪回了下铺。长发女子睡在我对面的下铺，少数民族母女买到的是我这边的上铺。

那年轻母亲把东西安置好后就坐在过道那边的椅凳上，把孩子搂在身边。两个人的眼神警惕又怯生生地看着来往的人。我示意她们可以坐到我的铺位上来，她们没动也没出声，用同样的目光盯着我。

这时候女乘务员拿着卡夹走过来，对那年轻母亲说：“把车票拿出来。”那女子慌张的挨个口袋摸一遍找到车票。乘务员看了一眼，一边把卧铺卡递给她一边问：“到拉萨啊？”她点点头。来拿她的车票的时候，她却攥得紧紧的不肯松手。乘务员并不意外，把手收回来问：“你第一次坐火车啊？”那女子又点点头。乘务员接着说：“卧铺都得换票，到站再换回来。”并且指着卡夹里面的车票说：“你看，这张是她的。”然后回头看看我。我赶紧配合地点点头，那女子这才把车票交给乘务员。乘务员一边把车票插进卡夹一边问：“回族还是东乡族啊？”那女子轻轻地说了声：“东乡。”

火车开动后，东乡宝宝很快就困了，那东乡妈妈把她抱在怀里哄睡。要她们坐到我的铺位上来依旧不肯，执意要坐在过道上的椅凳上。等孩子睡熟了，她就把孩子放到上铺上，自己却不敢离开，一直站在铺边。

我看着着实有些不忍心。兔子盯着我的脸说：“你又要干啥？”然后毛爪子一把呼住我的嘴。我推开它对东乡女子说：“咱俩换铺吧！”东乡女子一脸迟疑。我接着说：“上边看风景好，我想睡上边。”她听完缓缓地应了一声，然后轻轻地把宝宝从上铺上抱起来，放到下铺上。兔子气得连连跺脚说：“海拔两千多了，一会有反应咋办？她可是到拉萨的！”又学着宋小宝的样子说：“好容易买到张下铺，结果睡了一道上铺。傻不傻！傻不傻！”我没有理会它的话，而是快速出手，给兔子的两个耳朵系在一起打了个蝴蝶结，兔子气得咣铛一下倒地昏死过去。

午后我在铺上睡得正香，突然发现停车了。趴窗户一看到西宁了，时间是下午3点10分。我赶紧霹雳扑噜地下来，踏拉着鞋往下跑，因为听说西宁站台上的酸奶非常好。兔子穿过厚厚的人群，一头扎到酸奶堆里，先喝了一个原味的，又喝了一个黑米的。我问：“哪个好喝呀？”它舔着舌头说：“黑米哒！”我说：“喝完走吧！”它死死抱住售卖车说：“我还要多多的！”

兔子美美的抱着一大袋酸奶，小毛球尾巴一扭一扭的走回车厢。这时东乡小宝宝已经睡醒了，居然一个人坐在铺上，看到兔子怀里的酸奶眼睛一亮。兔子赶紧转过身护住酸奶。我笑着拦住它拿了一盒出来递给小宝宝。宝宝刚接在手里，东乡妈妈突然出现，拿过酸奶还给我说：“不要。”小宝宝哇一声大哭起来。东乡妈妈翻出一个鼓鼓的布袋，打开来露出满满一袋面饼。拿出一个递给宝宝说：“不哭，吃饼子。”可是宝宝并不买账，哭声震天。兔子看着大哭的小宝宝，难过地撇着嘴回头看我。我想了一下对兔子说：“别担心，我有办法。”

我问那女子：“这饼是你自己做的？”她点头应了一声。我问：“是用白面做的？”她说：“青稞做的。”我说：“我没吃过青稞面，能不能用酸奶换张饼给我？”她迟疑了一下说：“给你两张。”我说：“行！两张行！”小宝宝不哭了，大口大口地吃着酸奶。兔子坐在过道的椅凳上也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子。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边吃一边咯咯笑着。

火车开始全列供氧禁烟

晚上7点多，列车抵达德令哈，停车2分钟。这是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是海子笔下的那座“雨水中荒凉的城市”。

