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的河向西流
作者丨王宗仁
盛夏的那个中午,我静立柴达木盆地南沿红柳丛中一条河拐弯的地方,放眼四顾。雪停了,只有阳光,满山遍野的积雪闪闪发光。山洼里的阳光填得满满的,简直可以用勺子舀出来。我发现找不到自己,我已经被满眼的白雪融化。瞅着仿佛停止了奔腾速度的河水,我追寻它的来路,再望流向,能清晰地看到河面呈“S”形,规规矩矩地展示在雪山下,缓步向西流淌,随山势拐过那个弯就进入昆仑山了。
严格地说,这条拐弯西去的河是格尔木河的一条支流,源头在昆仑山中的瑶池。瑶池有美丽的传说,远古时期统治青藏高原的女王西王母,就是在这里会见西周第五代君王周穆王。大概有那么一天,寂寞的瑶池不甘于卧在深山,便把一只胳膊伸出了昆仑山,漫成了今天的格尔木河。它出山后原本直直向东流去,流到山下遇到了这个多情的回水湾,一侧身,暂时改变流向,走了一段回头路。等它转身之后再东流时,便汇入更大的潮流。我们的生活中,不是也常常遇到这种突然改变前行方向的事吗?面对这种困扰,也许这正是活着的意义,也是写作的精妙处。此刻,我站在河岸,透过无声颤动着的河面,用目光跋涉它的深邃,可瞭见河床上亮晶晶的鹅卵石张着嘴好像要唱歌的样子。我推想,它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沉睡和晨醒,才在水势稍缓的这个红柳滩慢慢地回过头来,望了望岸上的群山,打了个转身,选择了又一个西去的流向。它带着身不由己的力量义无反顾地流回昆仑山。可以肯定的是,它回不了瑶池,出发的地方怎能是归宿!不管它走多少弯路,必然还会流回来的,大海才是它最终的家。但,它还是恋恋不舍地回一次昆仑山!我看见了,就在它回头时,地平线已经开始了弯曲。河岸的丛丛红柳苍翠着它的流程。
格尔木河也学到了我们这些终年西行奔向拉萨的汽车兵的性格,一路风雪相伴,内心却风雨暂息。我站在岸上巴不得马上过河,过了河就可以攀上昆仑山,翻过昆仑山又能上唐古拉山、喜马拉雅山。西行路上有多少山,山上就流淌着多少西去的河。就整体而言,这样的河肯定不多,但是集合起来也是一支队伍!每条河有每条河的天空,它们的身体里有奔腾时留下的欢乐,也难免不留下伤疤。我要说的是,在它们拐弯西行时,带走的也是留下的!
柴达木的河向西流。
多么可以让人上天入地肆意联想的一句话。那天,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它时,就像在大寒中吹出一口暖气,瞬间,立春就到了。真的,就是这种神妙的感觉!这句话我是从那本《可爱的柴达木》书中获取的。我们汽车兵一天到晚扒着方向盘跑车,日子单调得连个说话的伙伴都难得遇到。那是一个寂寞的日子,我在长江源头楚玛尔河兵站食堂的阅览台上——砖砌的像农家火坑大小的一个平台,零散地摆着有数的一些报刊,一本《可爱的柴达木》被几张报纸遮掩得只露着“柴达木”三个字。柴达木?这三个字一下子放大了我的喜悦,不就是此刻我脚下的这块土地吗?我像饿极了的汉子,抓起这本书就读了起来。两只眼睛如同铧犁翻地般地快速插进字里行间浏览,心神掉进书里不能自拔。这个中午为了多读几页书,我没有理由地推迟了出发时间,踩着催征的哨音,三进三出食堂。拿起那本书放下,放下又拿起。像是缘分,又像是无奈。有些明白,又不能一语道破。兵站管理员或许看出了点什么,笑我书呆子气,说,只要不带走,你多看一会儿是允许的。他在暗示什么,又像是挖苦的口气。当时我甚至很不讲理地想:这种人肯定不读书!
