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军镁扎西,藏文化遗产保护研究工作室 主任
2010年4月14日清晨与往常一样,我骑行在洋溢着春天清新气息的清华校园的上班路上,突然手机短信提示:“玉树今早地震了!”。我立马就想到远在玉树的亲朋,特别是年老的奶奶。于是不停地拨打亲人的电话,对方始终没有应答。忐忑不安中,我发短信给院领导,请求奔赴玉树抗震救灾。几天后,院里通知让我参加由袁昕院长带队,袁牧、王彬汕、胡洋等组成的玉树震后援建先遣队,于4月20日赶往玉树接受灾后重建任务。由此开启了近五年的玉树灾后重建历程。
带队的袁昕和袁牧老师
01 初到玉树
第一天到玉树,我们借住在青海大学搭建的帐篷营地,潮湿的地上我们五个人在睡袋里各自努力睡着,玉树四月夜晚的最低气温在零度左右,外面的大风吹得帐篷呼啦呼啦地不停抖动。没想到第二天营地要搬迁,大家费力地搬着东西,还借来了一个推车。那几晚,高反最严重的是体格最雄伟的袁牧老师,他依然如八年前在西藏的那般乐观,我总被他那有点歪歪扭扭的牙和大大咧咧且不失幽默的性格所吸引和感染,他的坚毅、乐观和幽默给予我们很大的力量。勘察结古镇灾损伤亡情况,代表清华规划院慰问受灾同胞,在废墟和临时安置点寻找奶奶和亲人,等待灾后重建指挥部的具体工作安排,成为头几天的工作。
临时帐篷营地搬家
四川夫妇的免费餐厅
犹记探访和慰问结古镇灾情最严重的扎西大同社区时的情形:痛失父母和兄妹的俩姐妹,当姐姐手里拿着逝去亲人的图,向我倾诉内心的痛苦时,我心生同情却又无力安慰;善良的四川夫妻,倾尽所有积蓄,用街边的免费餐馆来帮助灾后的玉树群众,只因汶川地震时他人给予家乡的援助;悲伤年轻的夫妇,从贫困的牧区来到结古谋生,地震夺去了在廉租简易房里的老人和婴儿的生命,年轻妈妈的脸上残留着泪水,诉说着哀伤……
02 重建伊始
几天后,接到灾后重建指挥部的任务:清华规划院负责编制甘达村、禅古村的灾后重建规划及单体建筑方案。时间紧、任务重,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这两个点作为灾后民居重建的示范将在五月初开工建设。那时在袁昕院长的带领下,白天实地调研,现场设计,及时与群众交流和收集意见。我主要发挥藏语沟通的优势,帮助同事们与居民交流设计方案,有时也通过集体投票的方式,来选定最符合大家认可的方案。晚上大家在板房里整理资料,勾画设计方案,记得那时在袁昕、袁牧老师的带领下,王彬汕、胡洋分别绘制甘达村和禅古村草案,确实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没几天吴邦銮 、王晒奇、任胜飞等第二批同事到达玉树,人手多了,工作相对减轻了一点。四月底的玉树依然很寒冷,大家在板房里没日没夜地紧张工作,饿了就是火腿肠就方便面,在克服高反的同时还要继续工作,很是不易!
