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国的形成<三国篇> [第50节]
作者:温骏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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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羌笛——凉州5——河湟谷地
无论你把中央之国西部的边缘部族叫作“西戎”还是“西羌”,他们最初都是生活在黄土高原之上。经过东、西两周的兼并重组之后,黄土高原已逐渐演变成了华夏族的领地。当然,如果再追根溯源的话,无论是传说中的黄帝还是周人,其实都脱胎于原始西羌民族。在他们率先进入文明序列后又通过结盟和战争,不断从这些远亲当中吸收新鲜血液。
并不是所有的西羌部落都愿意改变自己的原始属性,成为华夏族的一员。西汉初年,那些仍然希望保持自己原始属性的西羌部落,生存空间已经被挤压至黄河以西地区。
在西羌所覆盖的区域中,位于青海省东北部的“河湟谷地”尤为重要。这个嵌入青藏高原的板块,向东与隶属甘肃的陇右高原对接,行政上包括西宁市所辖的四区三县(城东区、城中区、城西区、城北区、湟源县、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湟中县);海东市所辖的两区四县(乐都区、平安区、互助土族自治县、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化隆回族自治县、循化撒拉族自治县);黄南藏族自治州的尖扎县、海南藏族自治州的贵德县,以及海北藏族自治州的海晏县。
看到这些复杂的行政区名,可能已经有人感到头痛了。接下来还是让我们回归地缘本质,看看河湟谷地在地理上呈现什么样的特点。位置上看,青海省占据了青藏高原的东北角。以此来命名的话,可以将青海所辖的这部分世界屋脊称之为“青海高原”。青藏高原有将近30%的土地,都为这个标签所覆盖。“河湟谷地”则是一片由黄河一级支流属性的湟水以及黄河,在青海高原东北部所包夹而成的一片三角形地带。
不过整个河湟谷地在结构上并非一片类似关中平原的大型冲积平原,而是由湟水水系诸河谷,及积石峡以西的一段长约200公里的黄河河谷所组成的。可分别将之称之为“湟水谷地”与“河水谷地”。需要注意的是,河湟谷地的精华并非只包括干流部分,两段河谷周边地势较低的支流河谷,同样涵盖在它的范围内。比如:大通、互助、湟中、化隆等县,就是位于干流两侧的支流河谷中。
尽管与“河首”地区相邻,但河湟谷地与这个邻居之间还是存在很大的地理差异。二者的区别在于:河首地区在地理上属于黄土高原凸入青藏高原的一个山前盆地;河湟谷地的核心则是湟水及黄河深切入青藏高原的两段谷地。二者间即可以用积石峡至湟水河口的这段黄河为地理边界;也可以用青海省海东市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的行政边界为分割(位于湟水下游与黄河间的南北向边界)。
从地缘政治角度,河湟谷地比之河首之地的重要度要高得多。后者的悲剧在于,作为一片位于黄土高原边缘的土地,其与板块内的其它板块相比,在农业和人口潜力上并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与青藏高原相接的位置,倒是可以使之成为一个重要的跳板,就像“黄土高原上的长江水”属性的“汉源谷地”那样,能够以成就秦人之功和“六出祁山”的故事,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中。
然而最终承担这一战略任务的,却是河湟谷地。如果中原王朝想在青藏高原有所作为,深切入青藏高原内部的河湟谷地,比之河首地区所能辐射的范围要广的多。对比青藏高原的其它板块,河湟谷地的地缘优势十分明显。其之于青海和整个青藏高原的重要性可以通过一组数据来体现。
2017年青海省的常驻人口为600万,上述市县的总人口超过390万,占比达65%;而其总面积仅有26000平方公里,仅占青海省的3.6%(青海省面积为72.1万平方公里)。要知道青藏高原的另一个核心行政成员“西藏”,2018年的总人口不过344万。
基于河湟谷地之于青藏高原的人口优势,以及直面黄土高原的位置,它不可避免的成为了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势力博弈的焦点板块。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得到河湟谷地虽然还不足以帮助其控制整个青藏高原,但最起码可以阻止源自青藏高原的势力威胁黄土高原。