至今,我的那本磨掉封皮的笔记本上,还留着那天在楚玛尔河兵站从《可爱的柴达木》摘抄来的一段内容:
“盆地有很多河流,人常说‘天下河流皆东去’,可是在盆地,河流的流向却极不一致,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南,有的向北,它们从东西南北一齐注入盆地的各个湖泊或潜入地下。盆地河流的水源多是汇集四周山上的积雪融化的水和夏季山洪的水形成的。”
读书很少能读到被触动的妙感。“柴达木的河向西流”,这样的句子绝对蕴藏着妙不可言的韵味。犹如一匹飞奔的白马,四蹄腾空,让人动情。它不仅是河流的苍茫,也给热爱柴达木盆地的人心里溅起多少可以抬上天空的浪花!河水向东还是向西流,当然是由地势决定的。但是当它上升为一种精神后,向西流的河流就深含了异乎寻常的顽强、质朴和博大。我真正地理解或者说深层地认知了向西流的河流的本质,还是后来结识了行走在河岸上开发建设柴达木的人。
当年,青海省还没有一寸铁路,从祖国各地奔涌而来的盆地建设者,不得不在兰州乘坐去乌鲁木齐的火车,穿过大半个河西走廊在一个叫柳园的小站下车,然后上汽车(有时还不得不步行)取道敦煌,翻越祁连山进入柴达木。因为他们起程的地点、时间不同,就很难有统一的行动,总是零零散散地各走各的路径,但每条路上都拥挤着相同方向的艰难跋涉者。在这些西行的人中就有作家李若冰……
这是1954年初秋,西北大地已经呈现着一片超越季节界限的隆冬的萧索。李若冰背起在兰州准备好的旅途食品,锅盔、辣椒酱,和5个勘察队员从敦煌出发,第一次闯进柴达木盆地,他开始用毅力打磨冬天的经历,这是他文学生涯中一段刻骨铭心之旅。5个人只能算是一支小分队,却浩浩荡荡。数十年后,我努力从他的散文集《柴达木手记》中寻觅,还原了当年他在沿途经历的一些被时光淋湿的陈旧隐迹。李若冰在他的这本散文里漫谈他在盆地深入体验生活的文章中,多次提及步行赶路的情景。这使我们感受到了作家若不付出艰辛的跋涉,文学的路是绝对走不远的。那时候,汽车是通往盆地各处的唯一交通工具,可是许多刚开发建设的第一线还没通车,只能靠步行前往。他经常在平均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走路,还得背着行囊,每前进一步都是对毅志和体力的考验。有时遇到上山路,就得手脚并用,猫着腰,双手在雪路上刨着移动。行走的姿势已经变了,不是走,而是匍匐着一步一步地前行。尽管高原的寒风已经偷走了他的体温,可是他身上的衬衣仍然被汗水浸湿了。李若冰的未来在哪里?也许他很清楚,也许此刻还不十分清楚。不管未来在哪里,他一直“在路上”。
李若冰先后五次深入柴达木。第一次,1954年秋;第二次,1957年8月,他和李季结伴而行;第三次,1980年夏天;第四次,1987年盛夏;第五次,1993年。如果不是把炽热的胸膛紧紧贴在这块冻土地上;如果不是对柴达木热爱得眼里含满热泪;如果不是铁了心让文学之花在贫瘠的苍野盛开,他李若冰走一次柴达木就行了,大不了跑上两趟,足矣!他怀揣抱负只身在盆地的山川、湖河、草原、戈壁奔走。兴奋之余心里却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阴影,总觉得自己离死亡的距离很近,也离明天很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没有恐惧。只在心里叮嘱自己:不必想得更多,坚持往前走,希望总归会实现。作家有一程山水,就会有一程体验。前面就是他采访的对象,只要找到他们,他就可以写出一篇散文。给人的感觉,他李若冰走进盆地,甚至他这一生,只是为了无踪无影。只要留下散文就好!可不是吗?不为文学,他一次又一次来到这荒野大漠干啥呀!