月底规划设计团队转战西宁,大家在袁昕、袁牧两位老师的带领下,在省建设厅会议室昼夜不停地工作,当时李群副指挥长也经常与大家交流,短短的一周时间,按照指挥部的要求完成了甘达村、禅古村的规划设计任务,五月初通过审查。之后,胡洋等同事继续留守玉树,在现场配合施工,及时补充完善设计。甘达村、禅古村灾后重建规划成为玉树灾后最早开工建设的重建项目。其作为玉树灾后重建的样板工程,得到了国家部委、省州各级政府及灾后重建指挥部的高度认可和赞誉。
社区参与规划讨论
结古工作驻地午餐
团队后续支援队伍
项目评审会
4月29日,由国家文物局单霁翔局长率领的玉树灾后文物抢救保护专家工作组,慰问受灾的文物部门职工,实地调研文物建筑受损情况,指导灾后文物抢救保护工作。专家组成员吕舟老师带领我和贾滨参与了工作组全程考察工作。第一天,同事贾滨高反严重,不得不躺着吸氧。吕舟老师也因高反整夜没睡好,且不时关照贾滨。随后的几天里,工作组考察了十几个文保单位,这些点很分散,且大部分在海拔4000米以上,国家文物局领导和专家们坚持着视察了灾情,并部署下一步工作。吕舟教授领衔的清华规划院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所,受国家文物局委托编制《玉树文物抢救保护修复专项规划》,并要求一个月内完成了专项规划。规划任务重、时间紧,吕舟老师让我具体负责,贾滨协助,期间还通过青海省文物局、玉树州文管所的工作人员补充现场灾损资料和数据。我们在短短三周内编制完成规划,于5月21日通过国家文物局组织专家评审。《玉树文物抢救保护修复专项规划》为后来玉树灾后文物抢救保护内容和资金估算等纳入国家灾后重建项目库,指导灾后重建指挥部、玉树灾后文物抢救保护工程建设工作组的工作部署等奠定了基础。
国家文物局领导及专家现场工作
灾后重建初期,见证了清华大学和清华规划院持续不断对玉树灾后重建的支援:5月中旬,清华规划院承担了新寨嘉那玛尼石经城的修建性详细规划,由袁昕院长主持,在详规中心恽爽和张晓光两位领导带领下,杨丹丹、李仁伟、王勇、邢立宁、李汶等同事承担具体工作,当时我配合做了基础性的调研、摸底和访谈工作。规划以尊重当地聚落形态和人文习俗为前提,深入基层,了解居民的诉求,解决基础性的问题。同时,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嘉那玛尼石经城,有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禀赋。充分挖掘和保护新寨嘉那玛尼文化遗产的价值,梳理文化自然空间与居住、商业等功能空间的关系等,得出尊重历史文脉和提升聚落空间的规划思路。而这两年去玉树,在新寨听到老百姓说“环境得到了改善提升,原住民依然居住在这里,嘉那玛尼石经堆被很好地保护,新寨还是那个玉树人记忆里的新寨”等评价时,感受到清华同衡的价值观和理念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5月底,刚参加完甘达、禅古两个村规划的王彬汕主任,又来到玉树。由于他之前来过玉树且有高山经验,带领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张悦老师团队到玉树海拔4400米清水河镇做灾后重建规划。有几个偏远的村子海拔甚至达到4600米,所以都是以年轻教师和博士研究生为主,大家克服高原缺氧,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奋战数周,完成了清河镇和5个村的灾后重建规划。
03 支援重建
玉树重建任务重、时间紧、难度大,规划基础资料和相关数据严重缺乏。而废墟清理,基础设施等民生工程重建迫在眉睫,这些都对结古历史古迹和文化空间产生影响。出于对民族文化遗产的珍爱,我自发地深入灾区现场,拿着地形图逐一标示社区宗教点、玛尼堆、活佛府邸以及有价值的历史古迹。其中,寻找并保护那些受损且正在或即将被拆除的具有较高历史文化价值的古民居是最难的工作。我们踏遍结古镇的灾损现场,从中找到了十四座保存较为完整且有历史、艺术价值的传统民居。我将调查成果提交给当时编制《结古镇灾后重建总体规划》的中规院团队,并由规划负责人邓东所长组织领导、专家去现场再次评定。这项工作得到了大家认可,在邓东所长的推荐下,我被省灾后重建指挥部聘为“专家”。之后,参与中规院团队更多的工作,展现我的专业背景,发挥语言和文化优势,我深入废墟里的帐篷中,了解民情,掌握第一手资料。尤其在结古城镇发展历史、演进过程以及文化信仰等方面提供了自己的见解,贡献了清华规划院在玉树灾后重建的力量。