反之如果青藏高原力量的整合者,能够控制这块直接对接陇右高原的土地,就获得了威胁黄土高原的能力。后来在唐帝国时期,来自西藏的吐蕃政权之所以能够一度攻破长安,先决条件便是夺取了河湟谷地。
成就河湟谷地优势的是它农业条件。以海拔来说,河湟谷地属于整个青藏高原的最低点。以位于“湟水河谷”与“河水河谷”西段的西宁市、贵德县来说,海拔都只在2200多米,而在谷地东端的民和县与循化县,海拔更低至1800米。甚至比被身处云贵高原、被誉为“春城”的昆明还要低(海拔1895米)。这些数据最起码能够让我们获得一个初步印象,那就是在河湟谷地不用担心青藏高原所带来的种种不适。
河湟谷地的另一个地理优势在于朝向,两条谷地整体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延伸,并呈逐渐走低的地势。比之海拔虽然更低,但却面向西北方向的宁南高原,河湟谷地的这种朝向能够使之直面东南季风。
在两侧山体的作用下,那些来自太平洋的暖湿气流在穿透峡谷之时,会更容易抬升形成地形雨。仍以湟水上游西宁为例,其市区年平均降水能够达到380毫米,甚至比位置偏东200公里,位于陇右高原的甘肃省会兰州还要高出50多毫米(兰州年均降水量为327mm)。
此外,相对较低的海拔以及东南季风的深入还使得河湟谷地的气候不至于太过寒冷,散布于整个区域内的谷地,无霜期基本都处于120-200的区间,足以保证农业生产的基本要求。
整体了解了河湟谷地的区位优势后,再来看看其内部结构。两条位置相近的河流,中间势必存在分水岭。湟水河谷与河水河谷之间的分水岭是西起青海湖、东至积石峡的“拉脊山”。其中位于拉脊山以南,分布于“河水河谷”范围的有:循化、贵德、尖扎、贵德四个县级行政区,其余部分都位于湟水河谷范围。无论从位置还是潜力来看,湟水谷地都要大于河水谷地。这点从当下的青海省会,定位于湟水上游的西宁也可以看出。
除整体地势相对更为低缓以外,湟水谷地之于河水谷地的另一大优势在于区位。顺着湟水一路上溯至它的源头,你会发现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中国最大的湖泊——青海湖。
穿越青海湖盆地再往西,则是位列中国四大盆地之列的“柴达木盆地”。待从柴达木盆地穿出,便进入了塔里木盆地东端。这意味着,如果从陇右高原打通一条通过西域的通道,可以选择:经湟水河谷、青海湖盆地及柴达木盆地北沿,穿越青海高原的线路。整个线路再向东延伸的话,则可在渡过黄河后经洮河河谷接入渭水河谷,然后再由陇关翻越陇山,顺千水进入关中平原。
上述路线连起来便是“丝绸之路南道”在西域以东的走向。其中翻越青藏高原的部分被称之为“青海道”。总的来说,青海道的通行条件并不如后面将要解读的,沿“河西走廊”延伸的“河西道”)。
这一方面是因为青海道的整体海拔,便得通行之上的人更容易遭遇高原气候的挑战;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河西走廊沿线,均匀分布有数个绿洲,可以为往来人员提供稳定的补给。而在青海道,农业线只能延伸至湟水河谷。
河西走廊与西域地缘关系(西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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湟水河谷与青海湖区的分水岭,是达坂山在此转而向北的一段延伸——日月山。这段山体通常也被认定为是整个青海地区的农牧分割线。越过这条分割线进入青海湖区和柴达木盆地区,就将进入游牧经济才能适应的环境。
以丝绸之路的要求来说,即便在此生息的游牧者不主动攻击往来商旅,也无法提供稳定的补给。鉴于上述原因,青海道在丝绸之路的历史上,一般处于辅道定位,只有在河西道因政治原因断绝之后,才会成为勾通中原王朝与中亚地区的主线(比如南北朝时期和北宋时期)。
超过3000米的海拔及东部高大山体的阻隔,使得青海湖区已经不再有机会享受太平洋季风润泽。任何试图将这片游牧之地上开拓耕地的想法,都想遭受严峻的挑战。西汉末年,王莽在青海湖区的一次失败政治尝试,可以帮助验证验证这一点。
理想主义者的王莽,在执政之时制定了很多看起来完美却不切实际的施政方针。这些政策所导致的混乱使之很快成为众矢之的,他所建立的 “新朝”亦因此不被认定为一个正式的朝代,而只作为两汉的分割线存在于中国历史当中。这些失败的施政中,就包括“西海郡”的设置。
