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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鼻子下的盐-青海湖和熄灭的爱情(Revised 2022.11)

作者: 时间:2023-08-24 13:46:17 浏览量:

文 | 厕所所长

1986年夏天,海子从北京出发旅行,在青海稍作逗留之后前往西藏,再经祁连山北侧,过嘉峪关往额济纳,最后从呼和浩特返回北京,往返旅程超过五千公里。

马鼻子下的盐-青海湖和熄灭的爱情(Revised 2022.11)

1986年海子进藏路线图

以这次旅行的经历为基础,他写了《七月不远——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为了方便,以下简称《七月不远》)。今天,我们借着讲这首诗的机会,来谈谈海子的青海湖和他充满悲剧的爱情。先来看一下文本:

七月不远

性别的诞生不远

爱情不远——马鼻子下

湖泊含盐

因此青海不远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显得凄凄迷人:

青草开满鲜花

青海湖上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

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

野花青梗不远,医箱内古老姓氏不远

(其他的浪子,治好了疾病

已回原籍,我这就想去见你们)

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远

骨骼挂遍我身体

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

啊,青海湖,暮色苍茫的水面

一切如在眼前!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在西川编的《海子诗全集》中,只标注了这首诗作于1986年,未标注创作的具体时间。但稍加分析就会知道,这首诗最有可能作于海子回到北京之后,甚至到了十月与女友B分手的时候。我们使用排除法来说明这个问题,若承认西川标注的创作年份——1986年——无误,那以海子此次旅行为分界点,这首诗只可能作于旅行之前,之中或之后三个时间段内。

如果此诗写于旅行之前,则对于青海湖的描述应该全部出于海子的想象。这样的事情在海子的作品中并非没有先例,比如作于1984年12月的《不要问我那绿色是什么》中,海子就写到了青海湖:

小鸟像几管颜料

粘住我的面颊

树下有一些穿着服装的陌生人

那时我已走过青海湖,影子滑过钢蓝的冰大坂

不要问我那绿色是什么

我们看到,这时的“青海湖”显得非常的抽象。诗中只说“那时我已走过青海湖,影子滑过钢蓝的冰大坂”,但是青海湖是什么样的,没有过多的描述。这正是因为作者其实并未实际到过青海湖,“青海湖”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承载着诗人关于远方和未知的想象,所以没有具体的形象。

反观这首《七月不远》,海子写到的“马鼻子下/湖泊含盐”,“湖畔一捆捆蜂箱”,“青草开满鲜花”都是典型的青海湖边草场的景象,非去过青海湖的人不能写出。因此,我们认为这首诗不大可能作于旅行之前。

马鼻子下的盐-青海湖和熄灭的爱情(Revised 2022.11)

马鼻子下,湖泊含盐

马鼻子下的盐-青海湖和熄灭的爱情(Revised 2022.11)

湖畔的蜂箱

那么这首诗会不会是海子在旅行途中写的呢?我们认为有可能,但从海子的创作风格来看,可能性不大。

这首诗的题目叫《七月不远》,如果此诗写于旅行途中,也就是写于七月或者八月(九月开学之前,海子必须回到北京),那么这首诗的创作时间也就真的是离七月并不遥远。如果诗题再定为“七月不远”,就等于“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成了直白而没有张力的废话,与海子一生追求语言的速度和力量的创作风格不符,因此他不大可能这么做。这是很简单的反逻辑,海子在这里特地强调“七月不远”,正是因为写作此诗时时间上的“七月”已经遥远,但由于诗人心中的“七月”依然清晰可辨,所以他才会说七月不远。这个不远的七月仍然不断地感动着他,刺痛着他,让他觉得“一切如在眼前”。

因此,我们认为《七月不远》应该作于海子结束旅行,回到政法大学之后。也就是在这年九月,海子在学校见到了放假回来的女友B。也许是B告诉了海子父母的意见和自己的无奈,他痛苦地写道:“我感到魅惑/小人儿,既然我们相爱/我们为什么还在河畔拔柳哭泣”(《我感到魅惑》)。9月10日是B的生日,海子似乎没有见到B,他彻夜未眠,备感绝望,“天亮我梦见你的生日”,“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给B的生日》)。