调查结古的古民居
协助中规院专家工作
6月初,由建设部和清华大学推荐,青海省建设厅委托我担任玉树灾后宗教寺院安全鉴定的技术总顾问,编制《玉树灾后传统土木、石木古建筑结构安全鉴定标准》,并指导四川、陕西、甘肃、青海等四个省的权威安全鉴定机构,历时三个月,完成了玉树七十多座寺院建筑的安全可靠性鉴定,为开展玉树宗教寺院灾后重建工作奠定了基础,得到省厅领导的高度认可和赞誉。
灾后宗教寺院安全鉴定组
灾后不久的结古寺
印象深刻的是结古寺。通过现场鉴定,结古寺大部分历史建筑可以通过修缮加固,最后由于种种原因,上百年历史的僧舍建筑群全部被拆除,而曾在地震中梁柱开裂的新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大经堂却被保留下来。记得小时候,奶奶带我去结古寺拜佛转山,几个小时的绕寺转山小道时有故事发生:比如佛塔下方的土炕,奶奶会让我们取一小点含在嘴里,祛病消灾;山顶处用小石头堆的小房子,那是来生的住宿;把经幡绑在山顶的经幡柱上,祈求山神护佑等等。如今,焕然一新的结古寺已经没有那些能唤起我记忆的实物遗存了,成为我参与玉树灾后重建工作的一大遗憾。
灾后第二年,参与了玉树重要公共建筑的方案评审工作。大师们领衔的设计团队不畏高原,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调研考察,听取当地学者专家的建议。起初虽然有点“水土不服”,但随着对玉树建筑特色和文化习俗的深入研究,逐渐找到了融入地域环境和民族文化的建筑语言转化。十个重点项目,大部分我都以顾问的身份参与了前期工作。其中,由清华教授主持的项目,前期参与得较多,在玉树建筑特点和文化习俗上提供建议。庄惟敏教授领衔设计的玉树州行政办公中心、张利教授领衔设计的新寨游客接待中心、朱育帆教授领衔设计的新寨广场景观和崔恺院士领衔设计的康巴艺术中心等。当然,不是每个建议都被采纳,不仅有对项目理念价值的认识不同,也有很多现实的无奈。
2011年底,我有幸接到结古老市场的设计任务,位于老结古茶马互市的商业中心,是结古人心中最重要的商业场所和文化空间,旁边就是被纳入保留的民居——更昂家宅。我们通过对传统院落空间的解读,采用了回字形的平面设计,石砌外墙和木窗设计,希望当地石匠、木匠以及社区居民能参与到这个项目的建设当中,试图塑造藏而新的玉树建筑,也希望留下这个时代玉树人的烙印。当时,玉树的项目审查非常严格,难得的是结古老市场在第一轮方案评审中就顺利通过。次年,结古老市场开工建设,我经常去施工现场,看到由德国设计师主持修复更昂家宅,这种新旧建筑同时建造修复的过程,让我感受建筑生命与文化的延续。这个老宅在灾后不久差点被拆除,但在房主奶奶贝贝和我的努力下:买塑料布盖住受损的房屋,战胜很多阻力,最终,这座民居得以保存并被认定为文物。
04 文物保护
2010年底,我被聘为玉树灾后文物抢救保护工作组的技术总顾问,协助开展文物抢救保护工作,提供技术支持,根据区域和线路分配任务。
2011年起,作为省文物局专家,参与六十多处文物保护单位的抢救修缮方案审查工作,并受省州文物主管部门的委托,承担了桑周寺、贡萨寺、尕白塔及古渡口、当卡寺、然格寺等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修缮设计方案。记得最困难的时候,只有我和徐惠文两个人去海拔4500米的寺院调研,当时孩子初到青海,不适应环境,只好带着两岁多的孩子一起调研。之后,又受州文物主管部门的委托,我们又完成了吉日沟佛塔、格吉部落府邸遗址、斯日寺等文物保护单位的修缮设计方案。最远且最难的是杂多县昂赛乡吉日沟佛塔的修缮项目,从结古出发需要一天的车程,在简陋的牧民家度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得骑马3个小时到山顶,之后再徒步7个小时才能到达项目点。当我站在悬崖边,看到残缺的千年古塔和那深远的峡谷、山峰簇拥的美景时,身体的疲惫被抛之脑后,留下的是对历史和自然的敬畏,立即投入工作。
