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牛汝辰
0 引言
昆仑是中国神话系统里最重要的神山。原始的宇宙观常把最高的山作为神圣的地方。黄帝族华夏集团崇拜昆仑与昆仑是高山有关, 高山是最接近天空的,最可能被想象为天帝和群神在下界的行宫,从而也是天神下降必经之地。几千年来,没有一座山比昆仑山更多地被赋予了神秘和神圣的色彩。中国人古时虽不知昆仑为何山, 但坚信其在西北。虽无“山脉” 之专词, 而有山脉之观念。
“昆仑”的“三条四列” 之说谓出《禹贡》(《禹贡》实无此明文,乃后人附会《禹贡》而起),其说甚早。唐开元间僧一行倡“山河两戒” 之说(王应麟《玉海》卷二十),山脉之观念乃更明了。唐益《松筠龙经》之歌曰: “昆仑山是天地骨,中镇天心为巨物;如人骨脊与项梁,生出四支龙突兀。四支分出四世界, 南北东西为四脉, 西北崆峒数万程,东入三韩陷冥杳; 惟有南龙入中国, 分宗孕祖来奇特。”(《正觉楼丛书》)至明王士珍遂衍为“昆仑三龙”之说,谓昆仑据地之中,四旁丛山各入大荒,入中国者东南支也。其支又于塞外分为三支,名为北龙、中龙、南龙。亦以全国名山归之昆仑一系(见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魏源固主葱岭即为昆仑, 遂倡“葱岭三干” 之说(见《小方壶地理丛书》, 魏源《葱岭三干考》)。唐人之说,多杂以天星分野之说及堪舆家言。明人惟言山脉而已, 清人条理更为明晰。从中可以看出,历代对于昆仑的探讨从来没有停止, 其成果从历史、地理、诗赋到神话、语源无不论及, 也莫衷一是,以至于谜团重重。
1 关于“昆仑”的文献记载
汤洪和吴癑认为, “昆仑” 一名最早出现于先秦汉文文献的楚辞中, 但历代楚辞注家对昆仑之异说,总计之,则有笼统之西北说、河源所出说、仙山说、日没之山说、西极之山、西域之国说,亦有具体之祁连山(酒泉南山)说、玛沁雪山(闷摩黎山)说、巴颜喀喇山说、冈底斯山说、喜马拉雅山说、和田南山说、昆仑山(于阗)说、阿耨达山说等,先人常以此为基本依据, 各执一端, 莫衷一是。古代典籍如《尚书·禹贡》《山海经》《淮南子》等多有神话色彩和宗教意味, 不仅屈辞注疏纷乱如此,诸如《尚书》《山海经》《尔雅》《逸周书》《竹书纪年》《穆天子传》《庄子》《列子》《管子》等先秦典籍记载“昆仑” 也是莫衷一是,或山名、或部落名、或又国名, 或在西、或在西北、或又在北海之北,或甘肃、或青海、或新疆、或又葱岭, 或大昆仑、或小昆仑, 或海内昆仑、或海外昆仑, 还有西北昆仑虚、河源之昆仑、黄帝所休之昆仑、大地中央之大山、神仙居所等等,五花八门。
昆仑之名, 首见于《尚书· 禹贡》。原文曰:“织皮昆仑、析支、渠、搜, 西戎即叙。” 意谓昆仑、析支、渠、"等四国, 其民皆穿皮, 总称西戎。《尚书正义疏》引郑玄注,则谓渠搜与昆仑、析支,乃三山名也。《禹贡》以后, 《尔雅》释地、释丘、释水,皆述及昆仑, 称河所自出。以上二书, 学者多认为战国时人所作。此外,则晋时汲县魏安矨王冢出土之《逸周书》、《竹书纪年》及《穆天子传》三书,亦记有昆仑。《逸周书·王会解》列于正西诸国之首,惜与狗国、鬼亲、贯胸等相提并论, 反令人疑为同属子虚乌有之乡者。《四方献令》篇以“空同” 列正北之首, 而以下之国名, 如: 大夏、莎车、姑他、且略、貌胡、戎翟、匈奴、楼烦、月氏……皆有可考。或谓空同在陕西,姑他(Khotan)即于阗。其后正北方位渐移于西, 《管子》称桓公西伐大夏;而《山海经· 海内东经》,亦列大夏、月支在流沙外。可知当时已知在北方及西北方有民族迁徙。《竹书纪年》则记: “十七年,王(周穆王)西征昆仑,见西王母。”
《山海经》为先秦古籍,普遍认为其并非成书于一时,也不是一个作者所写, 学术界倾向认为此书为西汉末年刘向编订。据《山海经· 大荒西经》: “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 《山海经· 海内西经》说:“海内昆仑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墟, 方八百里, 高万仞———河水出东北隅。”
《淮南子》记有“昆仑虚” 一名。楚辞中多次涉及“昆仑”风物和人物,仅《离骚》中就有40 余句。《穆天子传》说周穆王西游玄池、苦山、茂苑、黄鼠之山等,最后至于西王母之邦。《山海经》对昆仑山、西王母之邦也有记载。现代学者推测周穆王经由蒙古草原进入甘肃、青海,到达黄河源头,西行入新疆, 经昆仑山北麓之于阗到达葱岭, 然后可能去了吉尔吉斯或中亚锡尔河一带, 后经疏勒返回。在我国史前神话里, 昆仑之丘是古代诸神聚集之山。昆仑丘与西王母有着不解之缘。昆仑丘与西王母的神话, 被历代百姓众生和文人学者千万遍地述说着,时间长达两千余年。
《河图括地象》云: “地中央曰昆仑,昆仑东南,地方千里,名曰神州。” 又云: “昆仑者,地之中也。”《十洲记》云: “昆仑号曰昆陵,在西海戌地,北海之亥地, 去岸十三万里, 咸阳去此四十六万里。”于是古人在注《山海经》时,提示昆仑山有多处的说法。晋郭璞谓, 除海内昆仑外“海外复有昆仑山”。这海内的昆仑应当是新疆和西藏交界处的昆仑山脉, 至于海外昆仑则应当是山经中的神仙居处,即具有高度文明的大西国了。
2 关于昆仑地望
