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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深山中的囊谦黑陶,为什么被信佛的藏族人相信具有神奇的药用价值?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时间:2021-05-25 18:24:48 浏览量: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8期,原文标题《囊谦黑陶:藏在深山中》

“藏族信佛的人,相信黑陶传统秘方的神奇药用价值,所以一直使用。”

 

记者/艾江涛

藏在深山中的囊谦黑陶,为什么被信佛的藏族人相信具有神奇的药用价值?

在囊谦的黑陶生产基地,师傅们正在手工制作的陶胎上刻花(寻足迹 摄)

 

安久家族

当我在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政府门口,见到扎着长发、身材结实的白玛群加时,他正在为自己设立在囊谦县的黑陶生产基地的资金周转而犯愁。近年来,受国内礼品市场萎缩的影响,白玛群加的黑陶销售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使他难以根据最新的文件指示,一次还清政府在9年前投给他的300万元创业扶持资金。

2012年,白玛群加入选了第四批国家级非遗项目“陶器烧制技艺(藏族黑陶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现在正是我大展拳脚的时候,再缓一缓就好了。”白玛群加一边念叨,一边开车带我去他200多公里外的家乡:囊谦县娘拉乡娘多村。那里,有他2015年设立的分厂。还有村委会的一群人正等着他商量村里下一年的事务。玉树州平均海拔4400多米,沿着河流,道路两旁全是高山。山坡上,随处可见金光闪闪的玛尼石刻,上面多刻用以祈福的佛教经咒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草甸上则是一群群的牦牛。前往娘多村的路,逐渐进入大山腹地,越来越狭窄险峻。

路过一个只有几户人家、藏语名叫“遮卧”的小村时,白玛群加告诉我,这里便是第四代囊谦王的出生地。公元9世纪中叶,强盛一时的吐蕃王朝瓦解,各地势力在此后数百年间割据称雄,玉树南部的囊谦部落正是其中之一。据《囊谦王世系谱》记载,第四代囊谦王申根巴,在1408年曾受明永乐帝的封赏。白玛群加所属的安久家族正是囊谦王的御用艺人家族。作为安久家族的第十三代传人,直至今日,白玛群加的八个兄妹,都是掌握泥塑、造狼毒纸、唐卡、木雕等藏地传统技艺的手艺人。

对白玛群加来说,如果说后来学做黑陶还多少有些偶然,那么学习泥塑等家传技艺,则是意料中事。早在七岁读一年级时,白玛群加便经常逃课,跑到学校后面村人盖房取土的泥坑中,捏各种小动物玩。他父亲是囊谦县有名的手艺人,不但是藏医,还擅做泥塑、画唐卡、制作金银器。看到儿子几乎无师自通地喜欢上了捏泥巴,在9岁那年,索性让他辍学回家,学习手艺。

藏在深山中的囊谦黑陶,为什么被信佛的藏族人相信具有神奇的药用价值?

藏族黑陶烧制技艺国家级传承人白玛群加,作为安久家族第十三代传人,是当地有名的手艺人(寻足迹 摄)

 

三年之后,白玛群加已成了一个小手艺人,跟着父亲到周围的寺庙做泥塑佛像。“文化大革命”之后,藏地佛寺多有损毁,佛像恢复的工作量也大。跟父亲一起在当地寺庙干了三年,14岁的白玛群加已可以带着徒弟,远赴云南、福建、西藏等地的寺院,独自做佛像了。

白玛群加至今还记得他在2000年左右捏的最后一尊佛像。那是在家乡用一天时间完成的一尊释迦牟尼佛,也是他最满意的作品,然而在捏制中却出了小小的意外:由于佛像比较高,在上上下下爬梯子的过程中,不小心把地上的狗屎蹭到了佛像身上。佛头着粪,让内心虔诚的白玛群加难以释怀,他就此决定:从此再也不做泥塑佛像。

凑巧,来乡里考察工作的县委书记,推荐他到囊谦县第二民族中学传授藏族手艺。一边给学生讲课,一边有意识地搜集挖掘藏族文化,白玛群加发现历史悠久的囊谦黑陶,正面临失传的危险,他决定将这门手艺学习传承下去。

烧制黑陶

起源于大汶口文化、屈家岭文化和良渚文化的黑陶,在中国已有7000多年的历史。1928年,考古学家吴金鼎发现距今4000多年前的山东历城龙山镇(现属济南章丘)城子崖遗址。遗址出土的大量工艺独特、造型精美的黑陶,作为龙山文化的标志,引起世人瞩目。然而,谈及囊谦黑陶的历史,人们更愿追溯到1000多年前的一段佳话:文成公主入藏途径玉树时,将独特的制陶技艺传授给当地藏民,使当地原始制陶工艺更加完善,从而演化出独一无二的囊谦藏黑陶。

在白玛群加记忆中,小时候,家家户户都用黑陶,不管是家里喝酥油茶的壶、杯子,还是寺庙里点酥油灯的灯座,都是黑陶做的。20多年过去,他发现连跑20家,能发现一件黑陶就不错了。

在娘拉老家,虽然还有零零星星烧制黑陶的老人。但烧制囊谦黑陶最为出名的艺人,还是距此300多公里外,吉曲乡山荣村的扎旺师傅。

藏在深山中的囊谦黑陶,为什么被信佛的藏族人相信具有神奇的药用价值?

