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杀任何东西,除非那是必要的。当你必须要这么做时,用温和的方法。也不能笑。”
这句话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更嘎对我说的。当天下午,我们坐在青藏高原海拔3700米的地方,享受阳光的温暖和清风的凉爽。说完这句之后,他又放松地喝了一口葡萄味汽水,抬头看着上面的蓝天,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彩旗随风飘动起来,在我们背后,传来“哧哧”的声音,那是兽蹄在草地上走动。又有一头牦牛偷偷溜进我们的花园,开始在太阳下吃草。
年保玉则的典型湿地。年保玉则的湿地,是黑颈鹤的重要繁殖地。本文均为 欧阳凯 供图
一周前的经历似乎还在眼前:连续不断的暴雨打在帐篷上,我的肚子不舒服地叫了起来。连续两天只吃糌粑,当然更没肉,在过去八小时内被高海拔暴雨追了20公里,爬了三个4600米垭口,孤单、疲累、饥饿。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帐篷被暴风吹得时紧时松,我开始想念以前在一个温暖的香格里拉人家吃过的美味牛排。我又想起帐篷外面那头笨拙的牦牛,不禁微笑。更嘎的话在我脑海里回荡。
更嘎是一位藏传佛教喇嘛。他是探险者,也是自然保护实践者,致力于维护中国西部最稀罕和最重要的生态系统。他的办公室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小藏乡,一个真正的“一路村”。他上班路经过的区域,还有办公室周围的土地,是青藏高原动植物最繁盛的地区之一。
这里是年保玉则。日本著名制图员和探险家中村保命名的“中国的阿尔卑斯”里,也包括这片山区。它还是藏传佛教六个教派的圣地。从周围的4000米山丘突然升高到5000多米,年保玉则成为青藏高原东端降雨最多的地方之一。
“当然。”下午4点,我对蜷缩在帐篷里唯一一块干燥地面的自己说。由于降雨频繁,刀刃般的山峰常被遮掩在云雾里,雨水将河流蓄满,并把山谷浸没在又厚又肥的黑泥里。当我拽着腿往前走时,泥巴发出咯咯的声音。
左图:扎西桑俄穿着他日常穿的衣服和带他的相机找藏鹀;右三:年保玉则典型的风景与动物
这块几乎将帐篷淹没的季节性湿地,同时也是黑颈鹤的十六个繁殖地所在。黑颈鹤是世界上唯一的高山鹤,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易危物种,并且几成濒危动物。你可以不喜欢下雨,但反抗无济于事。雨水和高山,是这片山地中多样生物的来源:700多种花卉植物、250多种菌类、接近200种鸟类,还有若干哺乳动物,包括狐狸、岩羊、水獭等,以及,据当地人估计大约40只左右的,难以亲眼目睹的青藏高原之王:雪豹。
几年前,带着保护年保玉则和大自然的使命感,更嘎离开了隆格寺。他相信,所有佛教信徒应该同样尊敬大自然。黑颈鹤是中国一级保护动物,但更嘎告诉我,不管一个物种是“一级”还是“二级”,藏族人把所有生命都看作是需要被保护的。
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的喇嘛更嘎(左)和喇嘛扎西桑俄(右)跟汉族修路工人聊天,提醒他们注意路边石头上鸟窝里的鸟。
那天,还有一位喇嘛坐在我旁边,在午后的高温里,他强调了这个观点。
“你看看,”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们怎么倒热水吗?”我摇了摇头。
“我们关心所有的生命,甚至是在地上爬行的虫子——它们有很多。如果你直接把杯子里的热水倒在地上,热水会杀死那些虫子。所以我们这样做…”他抬起胳膊,把杯子里的开水抛得很高,高过了我们头上的遮荫篷布。水在阳光下散开,成千上万闪烁的水滴,最终落到地上。“如果你把水抛得很高,水落到地面的时候就变凉了,也不会伤害地上的生命。”
我又对自己笑了。外面的雨好像下得慢了一点。我进山之前很匆忙,把装着火炉和煤气罐的背包拉在了遥远的村庄里,前几天只好就着冰冷的河水吃糌粑。“为了虫子。”我跟自己开玩笑说。
野外检视
这个自然保护的简单教训来自扎西桑俄。十年前,扎西桑俄建立了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因为喜欢花鸟,又致力于保护藏鵐,曾被媒体报道时称为“鸟喇嘛”。目前,他们的协会共有100多个成员,均为当地藏民。他们志愿参与各种自然保护培训,并在年保玉则进行生态调查。
我回想起在帐篷里做饭时,毫不犹豫地把多余的热水直接倒在地上。短暂的沉默。
在高速公路旁,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的会员正在描绘一幅壁画。壁画的主题是,告诉人们保护藏鹀的重要性。藏鹀是年保玉则的特有鸟类,体型小,容易受威胁。扎西桑俄在藏鹀的栖息地研究和保护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他采用的方法是:联合附近很多寺庙的活佛和堪布,宣告藏鹀是一种神鸟,借此鼓励当地人去尊敬和保护它。