昆仑山一直是远古华夏居民心目中最崇高和最神圣的山脉, 可在先秦典籍中, 昆仑山的具体位置难以确指, 而且名称也不一致。张骞是第一位在昆仑山地区做过长途旅行的知名探险家。在从大月氏返回中原的途中, 张骞沿着当时被人称作“南山” 的昆仑山北麓自西向东行进了一两千公里,尽情领略了这座千古名山巍峨壮丽的风貌。回到长安以后,他把自己见到的和了解到的“南山”情况报告了汉武帝。后来西汉的使者多次经过这里,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采,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史记·大宛列传》),这话的意思是汉朝的使者们在塔里木盆地追溯黄河的源头, 结果发现河源在于阗南山, 山中盛产玉石。于是汉武帝根据《禹贡》《山海经》等先秦典籍(不知他见过《穆天子传》没有)的记载, 把于阗南山命名为“昆仑山”。司马迁也同意这种说法, “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史记· 大宛列传》)。汉武帝所做的只是将于阗河(今和田河)确定为黄河之源,将其发源之山定名为昆仑山。尽管后世不时有人把昆仑山的名称冠在其他地方的一些山脉上(如祁连山等),但是始终动摇不了于阗南山作为昆仑山正宗的地位。
东汉著名史学家班固看来没有接受昆仑山就是于阗南山的说法, 他在《汉书· 西域传》中仍将其称作“南山”: “其南山,东出金城,与汉南山属焉。其河有两原: 一出葱岭山, 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 其河北流, 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蒲昌海一名盐泽者也, 去玉门阳关三百余里,广袤三百里。其水亭居,冬夏不增减,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汉朝人把昆仑山与黄河联系在一起除了出于科学不发达的想象臆测外, 还有更深刻的文化命意。黄河是华夏文明伟大的母亲河, 而昆仑山则是华夏居民心目中最崇高神圣的山脉。最伟大的河发源于最神圣的山,不仅十分符合当时人们非常崇拜的天命,而且有向国人和西域彰显大一统观念的深意在里面。
中国境内以昆仑名者,据苏雪林的说法,有安徽潜山县东北六十里之一山, 福建惠安县东北三十里之一山,广西邕宁东北一百二十里之一山,然据笔者揣测, 以昆仑名山者远不仅如此。历来出现于典籍之昆仑则有: 《禹贡》记载的阿尼马卿山、《史记·大宛列传》记载的于蜫南山、《汉书·地理志》记载的青海西宁、《汉书·地理志》记载的敦煌、《水经注》所记之葱岭、《十六国春秋》记载的酒泉、《元史》所载之兴都库什山、《大清一统志》记载的巴颜喀拉山、孙壁文《新义录》引洪亮吉说的天山、《大清一统志》所记之冈底斯山、张星? 《中西交通史料汇编》所引英国人夏德说喀喇科龙山等等。此外, 尚有昆仑祁连山、昆仑玛沁雪山、昆仑喜马拉雅山等说法。总之,昆仑已经成了一个千古谜团。昆仑为何会成为千古之谜呢?姚宇亮认为,古代典籍中的“昆仑”的位置并不确定, 但是有一个大致范围———姑且称之为“昆仑文化区”。之所以会产生“昆仑文化区”,且“昆仑”的方位不确定,这和昆仑地区是人类的发祥地之一及昆仑地区所在的西方是日没之地有关。古人昆仑神话和太阳崇拜可归于同一个母题———生命。后来的神话、民俗、文学之中的“昆仑”的象征意义和丰富意蕴都由此生发。
姚景强认为,最早开始对古“昆仑”进行考证的最初出现在西汉时期。汉武帝刘彻根据《山海经》中有关“昆仑丘” 的记载里“河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无达” 之内容, 派专人沿黄河上游找到于阗南山, 认为那里就是黄河之源头, 使者归报“山多玉石”,刘彻便将于阗南山命名为昆仑山。其理论依据大概是因为于阗南山有玉, 昆仑山上也有玉之故。但在《山海经》一书中记述了很多山都有“山多玉石”, 并且很多水都源于山,绝不止于阗一处。对于于阗南山为古昆仑之说,历代学者都有质疑,认为“《山海经》光怪陆离,气象万千,许多地方当真匪夷所思, 又无明确史实”。最早提出质疑的要算西汉史学大家司马迁了。他在《史记· 大宛列传》中说: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 昆仑高二千五百里余, 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自张骞使大夏之后, 穷河源, 恶睹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 《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放哉!” 司马迁的这番话,实际上是对《禹本纪》和《山海经》所谓“昆仑山” 的否定, 充分体现了他作为史学家所具有的深刻见识和批判精神。而同样是在汉代奉旨修书的班固,在《汉书》里却只说于阗有南山,却不提昆仑山。