难为他采访得更多的还是交通问题。这,他有思想准备,但总是力不从心。也许就因为这样,苦涩的空气里总有着迷一样的幻影和故事。他真的不觉得苦涩,盆地一日三变的气候让他享受其乐。真实与虚幻在交织中显出美丽。风雪又迎面扑过来了,李若冰挺起胸膛站立着,这时风雪似乎立马消散了。他好像看见天空蓝得像泉水洗过,太阳走出云层,对他睁大了真诚的水汪汪的眼睛。他又好像看见月亮秀唇一吐,就是一打江山、半个盛唐。他还仿佛看见雪墙上冻瘦的枯草僵而复活,探出嫩鲜鲜的叶芽……这些绝不是远方渴望追溯与抵达的念想,而是眼前就可以享受到的美景。都让他李若冰遇上了,真的好幸福!这不是吗?他在散文《戈壁夜行车》里记录下了这样一件事:那天,他在茶卡盐场采访后,准备去格尔木。可是茶卡运输站没有车,他们让他站在路口挡车,碰上有空位的车把他捎去。“于是,我就站在茶卡路口,见车就喊,就挡,就招手。可是,从早到晚,没有碰到一辆有空位的车,一天最少有30辆车驶过。一队一队的车辆,不是拉着钻探器材、木料,就是拉着面粉、罐头蔬菜……它们都负载很重,哪一辆车能有空捎人呢?你说司机不帮忙吧,不,当你招手挡车的时候,看见司机那种抱歉的笑容和给你诉说无法捎你的那种为难神情,会给你留下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觉。”
繁忙而空落的柴达木路口!空落?一个千里万里自愿奔波而来的为高原建设者写赞歌的作家,都享受不到一次乘车的机会,他心里不空落吗?不,这就是正在成长中的柴达木盆地绽露的完美之缺!匆匆走进盆地甚至连脸上的汗渍也顾不上擦去的筑路人,还来不及在满地裸露着碎石沙砾的处女地上栽起更多的路标。李若冰带着几分焦虑但不失望的表情站在路边,看着那一条新诞生的与西去的河流平行的坑洼不平的公路,心中丝毫没有挡车未果的怨气,收获的只是对这块宝地深爱的沉醉,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柴达木正在开始的新生活。没有什么比生活更重要!他大踏步又走向另一个路口,三步并作两步,心急脚捷。在另一个路口能否挡到便车,他也没把握。他只是想多见识几条柴达木这样的路口。如果不用多久,能有一条路,后来人见证是从他李若冰此刻挡车时留下的脚印里诞生,那将是他柴达木之行最值得骄傲的荣耀了。从他迈向另一个路口时快捷的脚步声中,可以推知他对前方充满希望,他回望身后自己留在薄薄雪地上的脚印,被正午的阳光放大了,像一枚枚清晰的印戳。谁能说这些印戳不是即将诞生的一条新路的路标呢!他快速朝前走去,他的收获他的幸福就是永远有一个前方!那是寻找文学生命的方向。
我们可以这样假设,李若冰当时不坚持站在路边挡车,而是在茶卡盐场招待所等候有关部门给他派车去格尔木——他完全有资格也有理由这样做,好多作家记者不都是这样做吗?但是他没有。正是他的这种秉持和坚守,让他有更多的机会领略了久睡初醒中盆地的古老神秘面貌,见识了拔地而起的厂房和新村的生命动力,目睹了埋葬在大盐湖深处的不朽岁月……他被柴达木独具的魅力深深折服。大风过后,草木有声。正是这些看似点点滴滴的亮色,给他的散文注入了亘古悠长的独特美!
掏心掏肺,回放李若冰挡车得不到满足的这段文字,我读得心里既感动又羞愧。一个作家靠站在荒天野地的路边挡便车去长途跋涉,完成采访任务,今天的同行恐怕享受不到这个福分了。还有,因为无法捎你乘坐他车的司机以歉意的笑容解释原因时为难的神情,也给我们传递了人世间的温馨。阴晴冷暖,励志的季节各有不同。如今,遍地花好月圆,紫气充盈。手一伸,脚一迈,空中地上水里任你心满意足地去远行。如我,虽有上百次穿越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经历,那大都是在食宿交通无忧的前提下跋涉的。今天,每一刻都那么美好,我们真的应该知足常乐,把幸福的时光揽在怀里,一直到天地、山川融化的那一刻。
我的双脚像钉子似地钉在格尔木河拐弯的岸上,看着河浪。河水仿佛在诉说它流程轮回的百转千回。我看见河水流经之处,群山总是缓缓地俯下身子,钻入了水中。格尔木河在它漫流拐弯处之后,放快了西去的流速,一朵浪花不安分守己地蹦出河面,跃过回水湾处一块拦路的红柳枝,加速西去,流向昆仑山。也许李若冰当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朵浪花,便把它揽入了怀里,流进了《柴达木手记》……
