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游祭海台
著名作家张承志曾写过一部《金牧场》,那景致那灵韵再一次让我在刚察草原上读到,一阵莫名的思绪占据了我的意识。我失去了夏日的激情,多了几份成熟。更多的思索让我沉静了下来。那些闲散的黑牦牛和羊群在金色牧场中动着。一些古旧甚或弃置的建筑和土墙默默地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呆坐在那里。总让人想起一段难忘的历史,抑或已冷却的情事,让人吃力地回味着,接不上裂口,那些裂口早已布满了岁月的尘埃,静静地戳在那里,唤醒着人们几近麻木的记忆。
刚察草原的冬日是悠闲的、慵懒的,一切变得是那么的沉静默然。那些经幡在习习的冷风中拍打着我的灵魂。枯黄的草原在太阳的光辉中略略变幻着色泽,惟独315国道黑黢黢的像一条冷蛇游曳进草原深处。
我们的车辆穿过沙柳河大桥向西行驶,驶往祭海台和五世达赖神泉。沙柳河面早被漫溢开来的水结成了雪白的冰层。车驶出泉吉乡不远,左拐钻过青藏铁路的一个涵洞,沿着青海湖岸又折向东,在简易的沙石路上行走不远,为了不惊扰湖边的赤麻鸭,人们开始步行,一边聆听县旅游局李海莲局长的解说,一边拍着风景或留影。
关于祭海台和五世达赖神泉的传说,我详细查阅了有关资料。汉王莽时候,想“四海统一”,已设有东海郡、南海郡、北海郡,欲设立西海郡,故以祭海为名,邀请羌族首领会宴,用重金诱赂,欺骗羌人说:“西海乃神地,应归附朝廷,每年若不祭海,海神发怒,激起海水,会将你们淹没”。还吹嘘宝地,“禾长丈余”,“一粟三米”,“不种自收”,“蚕不茧自成”。羌人受贿并惧其势,遂献“鲜水海”即青海湖。
早在公元751年,唐玄宗奉青海湖为“西海神”,封为“广润公”。公元1014年,宋仁宗又加封西海神为“通圣广润王”。到清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青海蒙古族首领罗卜藏丹津反清叛乱,侵扰青海各地。朝廷派年羹尧为将,并调来奋威将军岳钟琪,从松潘直插海北,在哈尔盖遭遇交锋。擒获亲王阿喇布坦温布及其眷属后,始知其主力部队已逃刚察伊克哈尔吉山。岳将军马不停蹄,星夜兼程。赶至伊克哈尔吉时,又得知罗卜藏丹津率200余亲信,化装成妇人,乘单峰白骆驼,逃往南疆,只剩下冒烟的“瓦卡”和破烂的帐房。大军人困马乏,饥渴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岳将军站在山顶,四下眺望,突然看见遥远的海天,便令三军朝西海跪拜,求海神显灵,赐水救命。士卒到山根挖井找水,果然,挖出了泉水。岳将军回京后,向皇帝复命,特别奏禀“追剿叛匪,深入穿山,困恶身死,海神显灵赐水,拯救三军性命,求万岁赐封”。皇帝听奏大喜 ,诏封“灵显宣威青海湖”御赐神位,传驿站速转青海,安放到海神庙内,并诏于每年秋八月定期祭海,不得有误。从此便开始了正式祭海。
公元1773年,也就是清朝乾隆三十九年,礼部奉礼数规定,每年秋天用祭祀泰山等大山大川的方式,祭祀青海湖,以后形成惯例,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日,清廷都要派祭海大臣,前往海头举行隆重的祭海仪式。祭海时要招待环湖王公、千百户,联盟祭海。祭海时,要点起佛灯,煨桑赞“却卡”;众人面向大海跪拜,在荡漾的海水声和喧闹的锣鼓声中,放鞭炮,点松枝。由朝廷使臣宣读祭海文告,众人欢跳高呼,将祭海所献羊头束上哈达,向羊头浇灌冷水,羊若摇头淋水时,表示海神已受领献物,便将十三只献羊,强驱推赶进海水,当被奉献的羊只在波涛中漂浮时,将所有贡品都投入海水中。随后,人欢马叫,尽情狂舞,引颂对唱藏族民歌助兴。当地牧民认为青海湖是给众生带来福气和幸福生活的神湖,只有参加了这场面宏大的活动,青海湖周遍的草原才会水草丰美,才会牛羊肥壮,养育这里的人民。
我没有亲睹过现在的祭海景观,可否与清朝时异曲同工?以前是为了永保边塞无战事,而现在除了祈祷人畜兴旺,五谷丰登之外,这宏大的祭祀海成了一道呈现藏民族灿烂文化和人文景观的独特风景。
我独自离开人群,离开简易的沙石路沿着一条沟壑,爬上祭海崖,崖上边是一望无垠的金色牧场,远处可见青藏铁路复线的施工铁架与红色装载车辆,干枯的齐腰深的席芨草裹满了尘土。转身就是辽阔广袤的深蓝色青海湖,由于天气变得有些灰蒙,远远眺望而去,也看不出它多层面 色彩来,湖水推着一浪一浪的白色水花,乐此不疲地在寒风中拍向祭海崖下路沿的礁石,然后碎了散去。我突然记起了诗人人邻的一首诗《风中玻璃》——
那跑得最蓝的,抑郁最深;那
跑得最快的,最绝望;那跑得
最美的,最先毁灭。
那突然开始和结束的,要突然
碎裂和忧伤。
我此刻面对的正是最蓝的青海湖和我最蓝的心情,那跑得最快的就是洁白的浪花和我的思想。碎裂和忧伤都是残缺的,都是最美的,都得最先毁灭,毁灭是一种美的再度捏 !此刻,青海湖对我而言,正在制造着抑郁、绝望、碎裂和忧伤。在这冬日苍茫的荒原上、旷世的哲学和美的天堂,就在青海湖的内心深处!