近代以来,学者们对昆仑山就倍加关注和研究,但是对它的认识和解析却众说纷纭, 而对于昆仑地望的探讨与争议, 尤为激烈。清学者万斯同博考众书,对汉文古籍文献关于昆仑的诸说异见进行了比较细致的考证和分析, 最终认定《山海经》中对昆仑的记载切实可靠,但他没有对该书所述的昆仑地望及其含义做出确解。20 世纪80年代,就有学者提出昆仑并非实际存在的山脉,而是一种想象力的虚构, 其代表为顾颉刚先生,他认为《山海经》中“昆仑区的地理和人物是从西北传入, 其人物是西北民族的想象力所构成,其地理含有西北的实际背景, 但不能实定其确切的所在。”顾氏用当时的实际地理版图去考查古代的文献记载, 陷入了以今视古的误区, 尽管考述详审,但并不能完全站得住脚, 所以也就引发了一系列对昆仑进行深入探讨和研究的问题。冯广宏肯定“昆仑是西部地理实体”,并结合古史典籍与近人的考证材料,得出“《山海经》昆仑丘可定位于今新疆库木勒盆地” 的结论。在将《山海经》的昆仑看成是现实存在的问题上, 有更多的支持者,但是他们对昆仑地望的判定也各不相同。有学者认为是居于现今昆仑山脉与祁连山脉的西北段,林梅村认为,由于析罗漫山是大月氏人的宗教、文化和政治中心, 而大月氏王庭就在巴里坤草原, 昆仑指天山东段的巴里坤一带的山体。
余太山指出, “昆仑” 汉之前应指阿尔泰山,故在《管子》所描述的时代, 月氏人已西向伸张其势力至阿尔泰山东麓。有主张青海高原说的,也有主张鄂尔多斯高原说的,还有提出昆仑地处横断山脉说的,甚至有人认为它位于中国之外等等。进入新世纪以来,仍有详加考辨其具体方位的成果面世, 如昆仑为越过陇山山脉至甘青境内说, 昆仑即现今新疆与西藏间的昆仑山脉,这一说法慢慢地居于主流。但仍有诸多异论,代表性的说法有: 黄崇浩的昆仑为秦岭说,金宇飞的昆仑为贺兰山说,贾雯鹤的昆仑原型为岷山说,王天峰的古昆仑即五台山说等等。综观诸说, 总体可以分为两大类, 一类认为《山海经》的昆仑为虚写, 一类为实写。为什么同是面对《山海经》的文本, 同是研究昆仑现象,竟会出现如此大的争议呢?首先是因为古籍文献的记载本身存有异议, 直接导致了学人争立新说局面的产生。
再者, 由于先贤时哲都想以古证今,或以今求古, 便会导致各自站在各自的学科立场去辨析昆仑的原型特点及地理方位, 他们或从地理学角度去循迹, 或从文化起源的根由上去追溯, 或在古藉文献中全面地搜索与考证,但是这些方法均属于游离于《山海经》文本之外的研究方法,并没有站在《山海经》文本的内部去挖掘昆仑的实义, 也并没有去探讨为什么《山海经》一书会浓墨重彩地描写昆仑的物类事象,更没有深入地去分析昆仑形象在历史文化早期的演变与发展。
从历史文献和专家的考证, 我们知道, 自有文字记载以来, “昆仑” 一名其实为一名多地,于是出现多地同名现象。不同时期的文献和不同的民族都有确指的某一山体, 所以“昆仑” 一名出现在西北的多个地方。王守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他认为,昆仑的位置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顾颉刚先生认为《山海经》中的昆仑既像是在甘肃,又像是在青海, 也像是在新疆, 就是广义的理解。这理解实际上就是认为昆仑是一个较大的范围, 位于甘、青、新的毗邻地域。谭其骧先生认为《五藏山经》中的昆仑位于酒泉南面的甘、青交界处的祁连山脉的高峰,则是狭义的理解。王守春更倾向于广义的理解, 因为《西次三经》对昆仑之丘的记述, 实际是对一个范围非常广大的地区的高度概括。虽然《西次三经》记述的由昆仑之丘发源的四条河流这一区域地理特征也很像是酒泉南面的祁连山主峰地区(这四条河流是,南流的“河水”,东南流的赤水,西南流的洋水,西流的黑水)这四条河流似乎也都可以在酒泉南面的祁连山脉主峰周围找到与之相对应的河流,其中的“#水” 可以比定为向西北流经敦煌的党河,或者也可以比定为向北流尔后向西流的疏勒河。赤水可以比定为发源于祁连山地向西南注入柴达木盆地的河流。
由此,以广义的理解,即把“昆仑之丘” 理解为甘、青、新毗邻的广大地区,包括祁连山脉的西段、阿尔金山以及塔里木盆地南缘的昆仑山脉的东端这一广大地区, 上述的黄河源问题就可以解决,也比较合乎情理。凌纯声关注中国文化西来的要素, 他发现中国的封禅源于两河流域的昆仑文化: “此文化之输入中国有早晚两期: 早期的坛禅较为低小, 晚期的台观则高大”。他认为昆仑丘与西王母和明堂有关, 埃及金字塔对中国古王陵有明显影响。这些都是“大陆文化”,由“华夏民族” 引进,是周秦文化的“上层建筑”。此说还需要进一步证明。
刘宗迪详细研究了《山海经》中的“昆仑”,认为《海内西经》和《海外南经》对昆仑之丘的描述表明, 《山海经》的“昆仑” 原本并非一座自然造就的巍峨高山, 而只是一座人工建筑物,即观象授时的明堂。昆仑一名原本就是神坛之名。《史记·封禅书》云汉武帝时“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 中有一殿, 四面无壁, 以茅盖,通水圜宫垣, 为复道, 上有楼, 从西南人,命曰昆仑”。《汉书· 郊祀志》亦有相同的记载,此“昆仑” 或指明堂, 或指明堂上的楼, 俱足以暗示明堂与昆仑的关系。正因为昆仑的原型是明堂,而非自然之山, 因此它就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在《山海经》中, 昆仑的位置就是变动不居的。《大荒西经》《海内西经》谓昆仑在西方, 《海外南经》则谓之在南方。“昆仑” 一名被误解为山名之初,因“昆仑” 尚未被落实于特定的山峰,故凡人们心目中的神山皆可谓之“昆仑”, 《尔雅·释丘》云: “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为融丘,三成为昆仑丘。” 可见“昆仑” 原非一山之专称, 而是神山之通名。笔者基本同意这一观点。
