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物者说

很多人对《鬼吹灯》系列的电影都不陌生，里面其中一部叫《九层妖塔》，主演是赵又廷、姚晨等。这部描写的是胡八一和Shirley杨深入昆仑山腹地去探索诡异古墓的故事。

现实考古中，有一座墓是实实在在的“九层妖塔”，这就是位于青海省都兰县热水乡的血渭一号大墓，以这个墓为核心的热水墓群凭借独特的价值，1983年被评为中国六大重要考古发现之一。1996年又因为新的成果被评为全国十大重大考古发现之一。

热水墓群出土了很多价值极高的文物，其中有一件织锦，个头很小，有所残破，却在第一批就入选了“中国195件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名录”，它就是——红地云珠日天锦。

红地云珠日天锦

 

这个墓群有何特殊，可以两次夺得代表国家考古最高成就的“中国考古发现”称号？这件织锦有何特别，可以第一批入选“中国195件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名录”？

本期灶物者带您走进“九层妖塔”，了解墓葬、织锦背后的故事。

 

热水墓群 九层妖塔

1982年~1985年, 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在青海省海西州都兰县热水乡血渭草场发掘出了一处唐代吐蕃墓群，共有200多座，有九层妖塔之称的血渭一号大墓位列其中。

1999 年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又在血渭草场察汗乌苏河南岸发掘了 4 座唐代大、中型吐蕃墓葬。与热水一号大墓隔河相望。

热水墓群

 

热水墓群之所以可以两次入选中国年度考古名录，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吐蕃墓群

在都兰发现的吐蕃墓群，属唐代早期，这是中国首次发现的吐蕃墓葬群。

学过历史的人对吐蕃并不陌生。这是西藏地区第一个统一的政权。从雅砻部落的松赞干布公元618年统一各部到最后一任赞普朗达玛于公元842被杀，整个政权延续两百多年。

热水墓群位于青海东北部，平均海拔3400米。这就有一个问题。吐蕃的核心统治范围，在今天的西藏自治区境内，那为什么青海东部有这么多吐蕃墓？

热水墓地位置

 

松赞干布统一原来散落的各个部落，统一形成的合力，使吐蕃有更强大向外扩张的能力，公元663年，吐蕃灭掉当时在青海境内盘踞两百多年的鲜卑政权吐谷（yu）浑，占据了青海大部分，因此在丝绸之路青海道上出现众多吐蕃大型墓葬就变得容易理解。

公元741年吐蕃势力范围

 

第二个——墓葬形制

热水墓群属于吐蕃墓葬，虽然不在吐蕃王朝腹地，但依然具备吐蕃墓葬的特点：高大的封土、土石木混合夹筑等。这其中最为壮观的就是血渭一号大墓。

血渭一号大墓

 

血渭一号大墓背靠热水大山，面临察汗乌苏河，高出地面约30多米。整个墓葬为双层梯形覆斗封土墓，墓葬建在大山下一座有着梯形平台的小山上。墓葬从上而下，每隔1米左右，就有一层排列整齐横穿墓葬的柏木，共有9层之多，“九层妖塔“由此得名。

血渭一号大墓平面图及现场图，图上可以清晰看出“层”的感觉

 

封土下的墓室呈“十”字形，这也是吐蕃贵族常用的墓室形制。墓室的外墙是3层用土、石混合夯筑的围墙，每层高约1米，宽约3米。土石相间夯筑的墓室说明虽在青海东部，但它依然为吐蕃墓室，对墓葬断代、分期提供了宝贵资料。

血渭一号大墓墓室图

 

第三个——文物丰富

热水墓群为吐蕃贵族墓葬群，陪葬丰富，价值极高，但也因此被盗墓贼盯上。几十年间，墓葬多被盗掘，最有名的就属2017年那起震惊全国的文物盗窃案。一群盗墓贼在热水一号墓东侧盗走了600件文物，这起案件在2018年7月告破，追缴文物646件，有不少国家一级文物。

盗墓贼打的盗洞和案件侦破

 