我独自穿行在荒原上,向遥远的马头俄博走去。那里的五彩经幡随风而动,透过经幡,那太阳像烧过度的生毛铁白晃晃一团,看上去没有一点激情。我沿着马头俄博向祭海台的礁岩边走去。礁岩上堆着一堆堆石头与石块,石块上刻着藏经文,石堆上束着各色哈达。我静坐在礁岩上看着湖水拍过来的雪白浪花,聆听着那“唰、唰”的浪花声。那浪花声一次一次的像拍着我礁岩般沧桑的心。天空虽然失去了鸟翅和鸣叫,但那种在静谧下发出的自然之声更是美妙绝伦。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净化着灵魂。使我融入 了片刻的物我两忘之境界。我多想静静的呆一会儿,真正的听一回自然的声音,看着深蓝的青海湖默默的涌动着。可不一会儿,李海莲局长领着大家沿湖边的那条简易沙路来到了我身边,她不无遗憾的说,你独自从荒原上走了,没有亲眼看看祭海崖壁上的壁画,太可惜了。我向来喜欢在野外独处,独自思索,不愿随大流尾随着导游听风景,我想独自去感受,让灵魂与自然自由对话,自由融合。
片刻间,我看到几位藏人来到马头俄博处正在煨桑,桑烟轻轻随风弥散,两位藏人一前一后向祭海台礁岩走来 ,前边的吹着一件叫“冬根”的佛教器乐,后边的一把一把的抛撒着风马旗。我寻问了一位藏族司机,才知道他们在还愿或者在祈祷平安吉祥。我的灵魂默默的融入了他们的行动之中,心中只觉得蓝天无垠,经幡猎猎,一片坦荡。
沿祭海台礁岩再向东不远就是五世达赖神泉。据传,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尖措,在清世祖顺治10年(1653年),受招进京觐见顺治皇帝,受封归返西藏时,与随行僧众和地方官员经青海湖,为祈祷海神保佑,按宗教仪式绕湖传经,宿营沙陀地区。由于长途跋涉,人乏马困,又缺饮水。正在束手无策之际,达赖喇嘛指示随从在南坡丛草乱石之间,寻得一涓涓流泉,于是解决了人畜饮水。后来,人们为纪念达赖佛恩,将这眼泉称为达赖泉。
泉边立有碑石,上有青海书法家王云先生题写的“雪域达赖泉”五个字。我们入乡随俗绕着经幡转了一圈,来到泉眼处用手掬起泉水向空抛了三次,然后拍拍自己的头顶,再掬起清澈的泉水喝了起来 。这眼圣泉水每年都吸引着众多佛教徒来此饮用,以求驱逐疾病保佑平安。
深蓝的湖水涌动着,枯黄的草原辽阔寂然,偶尔有三、二只赤麻鸭低低的从湖边飞过,剩下的就是天地一派空蒙。惟有涌动的青海湖在天地间书写着大美之豪气!