总之, 《山海经》所述昆仑的位置,后世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聚讼纷争, 是由于两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一方面是因为昆仑不仅有广狭之分, 即甘、青、新的毗邻地域为广义昆仑; 酒泉南面的祁连山为狭义昆仑。另一方面, 昆仑还有虚实之别,即广狭的昆仑为实昆仑, 观象授时的明堂,后来衍生为封禅祭天对象的明堂为虚昆仑。汉之后,昆仑一般确指于阗南山。
3 关于昆仑神话
《山海经》《神异经》《淮南子》《后汉书·西域传》《汉武内传》《穆天子传》《庄子》《楚辞》《诗经》《列子》《史记》《拾遗记》《博物志》《独异志》等,无不留下昆仑神话的烙印。在古希腊神话中, 在远古时期, 世界发生了大洪水, 诺亚用方舟拯救了人类。而在昆仑神话中, 伏羲与女娲在大洪水时, 幸运地躲在昆仑山上, 他们等洪水退却后,走下昆仑山,结婚生子,繁衍出人类。这场大洪水对人类留下的震撼,持久而深刻。
翦伯赞在《先秦史》中指出, “在野蛮时代之初,分布于甘肃、青海一带的诸羌之族, 亦开始新的迁徙。一部分沿南山北麓之天然走廊, 西徙新疆,与原住塔里木盆地的诸氏族发生接触。中国传说中,许多神话人物皆与昆仑山有关, 或与西王母有往来,正是暗示这一历史内容”。其实,古人已将昆仑神话了。据《淮南· 地形训》: “昆仑之丘,或上倍之, 是谓凉风之山,登之不死。或上倍之, 是谓悬圃, 登之乃灵, 能使风雨。或上倍之, 乃维上天, 登之乃神, 是谓太帝之居。扶木在阳州,日之所罢。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 日中无景, 呼而无响, 盖天地之中也。”《河图· 括地象》: “地中央曰昆仑……”“昆仑之墟下洞,含有赤县之州,是为中则。” “昆仑山为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 “昆仑居地之中, 其势四下, 名山大川, 皆有气相承接。” “昆仑地之中也,其外有五色弱水,横绕三千里,深十三寻。”远古人初能发挥想象力时, 幻想极为丰富。那时仰视天空, 见其广大无垠, 高不可攀, 以为必有一种超越吾人之种类,居于其间,名曰神明,或曰精灵。其能力至为伟大, 且又青春永驻, 长生不死。顾其形体及其感情意志,则与今人类似。人类之宗教心理, 因要求神之与人相通, 故有人神同形说, 天人交感说, 转劫说等学说的出现;远古人思想简单, 则又想象天神必常居地面, 以便与凡人接触, 因此建立庙宇及神坛, 成为神明护驾之所。但神又不能长居凡尘, 则又想像崇高之山岭, 为神地面之栖止处。于是神山“昆仑“便应运而生。
郑德坤指出,昆仑是中国神话系统里最重要的神山。“原始的宇宙观常把最高的山作为神圣的地方”。茅盾先生指出: “原始人设想神是聚族而居的,又设想神们的住处是在极高山上: 所以境内最高的山便成了神话中神的住处。希腊人对于奥林帕斯山的神秘的观念就是由此发生的。中国的神话与之相当的,就是昆仑。”中国(尤其西北)高山多得很,但古代却偏偏把昆仑看的特别伟大、崇高而神秘。《水经·河水注》: “昆仑墟在西北,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初学记》卷5引《河图括地象》: “昆仑者,地之中也。《山海经·海内西经》郭注: “昆仑虚……,盖天地之中也。见《禹本纪》。”
人不但要有一点“精神”,而且需要一些“幻想”的,不然就无以安慰并延扩枯寂的心灵。这是古代和现代不断产生“神话” 的动因之一。遥远、神秘而又模糊的“乐园———世界中心” 就成为幻想追求或古老信仰的一个内核或“情结”。神话能够使平庸的现实变成诗。《山海经》和《楚辞·离骚》等对昆仑乐土的向往或神游就是明证。因为高不可测的大山往往都具有宗教、神话所要求的神奇性、神秘性和神圣性。苏雪林认为,山东半岛之泰山在远古时即居昆仑地位, 泰者大也, 泰山者大山也, 殆取西亚“世界大山” 之义。又居大地脐上, 天门在其顶,幽都处其下,与西亚世界大山条件无一不合。幼发拉底斯在西亚称为“大地之灵魂” (goulofland)谓天地间万物皆由其创造, 尊称为River而不名。我国黄河亦称“河” 而不名…… 则黄河与泰山神话殆同时传入者。苏氏主张域外文化曾两度入我中国, 第一度尚在夏商前, 此当属之第一度。彼时仅传白水, 青赤黑诸水, 恐尚未附会成功, 以当时域外移民, 脚迹未能出山东半岛,能在半岛境内置一世界大山并建立八神祭坛, 其魄力已不小。惜此类高级文化之移民,日久势衰,竟为土著人民所消灭或被征服而同化。至战国中叶,域外文化又大量涌入, 由《山海经》一类地理书,昆仑问题乃得复活, 顾以新兴之西海仙洲魅力太大,中国人之注意力集中于仙洲, 对昆仑殊为冷淡。