白玛群加为玉树地震灾后重建展览馆设计制作的“爱心拥抱壶”(寻足迹 摄)

 

白玛群加的拜师之路并不顺利。在两年多时间里,他先后去师傅家跑了八次,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摩托车还掉进了河里。“衣服完全湿透了,外面结了厚厚一层冰。人家的心打破了,说你回来喝茶,从今天开始,我给你教。”白玛群加记得很清楚,那是2003年2月的一天。

由于有深厚的泥塑造型功底,黑陶塑形对白玛群加来说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掌握烧制过程中的火候。传统的藏黑陶,采用红黏土与石头粉的二元配方,器物制作成形,风干抛光后,用“封罐、熏烟、渗炭”的方法烧制而成。烧制时,用石头搭起“窑口”,将器物依次叠放进去,以牛粪、木材作为主要燃料,再加入传统的草药。判断温度主要靠眼力:“大概要烧7个小时左右,烧的时候,把牛粪扒拉开一点,根据陶器的成色决定火加大还是小一点,红色怎么样,红白怎么样,特别白怎么样,每种颜色都需要不同的处理方法。”

这些烧制不同器形、质地的陶器的技巧,当地人称之为“秘方”。此后两年多时间里,扎旺师傅将31种传统藏黑陶烧制秘方,悉数教给了白玛群加。

怎样才算真正的黑陶?白玛群加告诉我,刚烧出来的黑陶,颜色并非黑亮,而是带有微蓝的金属色,在外面涂抹一层酥油,经过浸煮开壶后,方才越用越黑。他特意拿出两块陶片作为对比:“像这种里里外外全是黑色的陶器,才叫黑陶。只有外面一层黑色,里面是红色、白色或其他颜色的陶器,基本是烟熏出来的,不是正宗的黑陶。”在他看来,与其他地方后来陆续恢复的黑陶制作技艺相比,囊谦黑陶独一无二之处,正在于此。

尽管山荣村的黑陶烧制技艺最为出名,但当地的陶土却非最好。白玛群加发现,采用传统二元配方制作的陶器,不到两三年,便会有脱皮、裂缝等瑕疵出现。当地人对这种陶器,有一个说法是“放在那里就会坏”。与之相比,以娘多村陶土制作的陶器,藏语中形容为“锅记”,翻译过来就是像“塑料瓶”一样结实耐用。

为了寻找更好的陶土,白玛群加跑遍玉树自治州的每个县城,先后测试了37种陶土,他才发现最好的陶土原来就在自己的老家:娘多村,自古以来被称为“陶土山”的那座山正是自家的牧场。

沿着自己挖出的小路,白玛群加带我去看取土的地方。草甸之下,裸露出一两米厚的黏土层,白玛群加告诉我:“从这里往下,这里往上,这两层中间一米多的土层,里面的石头也不能丢掉,所有东西都可以用。”当地人相信,这种含有石块的黏土,具有解毒,治胃病、嗓子痛、关节炎的神奇功效,当地人还会用这里的陶土洗头发。在陶土山的背后,留有过去祖祖辈辈制陶人挖土的痕迹。

温度控制是烧成关键。2006年,白玛群加和扎旺师傅开始尝试,如何用温度控制更为精确的气窑烧制传统黑陶。经过近三年的不断摸索,白玛群加终于掌握了其中的窍门,把成品率提高到90%。而按照传统烧制方法,一窑二三十件陶器,只能烧出三四件成品。

决定黑陶颜色、效用成败的关键,是撒草药的环节。当窑炉烧到八九百度之间时,白玛群加要全身穿着湿衣服,带着防火手套进入窑炉,将事先调配好的草药,依次撒在每件陶器上。整个过程中,他还要控制不让衣服上的水滴到陶器上,防止高温的陶器开裂。炙热的窑温,往往让人难以忍受。“差不多是在火坑里进去一个个拿出来撒草药,如果消防支队的人知道了,估计早就不让我做了,这么做不是自杀吗?”他举着粗糙的双手告诉我,从烧陶到现在,他手上已有大大小小八十多处伤口。

由于独特的烧成工艺,囊谦藏黑陶具有一种实用淳朴之美。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刘润福看来,藏民对那种黑色有一种虔诚的朴素追求。尽管如此,随着当地经济的不断开放,依然有不少藏民弃用黑陶,选择更为便宜、耐用的铝制品与铁制品。

为降低成本,让黑陶重新走入更多当地百姓家中,白玛群加在手工制陶外,还引入石膏灌浆的办法,批量生产更加适用的日用品。娘多村的分厂,便以量产日用品为主。当我到达那里时,原本有13个工人的工作间,只有两三个人在忙着浇注模型,多数本以放牧为生的工人都到周围山上去挖虫草。由于冬天天气太冷,每年真正适于制陶的时间只有从4月到10月的半年时间。白玛群加告诉我,如果全员开动,这里每年可以生产上万件陶器,批量生产的陶器每件售价不过30元左右,每年有30万元的收入。

在广大中原地区,黑陶在经历了龙山文化的高度辉煌之后,早已渐渐淡出历史舞台。谈及背后原因,刘润福解释道:“华夏民族具有玉文化崇拜的特征,在这种文化追求下,人们对有‘假玉’之称的瓷器技艺的崇拜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渐渐认为黑陶不登大雅之堂。随着社会需求越来越少,黑陶市场也日渐萎缩。”

只是,这一早在广大中原地区中断使用的陶器,何以在玉树囊谦、四川麦宿、云南尼西等藏区能不绝如缕地延续下来?