在湿地观白天鹅
在刚察宾馆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到青海湖湖体和各大河流入湖处构成的湿地来观看白天鹅。如果是夏季,湿地上绝对是水草丰腴,鸟语花香。小车也绝对开不进湿地。我们是冬季来采风的,故而几辆小车在冰冻的湿地上颠簸着长驱直入,来到距青海湖岸一百多米的草地上。
湿地上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在太阳的照射下有的地方已淫湿一片,脚踩下去冰水就会漫过鞋底。海心山度假村未搬走的红顶固定居所,很像西方一处牧场主的别墅。居所周围撒漫了牛和羊群。一位藏族小伙穿着厚厚的藏袍,在寒风中将整个身子贴在马背上,马驮着他 动着漫不经心地吃着枯黄细绵的牧草。草丛中的百灵鸟不时发出尖亮的鸣叫。
向东数千米的湖岸边,一列列白天鹅在湖水中悠闲地走着或浮着。我们只能远远地聆听着它们发出的银质般的低叫声。那洁白的透亮的羽毛相隔数千米也透出了它们的洁白无暇,透出了它们超凡脱俗的高贵天性。
我曾读过西川的诗作《十二只天鹅》,那来自天堂的神性境界,大气而充满神思。我站在空阔而枯黄的湿地上,面对灰蒙蒙的青海湖痴痴地发起了呆。面对在远出低鸣的白天鹅和身后不远处自由浮在水面上的黄鸭,面对低头吃草的牦牛和羊群,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们只是一群骚扰鸟群安宁的匆匆过客。我始终主张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应是一种纯美境界。化境于周围的事物,真正感受到自然的神奇和伟大,感受到细微事物的美妙变化和蕴含的一种无穷的力量。我虽随着大家来到了这里,但我始终觉得灵魂早已飘在其他地方去了,缺乏真正的溶入和物我两忘。
我们在湖边湿地上聊着其他的话题。张掖诗人梁积林喊着张望白天鹅的金昌作家苏胜才,你别往前走了,你这只癞蛤蟆!酒泉诗人孙江也迎合着,你还想吃天鹅肉啊!青海作家赵秋玲与唐涓慢慢悠悠地在捡拾着天鹅脱落的翎羽,像捡拾着人类早已丢失的高贵和心灵深处的灵思以及划过蓝空的美妙响器。
我远远的望着他们,也像望着另一类鸟儿,令我不敢靠近!
在鸟岛看落日
小车离开湿地,穿过泉吉乡,在藏传佛教沙陀寺向南一折就直奔鸟岛了。下午五时,我们登上了鸟岛的荒原,整个荒原荒草离离。我们沿着铁围栏来到著名的鸬鹚岛前,向左望去是无垠的金色沙漠连绵起伏,眼前是空阔的青海湖。鸬鹚岛没有一只黑色鸬鹚,褐色的岛真像一个坚硬的馒头。记得九六年冬季随兰州游客也来过这里,那时由于只身刚从兰州调到海北,面对荒天荒地的草原有着无尽的寒冷,心里格外的伤感,便在烟盒纸上写了一首打油诗:“青海湖水碧连天/四面苍茫不见山/候鸟成双已飞去/空岛凄凄对谁言。”
眼下,不是昔日了。作家、诗人、编辑、摄影家一大群,各自寻找着自己灵魂的慰籍。真正的候鸟都迁徙到南方去了,惟独我们这些本地的“候鸟”不畏 严寒,在夕阳的余辉下,放飞自己想象的翅膀,在鸟岛上充当着不愿迁徙的赤麻鸭。我们成了冬季鸟岛上真正的鸟儿了。
傍晚的寒风紧紧的拥抱着我们,疲软的日落,给荒原镀上了一层残淡的光晕。席芨草在夕阳里摇曳着,一丛丛辣辣盖干枯的茸茸花絮,象蒲公英一样在寒风的吹拂下飘飞着。深蓝的湖水一遍遍拍打着鸟岛的崖壁,就是拍不出一声鸟语来。夕阳凝视着咀嚼我们各自的怪模样。我们抢拍着落日的景观,那渐渐落下的夕阳,把西山上的云朵映照得五彩斑斓,一道金黄的光柱深深的打在荡漾的湖面上,使湖水也涌动着金子与银子的碎光。
几艘轮船早已被拖上停车场,用巨大的帆布蓬包得严严实实的。它们已随着冬季的来临暂且休身养性,而那辽阔的被船体擦伤的湖水,此刻倒显得格外的宁静致远,显得宽容无边。惟独那根长长的码头,像一根废弃的体温计插入轻荡的湖水,痴痴的不愿取出。
昏暗一寸一寸的降落了下来。此时,湖空着,天空着,岛空着,我的心也空着。那远山即将西沉的日落映出的余辉,像一盆稠稠的金粉,远远的向我们泼了过来。
在哈尔盖
凌晨六点半,身材高大的苏胜才催我快起床,今天去哈尔盖草原沿湖观看普氏原羚、羊头俄博和白天鹅。我刚穿整齐,李海莲局长就来叫我们。她这几天一直伴着剧烈的咳嗽声,陪我们观看刚察的各旅游景点。在冬季组织作家、诗人、摄影家、记者搞采风活动,这是刚察县旅游局局长李海莲和副局长、诗人才旦的首创。他们以反季节的逆向思维,欲向外界推出青海湖鸟岛的冬季旅游,撰写拍摄这里冬季的风光与神韵。