只有在这个时候,海子回想一个多月前的那次旅行,在想到青海湖时,他才会说“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才会感到“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会觉得自己有“病”,这病无法救治,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远”。他在最后一段中绝望地说: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正是自己爱情失败的象征。因此,我们认为,海子这首《七月不远》的创作时间应该不早于1986年9月。

解决了创作时间的问题,下面我们来具体看看这首诗:

七月不远

性别的诞生不远

爱情不远——马鼻子下

湖泊含盐

第一句就点题了,“七月不远”。我们已经说过,因为诗人的情感记忆,让已经遥远的七月在他的脑海中记忆犹新,因此“七月不远”。那七月发生了什么呢?我们前面说过了,七月,海子从北京出发,前往西藏,做了一次漫长的旅行。这次旅行不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它指向青藏高原,指向拉萨,指向喜马拉雅山脉——地球上最靠近天空的地方。海子为什么要去这里呢?现在我们都知道,人类起源于海洋,现在的喜马拉雅山脉曾经也是一片汪洋大海。因此在海子的意识中,大海代表了人类诞生的地方,而从海中逐渐隆起的喜马拉雅山脉,正象征了生命的起源。他在可能也是作于1986年的《喜马拉雅》中写道:

我是在我自己的远方

我在故乡的海底——

走过世界最高的地方

喜马拉雅 喜马拉雅

直接把喜马拉雅写作故乡。此外,繁育中华文明的黄河和长江又都源于青藏高原。因此“七月不远”中的这个“七月”指代了这一次旅行,也指代了海子对人类之所从来的追溯和对自己之将何往的探寻。

这样你就会理解,为什么第一段紧接在“七月不远”之后的,是“性别的诞生不远/爱情不远”。在《圣经》的创世神话中,正是有了性别的区分,有了最初的爱情,才有了人类。因为七月“不远”,所以那趟旅程不远,因为那趟旅程不远,所以青藏高原不远,然后,因为青藏高原不远,人类的诞生地不远,于是所有关乎人类和自己诞生的想象都不会遥远。因此我们不能小看这个“七月不远”,它其实是用拉进时间上的距离(从现在到七月),拉进了空间的距离(从北京到青藏高原),再通过同一个空间,穿透数亿年的时间(从现在的青藏高原到人类诞生之初的青藏高原),从而抵达自己追寻的根源。

最后,为了造成强大的冲击力,海子把这中间的联系过程全部省略,只留下一头一尾,就变成了我们看到的前两句半:

七月不远

性别的诞生不远

爱情不远——

可是光这样还不行,注意到这首诗还有个副标题——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因此就算你前面在时空中横跳得再帅,最后都要落到实景上来,海子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这一点。他用一个青海湖边牧民饮马的常见景象,再度点题:

马鼻子下

湖泊含盐

第一段至此结束,可以说横空而来,连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第二段紧接着第一段的结尾:

因此青海不远

这个青海指的就是青海湖。西北地区的人们,常称湖为“海”或者“海子”,这种用法由来已久,杜甫《兵车行》结尾说: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可见青海湖以前即被称为“青海”,最晚也在唐朝之前了。

回忆起青海湖畔的景色,失去爱情的海子倍感失落,就连养蜂人普通的家庭生活,都让他觉得凄迷自伤: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显得凄凄迷人:

青草开满鲜花

他的目光似乎投向了湖中,海一样的湖水无边无际,在目力所及的尽头与天空交织一线。他不能自已,觉得自己的孤独无法承受——

青海湖上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

(因此,天堂的马匹不远)

“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天堂”高高在上,“马匹”带着疾驰的速度。《庄子·逍遥游》中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仿佛这“孤独”迅速扩大,弥散于天地间,变得无可逃遁,有如“天堂的马匹”般触手可及。