1959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李若冰的散文集《柴达木手记》。这肯定不是他的第一本作品,但却是国内第一部反映柴达木生活的文学作品。一个人的岁月,柴达木一个时代的心声。他珍爱这本书是可以理解的。他按捺不住吮吸柴达木大地的母乳后收获的创作喜悦,写下了这蓬勃葱笼的心语:“我每走过一个地方,都舍不得离开,我想的不行。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酷爱着大西北。虽然,我看到的是大沙漠戈壁滩,可是,不正是这样的地方,更能显示我们人民的生活、劳动、斗争和建设的魄力吗?我非常珍惜所看到的一切。我满怀着尊敬写这一切的:戈壁、沙漠、草原、石油、铅锌、金银、大路、狂风、湖泊、土屋和战斗在柴达木的可爱的人们。柴达木有多么好呀!在与勘探者相处的日子里,他们给予我的东西远比我给予他们的多得多、丰富得多、美丽得多。”
李若冰有他坚持的信念:作家离开了他热爱的土地,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在一次访谈中坦言,在盆地的日子里,他步行走路的时间不比乘车的时间少,因为走路他可以左顾右盼,得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创作素材。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失去信心。所有的路都是脚板踏出来的。从他的话里话外,我能感受到,他把高原建设者用粗糙的双手喂养的柴达木这块宝地,已经视为自己的故乡看待了,他要精心抒写散文歌颂她。
《柴达木手记》重印三次,每次重印李若冰都要写后记,掏空心里每一个角落,搜寻最贴心的文字表达他对柴达木这块土地灼热的疼爱。1980年,他在后记里写到勘探队员的精神已经“占领了我的灵魂”:“从某种角度看来,他们中间不少人,并不适应长年野外的勘探活动,完全可以选择另外的生活,但他们毅然到大沙漠来了,到大戈壁来了。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几十年,一直在荒原上颠簸奔走……他们裹着老羊皮登上了祁连雪峰,喝着苦水渡过了昆仑险路,啃着用骆驼粪蛋烧烤的冷馍叩响着山崖、挖掘着矿石,以至于有时迷了路,几天几夜断粮断水,于是只有饿着肚子,爬行苦斗,有的最后竟然倒在沙窝里。”1986年,《柴达木手记》又一次重印,李若冰在后记里写道:“我渴望学习骆驼,一如既往追随野外勘探者的足迹,一步一个脚窝,在大沙漠里跋涉。我命里注定是跑野外的,而且早就跑野了。”由人及物,他以“戈壁之舟”骆驼为榜样,树立在自己面前。后来,李若冰多次说过,柴达木的每一棵草都会微笑,每一块石头都会说话。没有对土地的感情,何来这种落地生根的语言,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一个只有“跑野了”的人才会写出这样有翅膀有力量的文字。
《柴达木手记》一书里的文字是有翅膀的!那是因为作者的心里装着翅膀,要不怎么会“跑野”呢!跑野了!只有三个字,每个字值千金,能于罅隙中看见远方。我实在太疼爱这句话了!这个“野”字,还有那个“跑”字,都是长着翅膀的文字,这翅膀是有根的。李若冰把自己种在了柴达木。我立马跟着也“跑野”了!跑,自然是向西跑,是踩着李若冰的脚印跑。西出阳关,西出昆仑。出现在他散文里的许多地方,日月山、青海湖、茶卡、噶尔穆(格尔木)、纳赤台、锡铁山、察尔汗、大柴旦、当金山、茫崖……正是我们汽车兵开车必经之地。每每来到这些地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奔腾在我心间。真的,我读着李若冰的散文,踩着他的脚印不知在柴达木奔走了多少回。从他作品的文字背后我看到了一个情满柴达木的忙碌作家的身影。我读出了一幅柴达木的地理地图,它像一张门票,是我通往盆地各处的最短路径。多少个夜晚,我忘记了白天奔波的疲劳,打开《柴达木手记》,轻舒慢卷,从左往右,从前往后,寻找在李若冰散文里出现的每个地名所处的格局,细细回望曾经的往事以及我后来采集到的故事。他大概没有想到,正是这些地名,还有拍打过这些地方骇人听闻的冰雹和六月寒雪,幻化为蓝天上的白云、雪山之巅的雪莲及戈壁滩的红柳枝……在一场过路雨之后开始发芽,长成了我的散文:《传说格尔木》《消失了的望柳庄》《记忆中的马海》《锡铁山的一车矿石》……这些散文是我扎根高原的嫩芽、冻土地上的新苗。柴达木令我的笔尖振奋,情不自禁地讲起了柴达木的故事。我应该也会做到像李若冰那样,“身体一旦破口,就会流出柴达木河的基因。”