昆仑之成为热门问题者系在汉武之世。《应帝王篇》更说: “中央之神,名曰混沌。”混沌既是圆浑飞旋的“元气” 的人格化、神格化,又是居“中” 的大神。昆仑上应于天而居天下之中,正是中央之山。混沌应是昆仑之神, 所以《山海经·西山经》说“混敦” 在“天山”, “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 是识歌舞, 实为帝江也。” 而昆仑、祁连又都有“天山” 之称。浑敦无面目而状如黄囊者,意谓它是圆滚滚的一团元气; 圆滚混沌之神出于天山,从此也无可反证作为“天山” 并且象征“圜天” 的昆祁、祁连在古人想象中也是一种“环形山”。(清)毕沅《山海经注》云: “江读如鸿,《春秋传》云:帝鸿氏有不才子,天下谓之浑沌。”而《左传》文十八年杜注: “帝鸿, 黄帝。”
可见浑敦(浑沌)或帝江(鸿)都是黄帝的分化。黄帝正是“天山” 昆仑之神, 在五方帝系统里居“中”, 所谓“中央土…… 其神黄帝” 是也;其间关系对应之紧密可谓丝丝入扣。齐昀认为,黄帝就是昆仑。中国皇帝一向自称天子,而“天” 是夏人至上之神,殷灭夏后,不愿沿用夏人所创之“天”, 另创新名“帝”。黄帝作为五帝之首, 当然应是至上“天” 神。而匈奴人则以高耸入云之山作为天和天神之象征, 并以“天”呼之。颜师古注《汉书· 霍去病传》之“祁连山”云,“‘祁连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为祁连。”从语音上考证, “祁连” 古音与匈奴谓天神之“撑犁” 为同音异译。可见, 匈奴人把巍然屹立的高山作为天和天神的象征而加以崇拜。更重要的是,撑犁不但与古代中国人之“天” 相同,而且二者还有渊源关系。《史记· 匈奴列传》载,“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 何星亮认为,“殷灭夏后,一部分夏人北迁,经过长期发展,成为蒙古草原的霸主,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大概匈奴人继承了夏人传统,仍称天神为天。”可见,帝、天、山、天神都本出一源, 此可证黄帝即昆仑。
刘宗迪认为, 《海内西经》所述昆仑的原型,是人工建筑, 就是明堂建筑。古之明堂亦即观象台、天文台, 为先王观象授时、布令行政之所, 《淮南子·泰族训》云: “昔者五帝三王之莅政施教…… 乃立明堂之朝,行明堂之令, 以调阴阳之气,以和四时之节,以辟疾病之灾。” 关于明堂的用途和建筑风格, 刘宗迪总结为: ① 明堂是观象授时之所; ② 故明堂之建筑格局皆象天数;③明堂基址方形四达, 即作十字形; ④ 明堂四周环水;⑤明堂三级。总之,刘宗迪认为, 《海内西经》和《海外南经》对昆仑之墟的描述表明, 昆仑原本并非一座自然造就的巍峨高山, 而只是一座人工建筑物,即观象授时的明堂。
4 关于昆仑语源
关于“昆仑” 的语源, 笔者曾在编著《中国地名由来词典》和《新疆地名概说》时, 对昆仑一名,引岑仲勉《中外史地考证》之说, 即“昆仑”来自于阗语, 是“南方” 的意思, 昆仑山又云“南山”。现在认为,此说没有对名称语源进行详细论证,此说似乎不妥。关于昆仑语源,比较流行的说法则是林梅村的观点。据林梅村引现代加拿大汉学家蒲立本和美国汉学家梅维恒意见, 认为: “祁连” 和“昆仑”是同一名称的不同汉译, 为吐火罗语(月氏语)的“圣天” 之意。 “祁连” 一词不见于先秦汉文文献,说明译名有先后,即先秦时译名昆仑,汉代译名祁连。匈奴人称敦煌南山为“祁连山”并非本族语, 而是根据当地居民对该山的称谓。敦煌是月氏人的故乡,那么,这个词应在月氏语,也即吐火罗语中寻找其源。汉学家蒲立本(E.G.Pulleyblank)将“祁连山” 的古音拟作Giirlien。美国汉学家梅维恒(V.H.Mair)则另辟蹊径,他在其他印欧语词中寻找音近的词, 结果发现拉丁语的Caelum (天空,天堂)和汉语“祁连”音相近意相同, 所以, 他相信“祁连” 应译自和拉丁语Caelum 同源的某个吐火罗语词。 “祁连” 一词似应译自吐火罗语阳性形容词体格单数klom 和klyomo的早期形式kilyom(o),意为“圣天”。吐火罗语klyom 和klyomo 都是8—9 世纪的形式,其早期形式应拟作kilyom (o),因为早期吐火罗语的/i/在晚期吐火罗语中往往失落。
林先生的结论存在问题: 即在“祁连” 是哪个民族语言都有疑问的前提下, 直接采纳颜师古所训“天”的词义, 便推论祁连是月氏语即吐火罗语且在已知吐火罗语中没有表示“天” 的词语的前提下,提出这个吐火罗语词应写的Kaelum,其结论很难让人信服。由于没有搞清昆仑的原型和昆仑神话, 故自古至今论说昆仑地望和语源才会众说纷纭。“昆仑” 一语的语源也流露出其与明堂的渊源。台湾学者王孝廉概括诸家对“昆仑” 语源的解释云: “昆仑的语源,L·de·Saussure 教授认为是指‘天之穹隆的球状’。《康熙字典》说: ‘凡物之圜浑者曰昆仑。’ 《晋书·天文志》说: ‘天形穹隆,如鸡子, 其际如幕, 四海之表周接, 元气上浮。’这‘穹隆’二字就是昆仑的语源。