饶是经常被盗，但热水墓群仍然出土了包括丝织品、金银器、铜器、漆器、古藏文木简牍等在内的精美文物。

热水墓地出土的玛瑙杯

 

红地云珠日天锦就出土于血渭一号大墓的二号陪葬墓中。这件织锦，被缝在同一件幡上，出土的时候是三块残片（即血谓M1S109-1、-2、-3），纹饰有两组，非常精美。

红地云珠日天锦两组纹饰

 

吐蕃织造 兼具东西

 

因为是热水墓群是吐蕃墓葬，那这件织锦自然就是“吐蕃制造”。

唐《册府元龟》：“蕃人养牛羊，取乳酪而供食兼取毛为褐而衣焉”。

青藏地区属于中国地形的第一阶梯，平均海拔最高。这里气候寒冷，人烟稀少，游牧是这里的主要生产、生活方式。伴随游牧、高寒的环境，吐蕃织物最重要的就是毛织物。

高寒的西藏地区

 

《唐会要·吐蕃传》：“蕃衣毡罽，而用瑟瑟、绿松石、金、银、铜等五等章饰，以区别身份贵贱，官品尊卑。章饰着前膊，缀在三寸方圆褐上”。

文献中所记载的“褐”就是一种吐蕃当地的高档毛织物，吐蕃赞普还经常穿着“素褐”。而“罽”更是毛织物中的顶级产品，制作最为复杂，我在（ 营盘美男：2000年前的新疆男子身材高大，还穿着一件特殊“毛衣”）有详细叙述。

2018年，在首都博物馆《天路文华——西藏历史文化展览》中，有一件展品引来很多观众排队观看，这就是从故宫借展来的《步辇图》。《步辇图》描写的主要内容，就是吐蕃第一任赞普松赞干布派禄东赞来大唐长安求取公主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画面上禄东赞穿的衣服，他穿了一件圆领织锦的袍服，虽然衣服形制也是胡服，和中原衣着不同，但材质确是织锦。

《步辇图》局部

 

青藏高原的自然环境不适宜蚕桑纺织，所以吐蕃核心地区不产丝绸。

那热水墓群大量丝织物从何而来？

吐蕃王朝在最盛的时期势力范围北边到达新疆南部、甘肃西部；南边到达四川西部；东边一直到青海东部。在这个范围内看，丝织品织造就不再是难事。

公元820年吐蕃势力范围

 

隋唐年间，新疆于阗和甘肃敦煌等都是丝绸的重要产地，吐蕃占领后，利用这些地方建立起了自己的丝绸纺织业。吐蕃影响下，这些地方生产织锦的最大的特色就是兼具东西方文化，有学者把这种织锦称为“番锦”。 红地云珠日天锦就是吐蕃生产 “番锦”的典型代表，它如何兼具东西方文化？我们一一来看。

 

西方——团窠

吐蕃生产的番锦中，数量最多的就有纹饰带有团窠的织锦。其实不仅在吐蕃，整个魏晋、隋朝、唐初，团窠纹饰在中原也非常流行。

团窠这个词听起来挺抽象，但看上去是非常好辨认的，简单的说就是用圆珠围成一个圈儿，在这个圈儿里面填各种图案。

都兰热水墓地出土的红地团窠织锦

 

团窠纹饰兴起于波斯，粟特人将这种装饰风格带入中国。起初，他们是带做好的织锦来中国，后来他们就直接参与设计与生产了，其中最有名的粟特设计师叫做何稠。

《隋书·何稠传》：“波斯尝献金绵锦袍，组织殊丽。上命稠为之。稠锦既成，逾所献者，上甚悦”。

从这件织锦的旋涡纹、连珠纹双团窠就可以看出，它具有西方特色。

两圈团窠

 

西方——对称、狩猎图案

当然，团窠只是纹饰的外圈，核心还是要往里面填东西。在织锦的其中一组纹饰上，有两组人物人头戴圆形帽子，身穿窄袖短衫，分别骑骆驼和马，呈现出拉弓射箭的姿态。从上往下第三组人相向而立，后面有像狮子一样的动物；最下面的一组人物手持盾牌和短剑，很像西方要决斗的武士。

