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去找Z先生喝茶,在窗玻璃外,就看到Z先生正在与人喝酒。我推门而入,房子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Z先生与我点头示意,并说:“你来了。”“对”,我答,并向朱先生施以回礼,接着便去同桌面上坐着的人打招呼。其中有几个人是前两日与我们一同喝酒的旧相识,说是旧相识,也不过相识才两日,彼此还不知道名姓。
Z先生让我找个地方坐下来,他知道我不是来喝酒的,也不专是来喝茶的,所以他属意我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而不是酒桌前。我言说“好”,正预备坐下来,头晚上与我们一同喝酒的一人扭过身子,手指上擎着香烟,向着我说,他们在谈一些重要的事情,不便与外人道。我已了然,便向在座的大人们告辞,推门走了出去。
十一月的泾阳县城在下了几天雨后冷了起来,广场上的喇叭放得震天响,有人在 跳舞,也有人在唱歌,唱的是《兰花花》,竟能荡心肠,不觉在异乡也升腾起一股暖意。听罢,回寓所的时候依旧路过Z先生的门店,瞅了一眼,他们尚在兴头,酒酣耳热。
Z先生是个做茶叶的生意人,生意人免不了喝酒,所以茶桌也就成了酒桌,茶叶店也就成了酒店。Z先生的朋友很多,经常有来喝茶的人,也有来喝酒的人,在Z先生看来,我也是他的朋友,在我看来,Z先生也是我的朋友。
Z先生在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便说我是他的朋友,别人便向我派烟,礼尚往来,我也给他们递烟。接连几杯白酒下肚之后,我便不打算再喝下去。这是我在泾阳第一次喝酒。我想起来,当我第三次推开Z先生的门,Z先生已经和他的朋友们在坐下喝酒了,桌案上摆着三道菜,皆是下酒的小菜,喝的是玻璃瓶装的白酒,众人摇色子吹牛,他们问我会不会吹牛,我回说不会吹,我们便比大小。
我说不会吹牛,并不是真的不会,而是许久不吹,忘了如何吹。一个通关下来,有输有赢,喝了好几杯白酒,其间也饮了不少茶,我打算缴械喝一点红酒算了,最后连红酒都不喝了,只是看着他们吹牛、喝酒、吃菜、饮茶,而我也渐渐又忆起了如何吹牛。
酒场上有人来,也有人走,末了,算着我只剩下三个人,喝完红酒,又开了一瓶白酒,Z先生笑着说:“在我这,红酒是越喝越好。”Z先生说的是实话,可见,Z先生是个实在人。
我想起来,初见Z先生,Z先生为我散烟,我说不抽烟,Z先生也不勉强。
那一天,我们坐下喝茶,朱先生为我讲茯茶的来历,还讲了左宗棠押送官茶却遭遇雨水浸泡,路途中经过有疫病的村庄,便舍了一些“发霉”的茶叶与村民,结果村民却因此而治愈了疫病,而这“发霉”的茶叶便是带有金花的茯茶了。
带金花的茯茶
在我对有关茯茶的文献梳理过程中,发现许多关于金花来历的叙述,但大抵都没有如此生动。我在之前所写的文本中并没有采用这个故事,而是更为严谨的叙述。在Z先生的口头表达中,他对茯茶金花的“三不离”之说颇为赞同,认为这是茯茶与泾阳的关联之所在,为的是有别于湖南安化所产的茯茶。
泾阳的大街上不独有Z先生的茯茶体验店,也有许多烟酒茶三样齐全的专卖店,当然也不乏单独的茶楼、茶馆,但大抵都聚集在距离县城不远的茯茶镇,旅游旺季多的是游客去光顾,至于泾阳县城外来的人就少有涉足了。
没有嗔怪,泾阳人的一天可以从一杯泡得浓浓的茯茶开始,当然也可以视茯茶为无物,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好这口,人们可以在酒桌上高谈阔论秦岭深处的院子和它们的主人,也可以在茶几前煮一壶茯茶谝闲传,顺便聊一聊中美贸易争端。
在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里,烟、酒、茶构成了泾阳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由此互换彼此的信任与信息,贾樟柯在电影《三峡好人》中所呈现的有关烟、酒、茶、糖的意象,似乎便勾连起一个属于人情社会的中国。而所谓的人情说的是人的情感,是人与人之间的羁绊,是人情味,便如同茶与水、茶与糖、茶与盐巴。
电影《三峡好人》剧照
茯茶可以泡着喝,也能够煮着喝,更能掺和着牛奶一同品饮,这也是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人群的茯茶之用。茶人方八另在《寻茶中国》一书中曾经记述青海人的饮茶之法,概为以茯茶煮水,加入红枣、桂圆、枸杞、核桃、冰糖、盐、花椒等物,其味多重,可解油腻荤腥。
在新疆的北疆,牧民有喝奶茶的习惯,南疆牧民则喜饮香茶,从前的陕北人每逢有客来或在婚丧嫁娶的宴席上,偏好熬煮一铝壶或一铁锅老茶,并辅以盐巴,喝起来既有茶味,也有咸味,可解油水过多的腻味,这似乎是整个游牧、半游牧社会的地域饮食习惯,所谓“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
今天来看,正是那些由较粗老的黑毛茶经再加工制成的茯砖茶,满足了中国边疆乃至域外所有饮食男女的口腔和胃囊,他们可以单独品饮,可以一边喝酒,一边饮茶,可以制奶茶,也能加盐巴、花椒等以广延其味。茯茶也由此真正成为他们平淡生活里的安慰,甚至囊括了他们对于味觉的所有想象,并且根深蒂固。
有容乃大,似乎从来没有像茯茶这样包容的饮品,它可以不必孤芳自赏,也不用委曲求全,它可以随时与茶客发生遭遇,激起他们的味觉记忆,也能随遇而安,进入寻常百姓家,牵连起不可失却的人情味。正是俯仰之间,人生百味,全在一壶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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