列车再次开动后，高个子女乘务员开始给每人发《旅客健康登记卡》，提示旅客凡有心脏病、慢性呼吸系统疾病、糖尿病、重感冒等不宜进入高海拔地区，同时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能够适应海拔3000米以上地区的旅行。气氛突然变得有些紧张凝重。借笔的，咨询的，争论的，车厢里一时间骚动起来。兔子从口袋里掏出透视镜，对着我从头到脚扫描一番之后，大笔一挥，在登记表上签下我的名字。

收完登记表，女乘务员大声说：“前方格尔木站开始进入高原低氧区，列车开始全列供氧直到菩萨站，旅客把自己铺位旁边的供氧口都打开。另外，全列开始禁烟啊！”有旅客问：“格尔木是西藏吗？”女乘务员说：“格尔木还是青海，再下一站是西藏。”很多人都想知道高原低氧区是啥感觉，也想知道车上全列供氧又是啥感觉。所以都瞪大眼睛不睡觉，挺到夜里10点多到站。

格尔木站，海拔2829米。“格尔木”为蒙古语音译，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昆仑山、唐古拉山横贯全境，是长江和澜沧江的发源地。格尔木以东是西宁，以北是敦煌，以南是拉萨，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是通往新疆、西藏等地的中转站。这里也是青海境内的最后一站，再往前一步就是天堂。好激动！

自宁夏起，窗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漠戈壁。进入青海以后是无边无际的草原牧场，除了偶尔经过超长的隧道之外再无风景。格尔木进站之前，兔子把鼻子挤扁到车窗上，竟然看到黑夜里不远处有一片灯光勾勒的高大建筑轮廓。停车后就立刻下去寻找，结果跑了老远还是没看到，搭拉着耳朵返回车厢。等火车再开动时，就感觉胸闷得很。突然想起这已经是高原低氧区，攻略上说不能剧烈运动，刚才还是忽略了。赶紧躺下，昏昏沉沉睡去。夜里还是明显感到胸闷，头痛。

6日早晨天亮的很晚，7点窗外才有光透进来。趴在铺上拉开窗帘看窗外，天啊！那是什么？满世界的银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望无际。禁不住泪水瞬间夺眶，不能自抑。这一路景像，让我越来越深刻的感觉到，大自然比任何时候都大，渺小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渺小。这是哪里？想看看地图，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海拔高度显示达到5242.5米。

接着就听见车厢里的人都在议论。有的人说夜里头痛，有的说吐了好几次。原来火车夜里翻过了念青唐古拉山口。兔子一听立刻用力捶打着我说：“唐古拉山口啊！你怎么睡着了呢，都没有看见。”这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醒着也看不见，外面都是黑的。”我趴在铺上赶紧用手机当镜子照一下，发现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正对着手机里的自己发呆，下铺东乡族小宝宝醒了，看妈妈不在刚要准备哭，兔子赶紧把毛爪子伸给她。自从昨天交换了酸奶和饼子，兔子和小宝宝就成了好朋友，现在这一招管用着呢。东乡妈妈正在洗漱，听见宝宝醒了赶紧跑进来，看见宝宝和兔子手拉手看雪她就放心回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从铺上爬下来，只觉得浑身无力，气喘吁吁，眼冒金星。正坐在下铺上缓劲，那东乡宝宝欢实得像只小鹿，结实又有力，duang一下跳到我怀里，我居然软绵绵的倒在了铺上，好一会都没有力气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是高反吗？还没到拉萨就这种程度，那到了又会怎样？只身殊途，孤独围困已久，此时伙同着恐惧瞬间攻破城池。突然悲从中来，有点想哭。我拉过兔子的毛爪子问它：“你说咱们会不会到不了西藏？”还没说完眼泪就绝堤而出。兔子扶起我说：“别怕结果不如人意，至少你出发过。况且，这里已经是西藏了。”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眼见这漫天风雪，遮天蔽日，荒凉刺骨，无边无际。这是我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西藏吗？兔子站在我身边看着窗外说：“它也是西藏。”我说“如果西藏只有它呢？”兔子说：“那就相信命运一定还有更好的安排。”我说：“如果没有呢？”兔子说：“那么，这就是最好的安排。”