对于哈尔盖,我的印象过于深刻。我从未亲临过哈尔盖草原和火车站,每次都是匆匆路过哈尔盖镇。早在西川的诗《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这首诗里,领略其祭祀神坛一般的神秘意蕴:
“有一种神秘你无法驾驭/你只能充当旁观者的角色/听凭那神秘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发出信号/射出光来,穿透你的心/像今夜,在哈尔盖/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凉的/地方,在这青藏高原上的/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旁/我抬起头来眺望星空/这时河汉无声,稀薄的鸟翼/坠落,使努马惊惶/逃向我,我站立不动/让灿烂的群星如亿万只脚/把我的肩头踩成祭坛/我像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胆子,但屏住呼吸。”
这样的诗,真有一种宗教般的净化力量。哈尔盖冬日的景象,依如赵秋玲说的,真像十八世纪古老的牧场。一片无边的草原已失去了夏日的翠绿,拥入眼帘的景色枯黄无垠。草场上种植的牧草,已被打草机打成了瓷实的长方体,高高的垒在牧地。很有梵高画笔下浓郁的秋收韵味。在冬日的时空中,哈尔盖火车站那几间古旧的建筑冷寂得惨白一片,很像被牧场主早已遗弃的老妇,失去了光彩。那根高耸的烟囱呆呆地戳向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一丝烟缕,我们迎着晨风,车子穿行在草原简易的沙土路上,在羊头俄博处拍摄了自己心中最佳的虔诚形象。之后,穿过一道又一道网围栏,将车开进了沿湖的堤岸。
许是来的太早,没有一只大天鹅,只有一些赤麻鸭在湿地上蹲着。我们刚一靠近,它们就振翅远飞了,凛冽的湖风把每个人的鼻子冻得赤红。突然,不知谁说了一句,瞧,普氏原羚(也就是中华对角羚)。可惜我的眼睛一见风或者太阳,就会感动得泪水恣溢,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也好,看不见有看不见的神秘和乐趣,看得太清了就有种一览无余之嫌。就这样,普氏原羚仍旧神秘地藏进了我的想象。
湖风真有点恣肆的味道,惟有唐涓躲在车内不断发着短信。此时,灰蒙蒙的天空飘来了几星雪花,我们便顺着来路往哈尔盖火车站行驶。
快到火车站时,我说去火车站看着吧。没想到刚一进站,就看见铺满黑灰的道路和场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粒。酒泉诗人孙江突然冒出一句诗来:“哈尔盖,一层薄薄的雪”。大家都很感动。这西川笔下的祭祀神坛,很有灵性,以一层薄薄的圣洁的雪花迎接了我们这些诗人。诗人本身就是上帝圣洁的孩子。哈尔盖火车站的这场雪,让我的灵魂格外的感到纯洁,使我身受触动。这空寂的环境,这圣洁的雪花,甚至使我提前看到了晚年的情景。返回家后,我立即写下了《在哈尔盖》这首小诗:
在哈尔盖,我无法仰望星辰
这是早晨,凛冽的风火一样灼人
一场薄薄的雪均匀摊开
我看到了神往的祭坛。很空阔
一群麻雀。在雪地觅食
叽叽喳喳飞向一株
低矮的白杨树杈
稀奇地张望。然后
不屑一顾。一切归于静寂
我一直未听见旅客的喧哗
这是青藏高原最边远的一个小站
等待人们最后抵达
作者简介
原上草,本名赵元文,甘肃武都人。在《人民日报》《诗刊》《文艺报》《星星》《诗选刊》《青海湖》等数十家刊物发表作品。曾获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全国征文三等奖、《中国作家》杂志散文二等奖,《诗刊》《飞天》优秀诗歌奖,青海省第二届文艺评论奖,青海省首届文学期刊“优秀编辑奖”等十多项奖项。著有诗集《苦旅》《原上草诗选》《青藏诗旅》,小说散文集《低处的雪光》,文学评论集《文学杂谈》《词语背后的灵思》(与人合著)《镜像——原上草文学评论集》,文艺随笔集《精神的光焰——鲁院笔记》 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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