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
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海子《春天,十个海子》
33.3-LIST 01| 贝多芬,D大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二乐章
1989年3月25日凌晨,一位头发凌乱的年青人,从中国政法大学的老校园里走了出来,他背着一个那个年代已经稍显过时的墨绿色军用书包,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和水磨蓝的牛仔裤。晨雾中,周围的人都在匆匆赶路,或者去上课,或者去上班。唯有他,逆着人流向校外走,还走得特别慢。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的名字叫查海生,3月25日,是他公历25岁的生日。在他的军用书包里,放着四本书——《圣经》、《孤筏扬帆》、《康拉德小说选》和《瓦尔登湖》。
只有一位骑着车的中年女性,从北京春天的晨雾中认出了他,女人停下了自行车,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查海生没有听见,“也许认错了吧!”女人犹疑了片刻,然后继续赶着去上班。查海生一直走到政法大学校园外的一个老旧的公交站头,乘上了一辆开往山海关的公交车,消失在人群中。
3月25日下午,有人看到一位头发凌乱的年青人在山海关附近的铁轨边漫步。3月26日中午,在山海关与龙家营之间的慢车道上,这位年青人面朝大海,默默地在铁轨上躺下,手上拿着一本《圣经》,没有人再注意到他,火车从远方呼啸而来……
33.3-LIST 02| 柴可夫斯基,忧伤圆舞曲
1989年3月,《大众电影》的封面上,香港明星钟楚红清丽夺人,人间正是一片春色。中国第一代摇滚青年崔健,刚刚兴奋地开启了他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幼稚的我,仍在高中校园里和同学激烈地争论,谭咏麟与张国荣谁才是这个时代的歌王。我还不知道,一位叫海子的诗人,在中国当代诗歌被时代彻底污染之前,用自己血写完了他们那一代人的最后诗篇。
更不知道一位叫查海生的农民儿子,在山与海之间,在千年长城的第一关前,合上了他的生命之书。那年他正好25岁。他就职的校方,用电报通知了他远在安徽的父母。几天后,痛不欲生的父母亲将他的骨灰盒带回了查湾村。在那个偏僻的乡村,查海生是乡里乡亲骄傲的大学老师。
生命是脆弱的,当一个活人自主的选择死亡,总是一个令人诧异的悲剧事件。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在生命的断裂处,追问他执意离开的理由,但天空没有答案,大地没有回音。或者正如千年前的诗人江淹所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一滴不剩
——海子《以梦为马》
33.3-LIST 03| J.S.巴赫,G弦之歌
1989年的春节,海子回家过年,从北京他回到查湾村,竟然身无分文,他甚至没有带什么象样的礼物。回到家,就对母亲说:我饿极了!
那年他家也感受到中国经济腾飞,全民经商赚钱的气息,在公路边开了家豆腐店。过年期间,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除了从北京回来的大儿子查海生,全家都在店里忙活。作为查家湾的传奇人物,15岁就高分考上北大的少年大学生,在家里享受着由“大学老师”身份带来的特权,不用干活。
查海生带着一部傻瓜相机,给忙碌的父母和三个姐弟拍照,还开玩笑说,要给家里的豆腐店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可惜你们是男的,不然这个店就可以叫‘豆腐西施’了,要不就等店做大以后,叫‘环球豆腐店’吧!