织锦上对称的纹饰

 

虽然是四组纹饰，但他们都呈现出两两相对的状态。这种对称布局是典型的西方风格。在都兰，除了这件织锦外，还有很多对马、对羊等图案。

都兰热水墓地出土的其它织锦

 

而且人物骑马等与野兽搏斗的纹饰也不是中原所有，但在中亚和西亚地区有许多实例，后来被粟特人用于中原纹饰设计。

 

东方——汉字

在团窠的外面，织锦的四角，有汉字“吉”“昌”二字。在织锦上织汉字，是粟特人在中国设计、织造织锦的一大特色。不少的粟特锦非常喜欢使用“吉”字，在日本法隆寺收藏的唐代 “四天王狩狮纹锦”中可见“山”“吉”二字，在新疆出土的魏晋时期的织锦中也有“吉”字。

红地云珠日天锦上的文字

 

东方——双峰骆驼

在人兽搏斗图像中, 人所骑乘的骆驼是双峰的。双峰驼产于中国和中亚, 且中国的骆驼基本都为双峰，所以中国关于骆驼的塑像、绘画等基本都是双峰驼。

红地云珠日天锦上的双峰驼和三彩双峰骆驼

 

第三点——中原织造方式

这件织锦，包括在都兰发现的其它织锦，均采用的是“经线显花”的方式。这点是这些织锦在中国生产而不是舶来品的铁证。

织锦是靠经纬线直接织出花纹的一种丝织品。西方是“纬线显花”系统，织造的时候，纬线带颜色；东方是“经线显花”，织造的时候经线带颜色，唐以后，中原才完全开始使用“纬线显花”。除此之外，织造用来捻线的方式也是东方所有，和西方不同。

经线显花和纬线显花的比较

 

佛国日天 文化交融

 

这件织锦除了拥有因为丝路交往形成的各类文化符号，它还是有更深层次的交流意味。核心体现另一组纹饰团窠中心的人物上。

在团窠中央，有一辆六匹马拉着马车。马车上，一个头戴日月冠，穿着V领胡服、尖头靴子的人，交脚坐在莲花座上。马车旁边有两组随从，一组头戴小圆帽，手持仪仗；另一组戴类似幞头一样的头饰。马车后还有伞盖等类似帝王出行的仪仗，龙嘴衔幡迎风招展。

红地云珠日天织锦纹饰线图

 

这个形象叫做日天。

日天是佛教中居于日宫的十二天尊之一。

《供养十二大威德天报恩品》：“若求息灾帝释为首；若求增益梵天为主；若求调伏大自在为首；若求敬爱毗沙门为首，余回顺供…..降魔用伊舍那，或用火天；镇恶处用地天，并祈五谷也；若求官位帝释天；若求智日天”。

他大有来头。

始于希腊神话太阳神——赫利俄斯

阿波罗可以说是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西方神祗之一，我们习惯把他称作太阳神。但从严谨的角度去说，阿波罗主管光明，而太阳神另有其神。

《荷马史诗》中就有记载，他叫赫利俄斯。《神谱》中记载他是提坦巨神许珀里翁与其妹兼妻子忒亚的儿子。公元前5世纪开始，对赫利俄斯的崇拜在古希腊时代逐渐兴盛。

希腊神话赫利俄斯形象

 

《太阳神》赞歌这样描绘他：赫利俄斯每日真够辛劳，玫瑰色曙光刚离环河升上苍穹，他就驾起车马不停驰聘，奔赴长空。

作为一个被希腊人所崇拜的西方神祗，赫利俄斯的形象就是一个穿少量衣服，拥有健美的肌肉，头戴金冠的男子。

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东进，加速了希腊文化向东传播，在到达南亚次大陆时，形成了著名的犍陀罗艺术。

希腊神话赫利俄斯形象

 

来自犍陀罗的影响——苏利耶

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形象，也影响了当地太阳神的形象，这就是苏利耶。苏利耶是印度神话中的太阳神。

苏利耶金牌饰

 