根据御手洗胜的考察, 昆仑的原义是指天体。昆仑二字的字音如果用一个音来表示的话,就是‘圜’。”穹隆就是“穹顶”, 圜就是“圆”, 就是半圆山。明堂观天,为天道运行呈现之所, 明堂因此就成为天在地上的缩影, 因天称昆仑, 而谓明堂曰昆仑,可谓顺理成章。刘宗迪认为, 正因为昆仑的原型是明堂, 而非自然之山因此它就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在《山海经》中,昆仑的位置就是变动不居的。《大荒西经》《海内西经》谓昆仑在西方, 《海外南经》则谓之在南方。“昆仑” 一名被误解为山名之初,因“昆仑”尚未被落实于特定的山峰, 故凡人们心目中的神山皆可谓之“昆仑”, 《尔雅· 释丘》云: “丘,一成为敦丘,再成为陶丘,再成锐上为融丘,三成为昆仑丘。” 可见“昆仑” 原非一山之专称,而是山丘之通名。今人只知道昆仑山在西方,而据《水经注· 河水》,东海方丈也谓之“昆仑”。《山海经》中虽有《海外南经》称昆仑之墟在南方,但《大荒西经》《海内西经》《西次三经》皆称昆仑在西方, 少数服从多数, 因此, 昆仑在西方之说就占据了上风, 后人因此一心一意地到西方寻找传说中的昆仑山。实则正如刘宗迪《〈海外经〉和〈大荒经〉地域及年代考》所指出的,《海经》所反映的只是东方一个方圆十余里到几十里左右的地区, 真要考定昆仑山的位置, 倒是着眼于东方世界才对头。何新认为,根据中国上古时代的天地四方观念,曾把齐州所在的齐鲁之地看作天的正中区。《列子·周穆王》: “四海之齐,谓中央之国。” 《汉书·郊祀志》: “齐之所以为齐,以天齐(脐)也。”由昆仑山和都广(黄都)所在是天地正中这一方位,我们也就可以判断出这座古大山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了。这座山实际上就是中岳———泰山。在中国人的古代观念中, 泰岱及其所在的齐州, 正居于天地的正中心。而这与昆仑山及其所在的都广之野恰相重合。
王孝廉从纳西族的“三成” 神山居那若罗进而推出昆仑原是纳西等藏缅语族羌语支先人羌族的圣地。他说: “摩梭人是古代羌族的一支。……我们由摩梭人的神山文字和彝族的断天地通的神话,往上回溯,似乎可以了解中国的昆仑神话是源于古代先族的神山信仰。” 他甚至认为泰山之成为华夏的中心山,是姜姓齐人移植昆仑神话的结果。他说:“即便是东方以泰山为昆仑的仙乡信仰,也是与古代羌族有关, 在山东建国的齐太公姜尚,就是羌人。先人姜氏族在山东建国, 国名为“齐”是“与天齐” 之义, 即是说自己的所居地是“天地之中”,其本义原是羌人以昆仑圣山为天柱、天地之中心的“天脐”。他们把自己原有的圣山信仰随着民族的移动而依附到各地, 于是而有姜齐以泰山为东方昆仑的神话和信仰。我们虽然还难以证实王先生大胆的推论, 但是由此更加相信,羌人肯定在移植和建构昆仑(乃至泰山)神话,从而在建构多彩的“华夏” 文化上起过重要的作用。
随着人们地理知识的积累和地域视野的扩大,神话地理一方面被实证地理所代替, 另一方面它依然被人们用作建构地理知识的先验模式, 此种神话地理和实证地理的交织, 在一种文明的“轴心期”是不可避免的。在中国, 就是从战国到秦汉这一段政治和地理大一统的时期, 《海经》“地理”纷纷被附会于实际的世界地理, 其中犹著者是汉武帝对昆仑的定位。《史记·大宛列传》云: “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阗,其山多玉石, 采来, 天子案古图书, 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汉人凿空,地理视野大开,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忙着为帝国疆域命名, 因为命名就同时也就意味着占有, 于是按图索骥将西方一座据说是河水所出的大山命名为昆仑山, 昆仑山从此就在遥远的西方安家落户了, 汉武帝所据“古图书” 或许就是《山海经》。汉武帝的虚妄当时就被饱学之士太史公看穿, 《史记· 大宛列传》又云:“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 故言九州山川, 《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太史公对《山海经》敬而远之的态度,也表明他不将《山海经》地理信以为真。
至于《晋书》《新唐书》《元史》《明太祖实录》等所谓昆仑,皆属后人不明昆仑渊源之附会,万斯同早已驳之。至于现代学者苏雪林等为华夏文化西来说所误, 不仅将昆仑远推到两河流域,而且认为《山海经》是巴比伦人的作品, 显然证据不足。明白了昆仑的原形原意不过是明堂, 表示高山神山的通名, 而后世之地理学上的昆仑只是古人“案古图书”为大地命名时所附会。
纳西族的“居那若果” 神山和西藏的冈底斯山,它们虽都有本土“基础”,却都是吸收了“昆仑/须弥”这些神山兼乐园的一些要素的。如所周知,冈底斯可指代“昆仑” 或“须弥”,是西部乐园文化、中华神话文化的重要构成。而它也是羌人神山,就是有名的“贡噶山”。任乃强说,羌人崇拜此山,称为“昆”,即“昆仑” 之词干或原(案,昆仑也称“昆”)。“其山体正圆(案,注意其形状为圆)壁立,绕行一周须二日半, 约250 里。其岩壁望不见顶,大约超过2000公尺。远望其上尖圆积雪之白顶部亦在1000公尺以上,恰似古代华北贮粮的仓库。为远古羌族信奉并按时朝拜之神山。古羌语呼万年积雪之山峰为‘昆’ (今云“贡噶”, “贡” 与“冈” 及“昆” 为一音之转)。”阿育王时代, 印度高僧传法至此, 惊叹而称此即“地轴” 之须弥山。后来羌人将其传说散播至各处。此说揭出羌藏人民在创传昆仑———乐园文化,传播各族神话文化上的重要作用。但就历史地理而言,冈底斯只是神话昆仑的一个母型。任先生也承认穆王与西王母会饮之“瑶池” (此难定地望)和《禹本纪》言“河出昆仑” 之昆仑山(即《西山经》之昆仑), “皆在今于田县南山(喀喇昆仑山口北侧”。大方向是很明确的。