在家过年,海子与比他小3岁的查曙明睡一张床。由于年龄隔得最近,查曙明与海子是交谈最多的一个。还在复读准备考大学的弟弟,看过哥哥创作的长诗《但是水、水》的底稿,完全看不懂,心血来潮,就问哥哥:为何不写点武侠小说,好出一些书。海子只是笑笑,“写武侠很简单,只要懂历史,有点文采,任何人都能写”。他读过梁羽生、金庸、古龙的小说,对武功很感兴趣,“梁羽生懂些武功套路,古龙不讲这些,一招毙命”。
海子确实练过功,不过是气功。早在1986年过年时,他就曾盘腿坐在床上,给弟弟表演“发功”:两手相隔五六十公分,让弟弟把手放在中间去感觉。时至今日,查曙明仍记得他能感受到“有灼热感”。
33.3-LIST 04| 圣桑,天鹅
当时的海子看起来有些志得意满,1986年春节,查曙明看到了哥哥女友的照片,他无意中看到,在给这个内蒙古女孩的情书里,哥哥像任何一个陷入初恋的年轻人一样,热烈地憧憬着伟大的爱情,当时,他在一首名叫《感动》的小诗中写道:
早晨是一只花鹿
踩到我额上
世界多么好
山洞里的野花
顺着我的身子
一直烧到天亮
——海子《感动》
然而从1987年起,查曙明注意到,哥哥每年回家过年时,开始喝酒。在他生命中的最后阶段,酒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在他的最后一个春节,海子在舅舅家与几个表兄弟喝酒,谈起他在石家庄中院实习时遇到的一件不平事:那是一桩离婚案,男方出轨了,而妻子不同意离婚,按照以前的案例,这是不能判离的,但是男方背景非凡,法院还是判离了。
海子很不服,他痛恨不忠,嚷嚷着要翻案。1988年底,海子的朋友回忆,海子曾见过相恋的女友,女友当时已经嫁作他人。再相逢时,只剩下冷淡的问候。她曾经因为诗而爱上过海子,然而在经济腾飞的1989年,诗,早已不再是我们生活的最高主题。生活,从来是充满了背叛,在三五杯之后,海子也知道自己说多了。离与不离,忠与不忠,人生本色就是如此。在1989年春天的门口,所有的语言都变得苍白了,人生几何,唯有杜康。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
走在路上,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岗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
——海子《黑夜的献诗》
在春天的门口,海子显然喝多了。回到家,他就一头倒在了床上,看到满身酒气颓唐的哥哥,弟弟嘟囔了一句,“不能喝酒,就少喝点嘛”。海子听到一怒而起,从床上爬起来要打他,还差点砸掉了自己一年前春节给家里买的黑白电视机。
住在昌平的孤独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
——海子《秋》
33.3-LIST 05| 贝多芬,C小调钢琴三重奏第3号,第一乐章
1983年,海子从北大毕业,被分配到政法大学的校刊编辑室,那地方在北京边缘的昌平。十年前我正好去过一次,住在昌平的一家宾馆,离政法大学不远。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个多少有些沉闷的地方。我一直在市区喝酒直到凌晨,才很不情愿地返回昌平的宾馆。那是一个秋天的深夜,黑暗、寒冷与浓雾中,你辨不清东南西北,出租车的大光灯也只能照见三米不到的一小片地方,人与车都仿佛被围困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之中。
梵高| 阿尔的疗养院
在那里,我没有朋友,我只知道,海子许多年前就住在这里的一幢普通的、灰暗的员工宿舍楼里。在他家徒四壁的宿舍,散落了一地的诗稿与空酒瓶,一幅凡高油画的复制品,有点歪斜地挂在墙上,那是《阿尔的疗养院》,海子热爱这位和他同样孤独的画家,对人说起凡高,他总是要在“凡高”两个字后加上“哥哥”。
这位凡高的弟弟,在这里没什么朋友,除了诗、酒和凡高,邻居和世界,对他仿佛都不存在。他唯一有过交往的邻居,只有宿舍楼上的一位姓孙的工科男。老孙不写诗也不画画,话不多,特别喜欢和搞艺术的人混在一起。按他的话说,和这些朴实的艺术家交往,可以完全不带功利,让人觉得舒坦。
老孙经常与海子喝酒,他很少插嘴,在海子用浓重的乡音,一个人海阔天空地瞎扯时,基本上没听懂什么的老孙,只是不时点头,他是一位不错的听众。在老孙的记忆中,这位诗人的日子过得实在有些离谱。他可怜的工资,一大半用在了自费打印那些没人要的诗集。一半还要寄回安徽的老家,老孙也不知道,海子是怎么在一半和一半之后,过日子的。80年代,海子一文不名,他的短诗有着民谣一般的质朴、真挚和韵律,然而,在当时却显得很没有逼格。它既不属于文革后影响巨大的朦胧诗,也不算什么现代流派,和正在兴起的口语诗更是一点也不搭界。现在连篇累牍歌颂他的评论家,当时对他根本不屑一顾。