中央之国的整体地理格局可以用“海中地”来形容,这与欧亚大陆西端的“地中海”格局截然相反,并导致了不同的文明走向。今天的中国人,会明白这种半封闭的地理格局不太利于对外交流,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华夏文明和中央之国其实是自得于这种被四方蛮夷所包围、独大于东方的位置。唯一的遗憾是东亚大陆在轮廓上看,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凸向太平洋的半岛。依此结构虽可将山东半岛北部的渤海定性成“北海”、山东半岛南部的海区定位成“东海”、两广之南的海区定位为“南海”,但却独独缺少了“西海”。
一定要在中央之国核心区之西,寻找一片咸水湖来充当“西海”,没有比青海湖更加合适的了。王莽并非第一个认识到这一点的人,他的问题在于认定,先前既然已经在北海、东海、南海之侧建制有名为:北海郡、东海郡、南海郡的行政区,那么“西海”之侧也一定要设置一个“西海郡”,方能显示“四海一统”的盛世景象。基于这个完美主义者设定,以青海湖盆地为基础的“西海郡”被建制了出来。其行政中心则被设置于气候环境稍好,位于青海盆地东北部的海晏县境内。
海晏县所处的地理单元是一个为山地包夹的小型盆地(可称之为“海晏盆地”),它的东南部即是日月山。其在位置上的特别之处在于:一方面湟水源头即出自海晏县境内。由此海晏县被认定为是湟水河谷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从周边山体的结构来看,日月山并没有将海晏盆地与青海湖盆地隔绝开来。相反,整个盆地与湟水河谷之间的隔离程度要更高。这一特点,使得海晏盆地也可被视为青海湖盆地的附属板块。
不管海晏盆地的地理属性,更倾向于青海湖盆地还是湟水谷地,它都是在西海郡进行农业开发的唯一依靠。当下,覆盖范围从青海湖北部,向北延伸至祁连山脉的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依然基于同样原因将首府设立在海晏县。
其400毫米的年平均降水量,似乎也在向世人表明,它是一片适合进行农业开发的土地。为了建设西海郡,王莽曾强制向此迁移了数以万计的人口。然而即便降水量能够高于15英寸等雨量,湟水源头处的这片土地对于农民仍然缺乏吸引力。整个区域最大的问题是寒冷,高海拔及面向西北方向的开口,使得海晏盆地的甚至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无霜期。
当下海晏县还不到4万的常住人口,能够帮助我们感知这一地区的开发难度。随着王莽政权的迅速衰亡,西海郡很快重新为游牧的羌人部落所控制。一个世纪后,为了加强对青海湖地区的控制,东汉王朝曾尝试在日月山下再次移民屯垦。只是受恶劣环境的影响,同样仅坚持了数年便遭遇了失败。
不管怎么说,两汉时代在日月山下的尝试,都足以帮助我们在此确定一条农牧分割线。在随后的绝大部分历史中,这条分割线成为了中央帝国在青藏高原上控制力边界。而这条边界并非一蹴而就的。整个河湟谷地开始进入中央之国的视线,始于霍去病通过“汉匈河西之战”(公元前121年)征服河西走廊。
不过这次战争,并没有涉及到河湟谷地。在汉武帝的战略规划中,直面蒙古高原的河西走廊是对匈战争的主战场。收降盘踞于河西走廊的匈奴浑邪、休屠王两王之后,帝国旋即在此建制了酒泉郡等行政区,并将之纳入凉州的范畴。
汉河西之战出塞路线图
∨当中央帝国的西部边界止于黄河之时,羌人所控制的河湟谷地并不会对陇右的安全造成致命威胁。而当凉州的范围沿祁连山北麓,向西延伸至西域之后,情况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以河西走廊包夹于青藏高原以蒙古高原之间的区位来看,一旦河湟谷地的西羌与北胡属性的匈奴人结盟,狭长的河西走廊将很容易被切断。在此后的历史中,河西走廊曾多次因此而脱离中原王朝的控制。
公元前111年,汉武帝以羌人曾配合匈奴进攻河首之地为由(枹罕),发动了对羌人的战争。不过这场战争并没有完成对河湟谷地的征服。帝国只是在战争之后设置了“护羌校尉”一职以管理对羌事务。
30年后也就是公元前81年,汉帝国才正式开始在河湟谷地设置名为“金城郡”的行政区。然而金城郡的设置并不代表中原王朝已经完全控制了河湟谷地。无论是“护羌校尉”的驻地,还是金城郡的政治中心“金城”,都不在河湟谷地。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设置,这一进程到底是怎么推进的,我们下一节再接着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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