尕白塔抢救修缮工程竣工验收
吉日沟佛塔
之后的三年多,作为玉树文物抢救保护工作组的技术总顾问,我们参与了六十多处文物保护单位的技术文件指导、工程质量监督和验收工作。由于项目大多位于偏远地区,交通不便,施工技术要求高等,经常需要现场指导和监督。大家以对玉树历史文化负责的精神,历程三万多公里,上百次地穿梭在玉树的山水之间,遭遇过暴风雪,经历危险困境以及利益诱惑,但我们始终坚守责任和担当,取得了灾后文物抢救保护的最终胜利。清华规划院获得了灾后重建指挥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组的高度认可,被授予玉树灾后文化重建文物修缮先进集体。
收获的集体和个人荣誉
05 重建之后
玉树的灾后重建工作结束了,但我没有回到北京,在院里的支持下,我申请成立了藏文化遗产保护研究工作室。特别是在袁昕院长的鼓励下,我希望留在青藏高原,留在我的家乡,将我的一生都贡献给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事业。
2014年夏,尹稚教授、袁昕院长去玉树回访,看看我们在玉树的工作。我们参观了结古、新寨的重建成果,以及我们承担的玉树文物抢救保护项目。当时我们去了离结古最远的然格寺,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坑坑洼洼,走了近十个小时。傍晚,身处原始森林优美的景色中,大家早已忘了路途的辛苦。看到位于山顶坡地上的然格寺,群山环绕,开阔敞亮,以土色为主基调的寺院建筑群完全融入自然之中,听到尹老师和袁院长赞叹时,我心中已得到最期盼的肯定,默默的欢喜,已经不用去阐释这个项目背后的艰难过程和故事了。
然格寺合影
然格寺全景
犹记2003年初,在尹稚教授的带领下走遍整个西藏进行调研,我们在措那考察时遭遇特大暴风雪,不得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雪里撤退。突然,前车陷入雪地,对讲机里告诉我们原地等待。等了许久,未有消息,我按耐不住,吃力地推开车门,一脚踩进很深的雪地,顶着狂风,朝不到两米闪着应急灯的前车走去,先看到司机师傅在忙着查看情况,转身过去发现有个人趴在雪地里,用铁锹费力的铲着车底坚硬的厚雪,仔细辨认下我才看清是尹老师,心中顿时生起一股暖流和激情,我抢过铁铲就铲起雪来,没多久我们就继续前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段记忆在我脑海中不时闪现,尤其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鼓励我继续前行。我想这就是不畏艰难、少说多做、行胜于言的清华精神吧!在玉树的五年时间里,从甘达村、禅古村以及新寨嘉那玛尼石经城重建规划,到结古文化古迹的梳理与保护、地域建筑研究和实践,以及玉树文物抢救保护等工作。我始终不忘院领导给予我的希望,展现清华规划院在玉树灾后重建中的责任和担当。而我所具备的这些专业知识和经验,离不开清华规划院的培养,离不开老师们的栽培。作为一位玉树人,更有责任投入到重建家园和文化保护中去。
玉树灾后整整十年了,记述中可能疏漏曾经参与过玉树灾后重建的同事,望谅解。玉树不仅是震区,还是高原,平常要去都得掂量一下,更何况在震后艰苦危险的环境下,所以当时能第一时间去现场的同事们,都值得铭记!
2020年4月14日 军镁扎西 写于西宁工作室
供稿|藏文化遗产保护研究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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