诗是什么,在这位固执的农民诗人心中,就是血与盐,爱情是血,生命是盐。工科男老孙不是很明白。他只是觉得,海子不能老是这么固执。时代在变,你也要应时而变。有一次,喝完酒,老孙把烂泥般的海子送回宿舍。不由自主地对海子说,那些出了名的诗人都挺入世的,而海子的诗却出世得非常远,“方向有问题”,所以没人会出版他的诗。这下,海子真的火大了,他站在床上,上蹦下跳地大声吵闹。甚至,老孙逃回楼上的宿舍,他还追上去,非要争个是非。
人生没有是非,唯有信仰与坚持;时代不分好坏,一味地汹涌向前。诗三百,一言蔽之,思无邪。无邪与纯真,对海子而言,不是一种用来炫耀的情怀,而是他从来拒绝改变的生命本质。浪奔浪涌,随它去吧。
海子曾经在诗中用,鱼篮打水来形容在昌平的孤独:
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还是一只鱼筐
孤独不可言语
——海子《在昌平的孤独》
法国诗人兰波,曾在诗中写道:生活在别处。诗人的孤独,人生的失望与失恋,让昌平的海子,心如飞鸟。当风乍起时,他的心已飞向远方。1988年夏天,海子只身去了西藏,带着他不可言说的孤独。
明天,要做一个幸福的人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33.3-LIST 06| 贝多芬,G小调大提琴奏鸣曲,第二乐章
1989年1月底,海子写完了这首小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距离他的生命结束还有两个月。它优美的诗句,让你完全不会意识到,他内心的荒凉。海子站在世界的尽头,面对冷酷的仙境。
曾经开启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朦胧诗运动,在这一年也接近了尾声。当年诗人顾成用一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惊醒了国人,此时他已经移居新西兰,诗歌正迅速地退化成湿哥,蜷缩在时代阴暗的角落里手(Yín)。几乎每一个人都相信,只要赚到钱,我们就会离幸福越近,离天堂VIP会所更近。
在一次清华大学的诗歌朗诵会上,海子头发乱篷篷地坐在评委席上,一脸阴郁。直到一位女学生上台朗诵:我的爱人,你的脸像食堂的烧饼。听到这句,海子突然暴跳如雷地拍着桌子站起来,大声指责这位学生。然而,大家都在笑,笑话正是精彩,就象是一场高潮跌起的喜剧,让人严肃不起来。
还好,那位女学生,没有计划跨过大半个中国来睡男人。然而,我们的诗歌离不要碧莲的时代已经不远。1989年,就在我们快乐地坐在时代的列车上,驶向数字化的21世纪时,我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欢笑中,有一个叫海子的诗人提前下车了。他的爱人,在一年前嫁到了当时中国最先富起来的深圳。
我们不知道女孩的名字,这位拥有可能是世上最美丽诗句的女孩,在现实与幻想,过去与未来之间,作出了一个理智的决定。活着不是为了受罪,爱上他的诗,远比爱上一个疯狂的诗人容易与轻松。就在海子最后自杀的半年前,他带着滴血的心,最后去了一次西藏,海子站在德令哈荒凉的戈壁上,高原上的冷雨,让孤独象烈火一样燃烧,他无可救药地想起了他的爱人:
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
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海子《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海子是一个活在梦中的诗人,一个活在幻想里的情人,他的生命,被诗歌与爱情劈成了两半。当时代即将翻开新的一页时,他留在了上世纪80年代。海子相信生命的轮回,今天早点结束,明天就会早点到来。
明天——也许荒凉的城就会开满野花。
明天——我要重新做一个幸福的人。
于是,他留下了这人间最美好的诗句,留下了汉语文学里最后的诗三百,向着他心中的大海奔去。
33.3-LIST 07| 加泰罗尼亚民歌,百鸟之歌
生死如梦,在1989年的春天,海子的眼里,美无边而没落。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
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
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海子《莫扎特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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