根据《梨俱吠陀》这本印度神话的记载，苏利耶从梵天身体的一部分中诞生（梵天是印度教的创世之神之一）。

书中是这样描述苏利耶工作的：作为太阳神，苏利耶在赞歌声中走出天门，一昼夜之内巡行天地，划分白天和黑夜，苏利耶的主要职责就是为世界带来光明，驱除黑暗、疾病和敌人。

虽然说苏利耶的形象不再是希腊文化中那样的美男子，但工作方式是一样的，而且在苏利耶的形象中，乘马车出行也是常态，很多地方甚至以马车轮的形式代替苏利耶。

科纳克太阳神庙

 

佛教吸收与东来——日天

苏利耶的形象被同样诞生于南亚次大陆的佛教所吸收，名为日天。

《秘藏记末》描写南亚次大陆佛教中的日天形象：“ 赤肉色, 左右手持莲花， 并乘四马车轮”。

由此可知，日天形象有所变化，但职能还是差不多。

阿富汗巴米扬大佛天顶上的日天的形象就是站在四驾马车上, 身着窄袖长袍，身旁有卫士和佛教中的妙音鸟——迦陵频伽。

阿富汗巴米扬大佛石窟中的赫利俄斯壁画线图

 

随着丝路的开通，佛教进入中国。中国日天的形象及文化内涵就形成与那个时期。

《尊胜佛顶修瑜伽法轨仪》：“（日天子） 乘五马车。两手把开莲华坐圆轮”。

这是中国佛教经书对于“日天”形象的描述，那实际什么样呢，首先去龟兹石窟群看看，中国现存最早的日天形象就在那里。

龟兹石窟上的日天

 

《汉书》：“龟兹国，王治延城，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户六千九百七十，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南与精绝、东南与且末、西南与酐弥、北与乌孙、西与姑墨接。能铸冶、有铅。”

龟兹是丝绸之路北道重镇、塔里木盆地北缘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域，在西域三十六国中具有重要地位。因为佛教在龟兹的最初盛行，龟兹拥有比敦煌历史更为悠久的石窟群。

龟兹石窟中有不少日天的形象。很多日天在的图像在龟兹石窟非常流行的《天相图》中。《天相图》一般用来描绘佛教中对于世界、天地的理解，上面除了日天，还会有月天，金翅鸟、风神等佛界诸神。

龟兹壁画

 

龟兹石窟中的日天形象就和吐蕃织锦上日天的形象非常相似了。身穿窄袖袍，交脚而坐。

随着佛教传播的深入，日天的形象传入敦煌。最有名的是开凿于西魏时期的285窟。这个日天从服饰和表现手法上更具有中原特色。

敦煌285窟中的日天形象

 

融合了中原文化后, 日天的形象传入了青藏地区，使纹饰如红地团窠日天锦这样更具特点。

 

灶物者再说

 

察汗乌苏河两岸发现200多座吐蕃墓葬，规模巨大、形制特殊，为其他地区所未见，价值极高，对研究吐蕃历史、文化，唐朝和吐蕃关系意义重大。

都兰是丝绸之路青海道的重镇、青海文化的明珠，从史前开始就有人类在此居住、往来，出土文物，大多具有文化交流色彩。

“九层妖塔”中出土的“红地团窠日天锦”，纹饰满密、不拘泥于一地、不限于一种风格。是丝路繁盛、文化交融的重要见证。

因此，热水墓群可以两次夺得代表国家考古最高价值的“中国考古发现”称号；“红地团窠日天锦”可以第一批就入选“中国195件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名录”。

红地云珠日天锦

 

参考文献

1.许新国.都兰出土织锦──“人兽搏斗”图像及其文化属性[J].青海社会科学,2007(02).

2.许新国.青海都兰吐蕃墓出土太阳神图案织锦考[J].中国藏学,1997(03).

3.曾科. 7世纪中叶至9世纪中叶吐蕃大型墓地研究[D].西北大学,2013.

 

声明：因本人拍摄图片不是很清晰，为了更好的展线织锦纹饰，因此红地云珠日天锦织锦图案及线图来自期论文及相关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