总有预料不到的事情节外生枝。有一天,在我不得不把珍藏了多少年、被我母指和食指捻得书角像花卷似的《柴达木手记》毁之一炬时,我的心疼得流血!当然,这样的事发生在“文革”中。当时,我必须把珍藏了一木箱的书作为“四旧”上交。心有不甘,我像做贼一样偷偷地保存了几本实在舍不去的书,其中就有李若冰的散文集《山•湖•草原》。为什么没留《柴达木手记》?因为《山•湖•草原》里选了《柴达木手记》里的一部分作品。权衡再三,我忍痛舍弃它了。
1993年夏,李若冰第5次走进柴达木,他写下了反映柴达木生活的最后一篇散文《紧贴你的胸口》:“……在我心里,时常鸣响着一支歌。这支歌,高亢激越,豪放悠长,紧叩着我脆弱的心扉,使我振奋,使我浑身像火焰般燃烧,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于是我被歌声诱惑,便疾步走向远方……从此,我像着了魔似地在柴达木几番走出走进,享受人生的快乐。”第5次进柴达木,李若冰像第一次一样心里依然燃烧着“火焰般”的激情,他在开始的地方结束,《柴达木手记》是圆满的句号。
我又一次来到红柳丛中格尔木河拐弯的那个地方。自从在这里发现格尔木河也有向西流去的一段流程后,我对它魂牵梦绕,有一种好像从高处崩落下来又攀向更高处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开朗的感觉。人生的希冀与命运苍凉的动力,完全在前行中不断改变方向。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你就意味着被大自然的魅力所吸引,被世界所规训。
总有一些事物在逼近,同时在后退。我又有了新的发现。河在淌水,水在向西流动,但是河心有一缕草丛——也许是红柳枝儿吧,却固执地向相反方向披靡。我透过薄薄的水体,看见又是一个小小的回水湾,水势不甘西去,调转方向,草枝儿轻柔地摇曳着,梦境般地顺着一股暗流向东淌着,重温旧梦。这是一个几乎被人忽略的温和细节,它没有打算惊醒一花一草,但毕竟柴达木的河曾经都是这样。
仍然是昆仑山,它那犬牙交错的峰峦又迎面飞来。我在柴达木行路,漂流把我送到又一个写作的入海口。这一天,我搭乘便车西行90公里,来到不冻泉,这是我此行的目的地。这个地方曾经因为一位作家写了一篇小说《惠嫂》,一直到今天还影响着我的文学人生,让我说不清道不白地蹭了不少光彩。你看过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吗?这棵草就扎根在寸草不生的不冻泉。其实不是草,是一个叫惠嫂的女人。写《惠嫂》的作家叫王宗元。是王宗元,而不是王宗仁。一字之差,差之千里,笑话闹大了……
1960年或1961年夏日的某天,我脑海里还清晰地印象着,那是格尔木一个少有的天高云淡的晴朗天气。阳光把积雪的昆仑山抬到了蓝天上,变成一片一片鲜亮鲜亮的白云。我在车场满手油污地保养汽车,准备次日登车出发去拉萨执勤。营部通讯员急匆匆地跑来让我去接电话。是青藏兵站部宣传处李廷义干事打来的,他祝贺我的一篇作品在《人民日报》刊登。我好纳闷,没有的事呀!我从来没有给《人民日报》投过稿。虽然当时我已经在解放军报等报刊发表过一些小文章,但毕竟是文学小路上蹒跚学步的小青年,对作品登上《人民日报》想也不敢想。李廷义讲的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有的是心劲却没有条件看到《人民日报》,像我这样一个整年在路上跑车的汽车兵,费了颇大周折才在图书馆找到那张报纸,一看是王宗元写的小说《惠嫂——故事里的故事》,在《人民日报》登了一个整版。他写的内容是我眼皮底下的生活,不冻泉运输站那位不是招待员的惠嫂,热心为我们这些在青藏公路跑车的司机服务的故事。惠嫂的老公是运输站站长,原来在老家陕北当乡长。惠嫂探亲到了高原,便当了义务招待员。老惠、惠嫂这样的高原人,每天都晃动在我们眼前,闭着眼睛也能抓一大把他们的故事。没想到让这个王宗元写出来了!说实话,那时候我还真没有写出《惠嫂》这样作品的真本事呢!可以肯定的是,我一直走在奋力写好作品的路上。我铁了心要找到王宗元,向他讨教写作经验。从《惠嫂》里我读出他应该在格尔木,要不就在西宁,大不了远在拉萨。反正跑不出青藏高原。到这些地方去,对我们汽车兵来说,就像串门走亲戚一样便当,油门一加,青海——拉萨!我跑断腿似地四处打听王宗元在哪里,在一次又一次失望后,终于得到他的确定消息,他是青藏公路管理局农场三分场场长,这个农场在昆仑山下的戈壁滩上。只是他已经在一个月前调离高原,到了西安。我不但没有失望,反而萌发了新的希望,西安是我的老家,隐隐有一种亲切感。只是对一个远在家乡之外青藏高原上的我来说,这种亲切像隔在玻璃背面,也许可以看得见却不知何时不用割切玻璃就能相握!