我就是那个情种:诗中吟唱的野花

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

(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

每年初夏,青海湖畔都会有成片的狼毒花盛开,这种或白或黄的小花根系庞大,清张璐作《本经逢原》言其"苦辛,寒,大毒。"现在多用于外敷,能消积清血,但人畜食之有性命之虞。海子正好以这种西北地区常见的花来暗喻无望的爱情,他想象“天堂的马匹”食了有毒的爱情之花,所以说自己是“天堂的马肚子里唯一含毒的野花”。这有毒的花让他觉得甜蜜,又觉得痛苦,他希望青海湖能够帮助他熄灭这段爱情。

野花青梗不远,医箱内古老姓氏不远

(其他的浪子,治好了疾病

已回原籍,我这就想去见你们)

曹雪芹《红楼梦》开篇就说:

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

脂砚斋评曰:

妙,自谓落堕情根,故无补天之用。

既然“青埂”可以谐音“情根”,那这里的“青埂”也很可能是情根的意思。“野花青梗不远”就是“爱情不远”。此时的海子,已经视爱情为疾病,那些“治好疾病”的人已经离他而去,回到了故乡,但他依然因为摆脱不了爱情的痛苦而漂泊在外,无法“回到原籍”,成为了一个持久的“浪子”。浪子的本质当然是跋山涉水,前往远方:

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远

骨骼挂遍我身体

如同蓝色水上的树枝

可是远方一无所有,只让人感到一种骨肉分离般的痛苦,海子觉得自己变成了行尸走肉,“骨骼挂遍了身体”,好像“蓝色水上的树枝”,在水面上漂浮来去却吸不到一丝水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逝去的七月,千里之外的青海湖再一次来到眼前。但这一次,青海湖失去了开满野花的鲜亮颜色,只剩下“暮色苍茫的水面”。

暮色是白天的消亡,海子自己曾经说过“黑夜不是从天上降下来的,而是从麦地里飞起来的。”他看到:

只有五月生命的鸟群早已飞去

只有饮我宝石的头一只鸟早已飞去

只剩下青海湖,这宝石的尸体

暮色苍茫的水面

“生命的鸟群”从暮色苍茫的水面上飞起,犹如梵高临终前那幅画作中麦田上飞起的群鸦。这一次“饮我宝石”的爱情耗尽了海子的力量,使他一无所有。青海湖已经死去,七月已经死去,爱情已经死去,只剩下“苍茫的水面”,在暮色中,渐渐隐入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中去。

B是海子的初恋,分手的时候,他曾决绝地说“在十月的最后一夜/我从此不再写你”(《泪水》)。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海子又先后有过至少三位女友:四川达县的“手提马灯,手握着艾/平静得像一个夜里的水仙”,“黑发披散着盖住了我的胸脯”(《冬天的雨》)的AP(可能已婚);“在美丽的早晨/在这一首诗中/在美丽的火中 飞行/并对我有无限的赠予”(《献诗——给S》)的S;以及最后一位,深知海子的痛苦,并请求AP“忍住你的痛苦/不发一言/穿过这整座城市/远远地走来/去看看他”(《太阳和野花——给AP》)的Y。海子同这三位女友的爱情都很短暂,AP可能只在他两次去四川的时候有过短暂的相处;S从1987年初确定关系到当年十月分手;Y在1988年初和海子恋爱,到了当年七月海子去西藏的时候,似乎也已经没了联系。

此外还有那位住在德令哈的令他不关心人类的“姐姐”,路上偶然遇到的“黑而秀美”的额济纳姑娘,全都游移在爱情和友情的边缘。海子为这些女孩都写过诗,但似乎就像后来的青海湖,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感情强度。

1988年7月,在最后一段感情几近结束的时候,海子再度出发前往西藏。

马鼻子下的盐-青海湖和熄灭的爱情(Revised 2022.11)

1988年海子进藏路线图

这是在《七月不远》之后,他又一次写到青海湖,这首诗的诗题就叫《青海湖》:

这骄傲的酒杯

为谁举起

荒凉的高原

天空上的鸟和盐 为谁举起

波涛从孤独的十指退去

白鸟的岛屿,儿子们围住

在相距遥远的肮脏镇上。

一只骄傲的酒杯

青海的公主 请把我抱在怀中

我多么贫穷,多么荒芜,我多么肮脏

一双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给我片刻的幸福

我看见你从太阳中飞来

蓝色的公主 青海湖

我孤独的十指化为天空上雪白的鸟

依然孤独,依然有飞起的群鸟,依然“湖泊含盐”。但青海湖不再是一具“宝石的尸体”,而是“从太阳中飞来/蓝色的公主”。从语言上来看,《青海湖》远比《七月不远》恢弘。在《七月不远》中,海子还在自然中寻求一种对爱情的治疗,在《青海湖》里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这种治疗的可能性。他要以诗句之力,在“荒凉的高原上”举起青海湖“这骄傲的酒杯”;他承认自己“多么贫穷,多么荒芜,多么肮脏”,但仍然请求青海的公主把他“抱在怀中”;他不再看见“暮色苍茫的水面”,而是一大片明晃晃的湖水“从太阳中飞来”;他依然孤独,但这孤独化而为鸟,满含自傲地向着天空作涅槃一般的飞翔。在另一首名为《绿松石》的诗里,他终于从爱情的痛苦中蜕变,再获新生——

这时候 绿色小公主

来到我的身边。

青海湖,绿色小公主

你曾是谁的故乡

你曾是谁的天堂?

当一只雪白的鸟

无法用翅膀带走

人类的小镇

——它留在肮脏的山梁。

和水相比 土地是多么肮脏而荒芜

绿色小公主抹去我的泪水,

说,你是年老的国土上

一位年轻的国王,老年皇帝会伏在你的肩头死去。

土地张开又合拢。

青海湖还是“绿色小公主”,但马上就是一个诘问“你曾是谁的故乡/你曾是谁的天堂?”这里面,我们看到了一种直视过去,正视痛苦的决心。如果过去“无法用翅膀带走”,那就承认它吧,把它“留在肮脏的山梁。”不管曾经的伤痛多么深重,“绿色小公主”终会帮他“抹去泪水”,让他在年老的国土上重新称王。最后一句“土地张开又合拢”,简直让人想到了梁祝中的“投坟”。“投坟”之后是“化蝶”,化蝶意味着自由和新生。

1988年11月,海子在《无名的野花》中出现了一个可能是AP的女性形象:

看不见提着鞋子 在雨中

走在大草原上的

恍惚的女神

看不见你,小小的年纪

一身红色地走在

空荡荡的风中

来到我身边,

你已经成熟,

你的头发垂下像黑夜。

关于爱情的回忆不由自主地连接到了海子去了两次、魂牵梦萦的青海湖。

无论是白色的还是绿色的

起自天堂或地府的

青海湖上的大风

吹开了紫色血液

开上我的头颅,

我何时成了这一朵

无名的野花?

这是海子最后一次写到青海湖,他似乎已经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不管青海湖上的风起自天堂还是地府,总之不源自尘世。不知道最后的死亡对于海子来说,是痛苦还是解脱,但青海湖,这块马鼻子底下,含盐的湖泊因为海子的存在,多少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意义。也许就像他自己在《马、火、灰——鼎》中写到的一样:

有了安慰,马飞来了,甚至有了盐,有了死亡

……

我的舞蹈举起一片消费人血的灯

和耗尽什么的头颅 麦芒在煮光了自己之后

只剩下空秆之火 不尽诉说

参考文献

[1]西川. 海子诗全集[M]. 作家出版社, 2009.

[2]佚名. 新旧约全书[M]. 中国基督教协会, 1994.

[3]杜甫, 仇兆. 杜诗详注[M]. 中华书局, 2015.

[4]陈鼓应. 庄子今注今译[M]. 中华书局, 1983.

[5]张璐. 本经逢原(中医经典文库)[M]. 中国中医药出版社, 2007.

[6]田湘.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J]. 红楼梦学刊, 2001(2):2.

[7]边建松. 海子诗传:麦田上的光芒[M].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0.

[8]燎原. 海子评传[M]. 中国戏剧出版社,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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