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世界的时候，他25岁。

然后，他以另一种方式又活了30年，并将一直活下去。

30年前的今天，他穿上干净的白衬衣、蓝裤子，挎着书包，里面有4本心爱的书，来到了山海关。

等待。

傍晚时分，他在铁轨上躺下。

一列火车从远方呼啸而来，他温暖的身体分崩离析。

就连死亡，也是一如既往地充满庄严和仪式感。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出生在安徽安庆。那一年是龙年，龙生于海，查海生这个名字，寄托了他的父母望子成龙的美好愿望。

他没有让父母失望。15岁时，就以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北京大学法律系，成为一名大学生。

从15岁离乡，到25岁离世，海子在北京的10年，正好与整个80年代重合。

80年代，那是一个充满躁动与理想的年代，也恰恰是诗歌的黄金时代。

往前，文革已经结束，向后，互联网时代尚未到来。

印刷在油墨纸上的诗歌，成了文艺青年们的精神食粮。

未名湖畔，草长莺飞，喷涌而出的诗歌浪潮，令热爱哲学和武侠小说的查海生深深着迷。在舍友的鼓动下，他开始写诗。

海子诞生了。

与诗歌的缘分，一结下就是终身。

我有三种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夜色》

青春期的海子

在中规中矩的大学生活里，诗歌打开了一个小口，让海子有了新的情感宣泄渠道。

高兴、悲伤、梦想、远方，都被写进了诗里。

诗人西川后来回忆：

“当时在未名湖旁边坐着，不知怎么就忧伤了，开始写了，有点可笑。”

海子的好朋友，还有念中文系的骆一禾。受骆一禾的影响，海子开始大量接触西方古典名作。

两人经常一起交流学习，渐渐地，海子的诗歌在技法上日渐成熟，语言也越来越丰富。

干净的感情、纯粹的乡土情结，以及对远方的遥想，让他与西川、骆一禾并称北大诗歌三剑客。

三人一起发表诗歌、创办诗刊、举行诗歌分享会，不亦乐乎。

1983年，海子从北京大学毕业

年轻的海子，其中一个梦想，就是创作出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名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何以的大诗。”

不断写写写，就是他实现理想的方式。

即使离开了大学这座象牙塔，海子依然笔耕不辍。

海子在昌平的家中

19岁大学毕业，海子被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工作，留在京城的愿望实现了。

他的宿舍在昌平区西环里15号楼。跟城里比起来，这里的生活很冷清。

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海子做得最多的，便是疯狂地写诗。

从晚上七点写到第二天早上七点，上午睡觉，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又到了晚上，又是一个循环，一天能在信纸上写几百行诗。

在昌平的5年里，海子创作了大量诗歌作品，其中就包括他的成名作《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这段开头，就人惊艳，当时政法大学的学生说：“这太猛了。一般人不敢这么写。”

渐渐的，他的名气传到外校。

在一次清华的诗歌朗诵会上，还没开场就有学生问海子来不来，“不来就没意思了”。当海子一现身，就被同学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1986年，他的诗被收入《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同年还获得了北京大学第一届艺术节五四文学大奖赛特别奖。1988年获第三届《十月》文学奖荣誉奖。

写诗，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可惜，昌平的生活终究太孤独。这位年轻的诗人，同样憧憬平静生活中的那一点波澜。

他选择了流浪。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惟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日记》

海子与藏族儿童的合照

海子的远方，是代表着神圣和虔诚的川藏。1986年夏天一到，海子就带着他的诗稿，在草原上开始了流浪。

沙漠、草原、壁画、雪山……沿途的美景，成为了海子源源不断的灵感。

昌平的小酒馆老板，不让海子朗诵诗歌。但是在川藏，没问题。

海子沿途加入了朦胧诗一代组建的“幸存者俱乐部”，跟其他诗人一起喝喝酒，谈谈诗。

远方不仅有美景，还有爱情。

海子的一生，有过四段爱情，但是每一次都以破碎告终。海子把她们比作四姐妹。与四姐妹的爱情，都能在诗里找到影子。

在去川藏之前，海子爱过两个女孩。

一个是他的初恋情人，中国政法大学83级学生，这是一段师生恋。海子为她写过很多爱情诗，情到深处，一封情书甚至可以写到两万字。

但是，姑娘的父母不想让女儿跟着这么一个穷酸老师，迫于无奈之下，两人分手。日记记录了他的心情——

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星期（尤其是前一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