年保玉则的东侧,也称为“东门" ,就算下雨的时候,也非常壮美。
到年保玉则的第一天,我就被协会邀请参观他们主办的一个藏族妇女培训。
“为什么是妇女?”我问扎西桑俄。
“因为这里的妇女通常没有受过教育,我们可以帮助她们,给她们更多的机会”。他回答道,“而且,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有一颗更慈悲的心,对动物更有爱心。”
当天培训的内容是关于黑颈鹤保护:如何辨识它们,如何在野外数它们的数量,它们更喜欢哪种栖息地。在中国,共有七个省和自治区可以找到黑颈鹤,其中五个在藏区。“那是因为黑颈鹤相信藏族人会保护它们”。扎西桑俄开玩笑说,更嘎笑着附和。
黑颈鹤是藏区三神鸟之一。它的重要性,以及它与妇女的关系,来自佛教信仰和当地传说。住在黑颈鹤繁殖地和夏季牧场周围的藏族孩子们,希望能像黑颈鹤一样,俊雅地长大,去很多遥远的地方。牧民把藏獒拴起来,免得它们伤害黑颈鹤。这点,让独自行走的旅行者也受惠。
在高速公路旁,年保玉则生态保护协会的会员在画一幅壁画。壁画告诉人们保护藏鹀的重要性。
“但黑颈鹤到底去哪了?”我很疑惑。此时外面的雨啪嗒啪嗒敲打帐篷的节奏又变快了。在过去48小时里,我走过许多湿地和湖泊,甚至一些是这片地区最大的,以及最神圣的。但一只黑颈鹤的影子都没有。通常,在这个季节它们应该飞到这里了,安顿好并准备着夏季的交配。
最近有种趋势:出现在年保玉则的户外爱好者,看起来比野生动物要多。不过这一现象似乎只在年保玉则的北区。那里是旅客最容易进入的区域,有一条比较容易走的两三天徒步路线。也许是恶劣的天气让这种神圣之鸟难以被看见,也许是因为那些所谓户外爱好者扔的垃圾,以及他们的非LNT(Leave No Trace,无痕山林)态度和行为。这里壮美的高山景色被扔掉的塑料和垃圾破坏了。大部分垃圾是康师傅方便面的包装袋、娃哈哈矿泉水瓶和红牛。
扎西桑俄及其团队花了八年时间编写的有关年保玉则文化、宗教、生物多样性和地理知识的综合记录
但是扎西桑俄、更嘎和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的其他成员似乎从来没听说过LNT。不过回想起来,他们并不需要知道LNT。他们的环保意识和原则并非受网络和传单启发,而是为对生命与自然神圣的崇敬所启发。这种意识深深铭刻在他们的灵魂与信仰中。
这不仅明显地体现在他们的野外工作中,还体现在办公室内。屋内,扎西桑俄和更嘎坐在红色的藏式沙发上,又开始看他们的书:一本是敞开着放在书桌上的硬皮书,写着笔记和红色记号。另一本书还未问世,这是他们正在编写的书,已经花费八年的时光,出版后,也许是中国乃至亚洲对年宝玉则最全面的文化、宗教、生物多样性和地理知识的综合记录。一台小笔记本的电脑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温柔的光。
扎西桑俄和同事们为年保玉则的野外保育忙碌着
除了秋季即将出版的藏语版本,接下来也会有汉语与英语的版本。年保玉则,以及这个只有一条路的村庄,慢慢会在地图上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同时,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也会为了保护这里的环境和灵魂,继续努力工作。
我的帐篷安静了下来,我感受到了空气的凉意,听到旁边的小溪汩汩的声音。因为寒冷,在头灯灯光里,我看到了自己哈出的气。
雨停了。清晨,我再次出发。今天的旅程有20公里,要翻越一个4600米的垭口。两天之后,我差点踩到青藏高原最罕见的花之一,久治绿绒蒿。又过了两天,在我搭帐篷时,一只极为稀少的鸟飞过扎营的山谷。我停下来,揉了揉眼睛。那是否是一只藏鹀?还是哈利·波特的金色飞贼?那个有着浅棕接近金色的小小羽毛球,继续快速地飞了出去,消失在我眼前。
这是我在年保玉则的第一个十天,从更嘎和扎西桑俄身上学到的东西已经远远超乎我的预想。在这里,很多人相信年保玉则之魂在它高耸的山峰与青绿的深湖之间。可对我而言,它的灵魂在保护它的人们心里。
久治绿绒蒿,世界上罕见的绿绒蒿之一,年保玉则特有物种。
欧阳凯(Kyle Obermann),在中国探险的90后美国摄影师,通过镜头、写作与户外探险分享远方山野的奇妙,唤起人们的保护意识,致力于将自然保护与主流社会连接起来。本篇年保玉则的故事,是他“在横断山脉为了保护自然而探险”壮游的一部分。从今年6月一直到明年春季,他将用中英双语记录从青海年保玉则一直到云南孟连县的横断山旅行探险,同时关注基层自然保护工作者的故事,澎湃新闻-私家地理栏目将持续跟进。欢迎关注他的微信公众号ExploreToConser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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