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祁连

雷达

资料图：祁连山下

拂晓时分，火车过了乌鞘岭，白雾渐渐散去，再往前行，过了古浪峡，眼前忽然现出广袤的戈壁滩。久闻大名的河西走廊终于现身于眼前，让我无比激动。那个年月，人的流动概率极低，基本哪儿也没去过。千里河西走廊对我很有诱惑力。从车窗下望，只见天朗气清，红叶欲燃，荒滩上不时出现一座座长方形的古老土堡，越往后走堡子越多，有的堡子四角升起“堞垛”，还有炮眼。但不见人，土堡大部分已倾塌了，不由引人遥想古代。

进入黄羊镇以西地面，土地肥沃，村舍连亘。河西地区收获季节晚，场院上还有人在“碾场”。收割过的田野上有堆堆粪肥，有人煨起了粪饼，蓝烟袅袅升起，若隐若现，状如指路的仙人或婀娜的女神。毛驴颇多，当地社员穿光板老羊皮袄，斜跨驴背，嗒嗒躜行，从火车上看下去，是迅速移动的小黑点，别有一番古意。

这时我们发现了古长城的遗骸，一段段残垣断壁，在秋风中独卧于沙丘之上，如伏虎，如怪兽，中间还杂有烽火台墩。这带来了大欢喜，我们一个个狂喊着“看啊、看啊”，后来火车的另一侧也发现了古城墙，它几乎一路陪伴着我们。懂行的人说，这叫“断壁长城”，属于明长城，其苍凉的况味难以形容。这就是1964年秋天的河西走廊给我的第一眼印象。

我们在张掖下了火车，住了一晚，第二天换乘解放牌卡车向民乐进发。车队构成了一条长达数里之遥的长蛇阵，中外战争巨片都没见过这样大的阵势。从张掖到民乐，一百多里，主要在戈壁滩上行进，我们可以不断回首观赏车队曲折逶迤、烟尘滚滚的景象，还有人说他看见了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激动得不得了。那一天，民乐大地在颤抖，寂寞了亿万斯年的戈壁滩似乎从没这么喧腾过。

在大队部住了第一夜。清晨，风小了，出门望去，我发现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颠簸在小毛驴的背上，一起一伏的，甩打着小腿儿，小驴趟过了一条清浅的小河。这画面让我沉醉、感动，刻印在我脑海里多年。

洪水河边的原野上，最习见的就是芨芨草，长在地边路边，高尺余，黄灿灿的耀眼。红红绿绿的成群妇女，扬起榔头打胡基，我也夹杂其中。我因不得法，榔头把儿攥不紧，腰太硬，据说姿势很滑稽，手上起了几个大泡。正狼狈间，环子这丫头，猛地从后面向我冲来，冲了我一个大跟头，众皆大笑。环子姓郝，是团支部副书记，爱唱歌，一见面就推搡我，说，雷干事，今晚上你总该给我们教新歌了吧。我那时附带负责给青年教歌，半月左右教一次，在土堡里。那年代唱的歌有《勤俭是咱的传家宝》《打靶归来》《汾河流水哗啦啦》。

工作组撤离的时候，老乡们厚道，都出来了。民乐像一个梦，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无踪无影。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梦与现实，哪个更真实，当然是现实，可在某种情景下，真虚难辨。半个世纪前的这段经历，在某一时刻，蓦然浮上心头，让我心惊，让我沉思，让我苦笑。我怀疑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摘自《黄河远上》，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