昆仑, 是通过“混沦” 跟“混沌” 通转的。《周礼·春官·大司乐》“地祗” 郑“$%”,陆氏释文说“本又作混沦”,是昆仑、混沦可通。混沦”即“浑沦”。《列子·天瑞篇》说: “浑沌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晋张湛注说, “浑沦” 的词于是“浑”, “沦” 语之助也”。(案, 就是说“沦”“仑”是助词, 没有实际意义)吴泽顺说: “沌、沦,定、来旁纽双声,文部叠韵。”所以浑沌可通昆仑。他又说: “昆仑一名,语源于混沌。……浑沦、混沦、昆仑并为混沌之转语形式, 混沦与昆仑古音同。”在音读上, 它们确是可比、趋同或通转的。【昆仑】kunlun 【混沦】γunlun【混沌】γundun 【浑沌】γundun【混敦】γunlun 【绲纶】kunlun它们之间显然是对音的(拟音未注明者,主要依据王力系统, 采用简式音标, 为便印刷, 偶有改动)。我们怀疑,上古汉语的一个音节的词缓读变为两个音节的分音词与该词是复辅音有一定关系,因此,“昆” (圜)它们可以拟为复辅音字:kln,或γln; “昆仑” 也可以促读拼合为单音节合音字:kun。【昆仑】kunlun:kun,$(山)【混沌】γundun:γun,浑“浑”就是混茫、圆浑、封闭。“$”(山)就是乾坤,就是圜,就是昆仑。
从以上叙述, 我们可知, 上古中国汉族及西部其他民族都存在昆仑神话, 其核心就是对高不可测的大山赋予宗教的神奇性、神秘性和神圣性的崇拜。而在上古汉语能表达山体高大而又浑圆之意的词有“昆” 和“圜”, 昆和圜应为同源词,上古文献也有称为“昆” 的, 加之对比圜与昆仑的语音相近,因此我们怀疑“昆仑” 的早期形式可能是“昆”和“圜”。据《说文》: “圜, 天体也。” 按, 浑圆为圜,平圆为圆。据《吕氏春秋·圜道》注: “圜,天道也。”据《吕氏春秋· 序意》: “大圜在上。” 注:圜“天也。” 据《易· 说卦》: “乾为天, 为圜。”据《楚辞· 天问》: “圜则九重, 孰营度之?” 总之,“圜”指天体“穹隆”的球状。
我们知道,在汉语语音发展过程中, 常有一个字缓读变为两个或两个字急读变成一个字的现象。前者称为“缓读词” 或“分音词”,后者称为“急读词” 或“合音词”, 古人统称为“切脚语”,今人又统称“反语骈词”。如《礼仪· 大射礼》:“奏貂首”。郑玄注曰: “貂,言不来也。”意思是说, “貂”就是“不来” 二字的合音。《尔雅· 释器》:“不律谓之笔。” 是说“不律” 即是“笔” 字的分音。这种反语骈词的特点是:单双音词对照,单音词变为双音词的第一音节取声母, 第二音节为迭韵;双音词的两个音节反切即为单音词。
王雪樵认为,依照这个规律变化的词很多。宋代文学家洪迈在《容斋三笔》一书就举过不少例子。如以“蓬” 为“勃笼”, “盘” 为“勃烂”, “铎”为“突落”, “叵”为“不可”, “团” 为“突栾”,“钲”为“丁宁”, “顶”为“滴宁”, “角”为“疙落”, “蒲” 为“勃卢”, “精” 为“即零”, “镗”为“突郎”, “诸”为“之乎”,等等。这种反语骈词,由于第二个音节声母多数为边音, 故有的学者称之为“嵌1词”。例如:
孔kong=窟窿kulong,
圈quan= 曲连qulian,
浑huen= 囫囵huluen等。
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构拟的上古汉语“圜”的音质为[giwan/jiwεn], 圆的音质为[giwan/jiwεn],说明上古圜和圆读音相同。“昆仑” 音质为[kwnlwn], “穹窿”音质为[kiunggling/liung],二者语音也非常接近。
从以上可知,“圜”与“昆”的语音区别主要是清浊的区别, 其舌根音的清浊变换的对应关系在上古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加拿大汉学家蒲立本认为, 在汉代早期的对音材料中, 发现了“穹庐” 一词, 他拟定的对音为[khiunglio] (指蒙古包)。 “穹庐” 应是“穹窿”一词的引申, 其读音和词义都有相关性。通过对比圜与昆的语音, 再结合反切缓读规律,我们怀疑, 昆仑最早的形式为“昆” 或者“圜”(圆),反切缓读之后, 就变成“昆仑” “穹窿”“穹庐”了。