生命禁区中的坚守

正在此时，兔子指着远方尖叫着说：“快看！”我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瞬间惊愕。黑云下隐约伸出一片神奇的颜色，像天上打翻的水彩逐渐晕染开来。“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那是一座湖！她象一个绝色女子的华美长裙在雪域高原蜿蜒铺开，深邃的蓝绿色神秘而厚重。她那么优美，那么安静的沉睡着。离我越来越近，却在我就要触摸到的时候瞬间远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你可是等候了千万年，只为今天与我遇见？你可是西藏迎接我的第一道风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慰藉心灵？百度说她叫措那湖。相传是金刚鲁姆女神的瑶池，是当地的“神湖”。位于念青唐古拉山和昆仑山山脉之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淡水湖。青藏铁路与其贴身而过，近处仅20米。

措那湖的出现，并没有让画风彻底改变。反而，之后的天气更加变化无常。一会晴到光芒万丈，一会又阴到大雪纷飞，频繁的交替着，变幻着。而地面上，远远近近，一座比一座高的大山伫立两侧，连绵不绝。除此之外，没有草木的颜色，没有动物的身影。

我把浑身无力的自己安放在下铺的角落里，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外。祈求这风景和高反都快点好起来。临近终点，车上的旅客已经寥寥无几，车厢里越来越安静。从沈阳登车，坚持走到这里的旅客，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车上的乘务人员都是沈阳人，这一路陪伴下来，此刻竟有种莫名的相依和信赖。那女乘务员在经过的时候，特意慢下脚步看了我一眼。我抬起头眼睛潮湿地看着她的脸寻找答案，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声说了句：“没事。”送餐的胖乘务员已经默契到不再征求我的意见，直接从最底下拿出一盒说：“来这个，热乎，赶紧吃吧。”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海子一遍一遍在我耳边吟诵着他的孤独和绝望，而此刻精神上的煎熬比身体上的高反更令人崩溃。如果你曾经一个人，穿越过漫长的可可西里生命禁区，你一定能体会我的心情，甚至整车人的心情。

当我再次走到窗前，满天的黑云已经压到地面，狂风暴雪是我这个黑龙江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狂暴肆虐，翻滚着，抽打着，恶狠狠地践踏人间。我转过头，发现隔壁车厢的中年男子也和我一样在窗前战栗。此刻他眼睛通红，满脸孤独，甚至有些痛苦。我们相视无语，却都在彼此的目光中寻求支撑。

这时我远远的看见车厢尽头有个人走来，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哦！是在北京站台上遇到的那个要去西藏的女孩。她脸色苍白，步履蹒跚，是来找我的。我下意识地扶着她的肩膀，尽管我用了很大力气，但是声音仍很微弱。我说：“你咋样？”她没说话，就点点头。然后转向窗外，身体紧紧地靠着我。

不知什么时候女乘务员已经站在旁边。此刻她叭一下立正，对着窗外敬礼，表情无比庄重。我们都被她的举动惊呆了，难道是在尊重我们所不知道的什么当地风俗？这时忽听那中年男子指着窗外惊呼：“那有个人！”是的。就在不远处的山丘上有一个人，一个穿着军装的战士，笔直的站立在暴风雨中，正在对着我们的列车敬礼。

（很抱歉，当时没有来得及拍照。此照片来自于网友在附近地点拍摄）

早就听说过，青藏铁路巡逻兵驻守在海拔最高的哨位上。因为青藏铁路地形复杂，穿越多个无人区，出现突发事件无法就近求助当地警力，于是只能用这种特殊的办法保障这条铁路的正常运行。护路工作枯燥无聊，所以战士们看到火车经过会非常开心，敬礼是发自内心的自豪。此处天高地阔，人如蝼蚁，这一敬一收，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单纯的守望。

女乘务员是在向战士致敬，列车也在此刻鸣笛。而我们三个人，包括那中年男子都情不自禁的哭出声来，甚至近乎嚎啕。我们一边流泪，一边拼命的挥舞双手。战士你看见了吗？你一定要看见啊！此刻兔子则一个箭步，破窗而出，一路狂奔到战士身边，与他一起并肩，在暴风雪中站成比直，象棵树一样在雪域高原上坚定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