封闭带来的隔绝,自然有利于古老技艺的保存,但藏民虔诚的宗教信仰却是更为内在的原因。囊谦是藏传佛教聚集最为密集的地方,在这个人口不过10万的县城,便有140座寺庙,和占总人口10%的僧尼。用白玛群加的话说,“藏族信佛的人,相信黑陶传统秘方的神奇药用价值,所以一直使用”。而在刘润福看来,“龙山文化最初的蛋壳器,不是实用器,而是祭祀用的礼器。如果说中原文化通过高度的技术、仪式感创造一种威严,技术上相对落后的其他民族,则会用另外一种形式塑造威严感,往黑陶中加入药材,告诉世世代代的藏民,用它会延年益寿”。

早晨,当我到达位于大阿育王佛塔背后的黑陶生产基地时,白玛群加已在他自制的陶轮上忙活开了。他手上正在抛光的陶器,是一件叫作“双星伴月壶”的酒器,曾获得大奖,被国家博物馆以19万元的价格收藏。在他旁边,还有两位师傅正盘腿而坐,不断用手上的木板拍打着手中的器坯。不时,他们还会用嘴巴含着泥条造型。白玛群加教给我抛光陶器的合适时机:用舌头舔舐,以粘舌为宜。在他们眼里,陶土是世界上最干净的东西。

收集历史

5年前,在北京举办的一个国家级传承人培训班上,白玛群加被一位老师的话所震动,决心开始收藏散落在当地的黑陶。那位老师告诉他,真正的传承保护,需要挖掘整理历史资料,光文字资料还不够,还一定要有实物证据。

起初,白玛群加用自己制作的新陶器换旧陶器,专挑别人用坏的旧黑陶。慢慢地,他的收藏兴趣越来越浓厚,所需花费也越来越多,“我个人的财产,腰带、藏刀,头发上戴的象牙,脖子上挂的珊瑚石、天珠,全部卖掉,用来收藏黑陶”。就这样,几年下来,从便宜的几十上百元,到最贵的七八万元一件,白玛群加先后收集了700多件黑陶。

在黑陶基地的展示厅,白玛群加将所有藏品分为四个展区。从自己的获奖作品开始,越往里走,藏品的年代越久远。

对每件藏品,白玛群加都谙熟于胸。这件是古代的蒸笼,那件是囊谦王手下的将军挂在马上的酒壶,排列成整整一排、大小不一的酒壶,则在过去的酒馆中配套使用。他一边说着,还一边踢了一脚地下箱子中放着的一堆黑陶酒壶,“黑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脆,我从老百姓手中收来,就是这样在车上拉回来的”。

收藏经常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发现。一次,在一个附近的村子里,他收集到两件造型特别的黑陶,当地百姓说那是过去的酒壶。后来,一位老人告诉他,那不是酒壶,而是奶瓶,以前藏民会在孩子出生到一岁为止,用它给孩子喂奶,传说对小孩身体有很大好处。但是,具体有什么好处,老人也说不清楚。为找到问题的答案,白玛群加跑了三年时间,终于在一本记录很多成佛故事的经书《白马嘎堂》(音)中找到相关记录,里面记载了一种说法,用这种黑陶奶瓶喝奶的孩子,长大后很少生病。

在清华大学非遗培训班上,根据刘润福等老师的建议,白玛群加在传统器型基础上,进行所谓“1+1”的创新,设计出包有银边、镶嵌绿松石的黑陶。此外,他还尝试过用牛奶、白糖、树叶混合制成的绿釉,包括石灰石的釉料,制造上釉的陶器。

新的尝试与白玛群加和日本陶艺家的交流不无关系。刘润福告诉我,日本人关于陶、瓷的概念与国人不尽相同,在他们看来,只要烧成温度在1200度以下,即使上釉也属于陶器。与中国相比,日本并无对等样式的黑陶,他们所谓的柴烧黑陶,“更追求烧成落灰的不同,一定要落点灰,每个都不一样。”

未来,白玛群加想创办一个黑陶博物馆,一边制作黑陶,一边传递黑陶文化。“希望自己走掉以后,这边还会留下康巴地区祖祖辈辈的黑陶文化。我会告诉他们,我们爷爷那一代,这件东西是喝酥油茶的,每件器形都有自己的名字。”

(感谢邓明、五之、江才桑宝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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