如上所说, “混沌” 转音为“混沦”, “混沦”再转为“昆仑”,昆($)、混字通。《诗· 大雅·&》“混夷” 即是“昆夷”。汉扬雄《太玄经》将混沦(即混沌之气)写作“昆仑”,谓“昆仑旁薄”。动态的“混沌”是团旋飞舞的“原气”,物化为世界大山之“昆仑”, 变做静态的园浑、封闭、内敛的物体,而与“葫芦”对应(葫芦是昆仑的袖珍本,是具体而微的混沌)。但昆仑仍然“浑沦”地保存着原气(《列子·天瑞篇》说:“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索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即昆仑、混沦)。汉王逸《楚辞章句· 天问》说昆仑为“元气”所出。这种元气或原气, 《西山经》粘附之以火山爆发: “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 郭赞谓之灵气, “熊熊魂魂”。这也可以视为“混沌”解破的一种特殊形态。程憬曾论证, “昆仑” 就是“混沌”, 神话“昆仑”之山实演化自“混沌” 之气。他说: “昆仑”即“混沌”。“混”字古亦作“浑”, “沌” 字或作“沦”, 故“浑沌”, 古亦有作“浑沦” 者,《列子·天瑞》: “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是也。“混沦”字又变为“昆仑”, 《太玄经》“昆仑旁薄”,斯其证也。
《老子》的“混成之物”, 就是混沌, 就是原气,是动态的弥漫在星际的“气团”; 混沌, 浑沦,也就是囫囵, “义为完整、浑圆,那么, ‘浑沌’可通‘混沦’, 即昆仑”。无论是山的昆仑,气的混沦,都是“道”的一种原型意象。《神异经·西山经》将它们怪化, 丑化, 但依然让山之昆仑与兽之浑沌对位、相应; “昆仑西有兽焉……名曰浑沌。”正如庞朴所说: “帝鸿浑敦就是黄帝,同《神异经》上怪兽浑沌住在昆仑的说法, 也能接榫。……黄帝是住在昆仑的。”吴泽顺论证昆仑与混沌之对应关系说: “浑沦、混沦、昆仑并为混沌之转语形式, 混沦与昆仑古音同。混沌由宇宙本原变为一座神山, 正是古代开天辟地的神话意象和由一元而发展为二元的哲学思想的反映。实际上, 昆仑就是混沌在时间(后移)和方位(下移)上的一种延伸,就是浑沌之神,即黄帝的化身。”
叶舒宪、萧兵等认为,通俗的说解是:混沌,作为道体或“天地” 的一种“形态” 一种“运动”,意味着开辟前的宇宙的“存在形式”, 是相对的“封闭”、圆浑、中空而又有所蕴涵———这就是“原气”(超微粒子,或类星际弥漫物质)及其团旋飞动。它可以是“气” (浑沦); 可以是“山” (昆仑);大而为宇宙(乾坤);小而为葫芦;还可以是母腹(谷神:玄牝); 还可以人格化为“人神” 或英雄…… 这些又都是“混沌” 可以通过“混沦”与“昆仑”对位并且通转的证明。而“混沌: 昆仑”又涵化着“黄帝:帝鸿:浑沌” 的可置换性。但这并不是说它们毫无差别。不仅作为“物化形式”之物象各不相同(“昆仑” 是圜形山,混沌是气团,浑脱是皮囊, “玄牝:母腹” 是人体器官,“葫芦”则是它们的“植物模式”),而且它们的神话特性,或所谓“象征层面” 也各有侧重, 指涉或旨向虽一致而形象不同。
总之, “昆仑” 一名被误解为山名之初, 因“昆仑”尚未被落实于特定的山峰,故凡人们心目中的神山皆可谓之“昆仑”。昆仑原本并非一座自然造就的巍峨高山, 而只是一座人工建筑物, 即观象授时的明堂之通名。古之明堂亦即观象台授时、布令行政之所。“混” 字古亦作“浑”, “沌”字或作“沦”,故“浑沌”,古也有作“浑沦” 者。“混沌”转音为“混沦”, “混沦” 再转为“昆仑”,昆($)、混字通。无论是山的昆仑, 气的混沦,都是“道” 的一种原型意象。昆仑源自古汉语,昆仑的早期形式就是“昆”,意指天体“穹隆” 的球状,即“圜”。
5 结束语
昆仑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源。昆仑文化作为黄河文明,始终为中华早期文化的扩散提供着动力。昆仑文化可以说是中华根文化, 是中华文明的思想之源和精神之源。《山海经》所述昆仑的位置, 后世聚讼纷争, 是由于后人并未明了《山海经》“昆仑”一名的原型原意所造成的,一方面昆仑不仅有广狭之分,即甘、青、新的毗邻地域为广义昆仑;酒泉南面的祁连山为狭义昆仑。另一方面,昆仑还有虚实之别,即广狭的昆仑为实昆仑,汉代之后,昆仑一般确指于阗南山。观象授时的明堂,后来衍生为封禅祭天对象的明堂为虚昆仑。昆仑原本并非一座自然造就的巍峨高山,而只是一座人工建筑物,即观象授时布令行政的明堂。昆仑就是混沌在时间和方位上的一种延伸,就是浑沌之神,即黄帝的化身。昆仑的语源为古汉语,昆仑的早期形式就是“昆”,意为“圜”,即“穹隆”(天体球状)。远古“昆仑”原非一山之专称,而是表示神化的山丘通名,昆仑的神话意义为具有封禅祭天对象之明堂功能的山丘。
摘要:该文试就最早一批远古地名“昆仑”的渊源进行探讨,以阐述汉民族的历史文化早在先秦时期就已影响西域,进而提出地名是一定时空下民族历史和文化化石的论,认为《山海经》所述昆仑的位置,后世聚讼纷争,是由于后人并未明了《山海经》“昆仑”一名的原型原意所造成的:昆仑不仅有广狭之分,还有虚实之别;汉代之后,昆仑一般指今昆仑;昆仑是一座人工建筑物,即观象授时布令行政的明堂;“昆仑”之称是表示神化的山丘通名;昆仑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源;昆仑文化作为黄河文明,始终为中华早期文化的扩散提供着动力;昆仑文化可以说是根部文化,是华夏文明的精神之源。
参考文献略
原文:牛汝辰《昆仑地名与昆仑文化——西域最早的汉语地名考释》载《测绘科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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