另一个则是相识于昌平的艺术节。海子获得了艺术节业余文艺创作的一等奖，女孩是当时的主持人。海子只想恋爱，不想结婚。这段爱情，因两人的恋爱观出现矛盾，最终结束。

海子诗歌手稿

第三、第四个女孩，都是在川藏游历时认识的。

在四川达州，海子遇到了一个崇拜他的姑娘。拒绝结婚的他，在第二次进川的时候，同样遭到了姑娘的拒绝。诗歌《跳伞塔》（跳伞塔正是成都的一个小地名）就记录了这段爱情。

我在一个北方的寂寞的上午

一个北方的上午

思念一个人

而我们熟悉的“姐姐”，则是一个远在拉萨、比他大10岁的杂志社编辑、女诗人。姐姐最终还是拒绝了海子的求爱，但地处青海湖以西的德令哈，则成了海子内心一片温柔的远方。

四姐妹都远去，因为不羁的海子，无法为她们提供世俗温暖的爱情。

爱情，既给海子带来了幸福，也给他带来了苦难。

幸福时，他说：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失望时，他说：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向她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这些破碎的爱情，成了他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一生写下的爱情诗，大约占到总数的三分之一。

海子在旅行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自杀前两个月写的诗。

海子想要完成的，是像《神曲》、《浮士德》那样的经典。他开始写《太阳》系列大诗。

跟以往的澄澈、温柔不同，《太阳》系列充满了残酷、激烈，血、刀剑、头颅成了诗中最常见的意象。

这是一种危险的迹象，无数事例可以证明，沉迷于太阳的人，往往会被太阳毁灭。夸父如此，尼采如此，梵高如此，海子也不例外。

从1987年下半年，海子在写大诗的过程中，不免被“吸”了进去，生物钟完全被自己一手打乱，他通常彻夜不眠地写诗，甚至还产生了幻觉。

郁闷、崩溃、幻觉，充斥着他的生活。

他无法再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这个沉默内向的白羊男，在25岁生日过完的后两天，通过卧轨的方式，神圣地扑向了自己最崇拜的太阳，寻求属于自己独特的幸福。

在自杀前一天，他写下了人生中最后一篇绝命诗《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春天，十个海子》

一直到现在，海子的死都是一个谜。

卧轨之前，他曾留下5封遗书：

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是常远和孙舸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他们大概在上个星期4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开我的心眼，我的所谓"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们造成的。还是有关朋友告诉我，我也是这样感到的。他们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杀。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这两个人的刑事责任。

海子

.3.24

二

另外，我还提请人们注意，今天晚上他们对我的幻听折磨表明，他们对我的言语威胁表明，和我有关的其他人员的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都肯定与他们有关。我的幻听到心声中大部分阴暗内容都是他们灌输的。

现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

海子

89.3.24 夜5点

三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常远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海子

89.3.25

四

一禾兄（即：诗人骆一禾，《十月》杂志编辑）：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恶奸险的道教败类常远。他把我逼到了精神边缘的边缘。我只有一死。诗稿在昌平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十月》2 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

海子

89.3.25

五

校领导：

从上个星期4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暴徒常远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和孙舸又对我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直到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这一切后果，都必须由常远或孙舸负责。常远：中央政法管理干部学院；孙舸：现在武汉，其他有关人员的一切精神伤害或死亡都必须也由常远和孙舸负责。

海子

89.3.25

除了这5封遗书，人们又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一张纸条：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这份与「遗书」自相矛盾的纸条，更是把海子的死推向扑朔迷离的局面。

有人说，或许海子是一个有自杀情结的人。

他把那些才华横溢却又英年早逝的诗歌天才比作王子，他的诗歌里，反复谈着死亡；

也有人说，生活的窘迫、爱情的破碎、性格的内向，一点一点将海子撕裂，致使他得了精神上的疾病；

还有人说，海子是献身给诗歌这场烈火的。

这个谜也许永远都没有答案。

春天里，海子死了，他的诗篇，成了长存的记忆；

春天里，海子活了，他的精神，为青春唱起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