看不到远处,就不要急着去看。等日子平静下来,另一种风景就会来到眼前。生活每一刻都在分裂、变幻,每一天都是新的。没有见到王宗元,惊喜的是,不久就看到了根据《惠嫂》改编的电影《昆仑山上一棵草》。我百看不厌。在拉萨西郊兵站夜风嗖嗖的院子里看过,在格尔木汽车团露天广场上看过。一生都难忘的当数在影片故事的始发地不冻泉兵站车场上看这个电影。每块石头、每堆积雪、每棵冬草都伸长脖子屏住呼吸,和我们一起看电影。那天晚上,夜空里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天气的冷比我害怕的冷还冷。兵站的官兵,道班的养路工人,投宿兵站的汽车兵,还有几个驻地的藏胞,总共不足50人,早早就坐在银幕下自带的马扎上等候。因为是跑片,从格尔木跑到不冻泉已经9点多钟了。雪下得越来越大,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座位。人人都沉浸在影片中那些从他们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充满情趣的镜头里,隔着银幕仿佛也能闻到惠嫂身上那股饭菜香味!
后来,有了电视,我又多次从电视上看过《昆仑山上一棵草》。前年,央视还在电影频道播放这部片子,我特地通知几位朋友收看。半个世纪过去了,当年拍摄的黑白片看起来还是那么让我激动、亲切。这让我们不得不承认,有些我们做过的事、交往过的人,对这个世界、对这个社会有思考、有表达的欲望。于是,它让我们在很多年后仍然会珍惜地重新拾起。如留在不冻泉的那堆残墙破瓦,我一直坚守它远处的孤独。这孤独是遗产。
我见到王宗元是“文革”开始的前夕,1964年夏天去北京参加一个创作会议,路过西安,特地下车拜访了这位我心中的偶像。是在他那间很不宽绰只放了一张办公桌的办公室,他的心里好像装着什么不便言说的事,不太主动开口,多是接我的话茬,答问式的。还记得的是,当我提到格尔木时,他的眼睛一下子闪出了异样光亮,话也自然多起来了。他提到的两件事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一是说他还很想回一次格尔木,想把穆生忠的故事好好采访采访,如果有幸能在格尔木见到他,那将是他这一生很幸福的事。他说穆将军是一位顶天立地的了不起的人物。至今我眼前还浮现着他讲到“顶天立地”这四个字时,用手臂做的指指天又指指地的动作。二是他几次提到格尔木河,说这几十年走过多少河,没有哪条河的水像格尔木河的水那么清澈,真是从河面能望到河底。他提了个问题,昆仑桥是架在达布增河和嘎果勒河汇合处的一座桥,这两条河流到了阿尔顿曲克草原后是不是就成了格尔木河?我被他问住了,只得照实回答我不知道。他马上给我解围说,也难怪你不知道,柴达木的河流太多,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流的都有。常常在不足半小时的赶路中,你就可能踏过两三条河。不管它是从哪儿流来,也不管它流向何处,那水都是清澈见底的。这些河大都源于山中的瑶池。瑶池?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接着讲了有关昆仑山的一些神话传说。远古时期,统治青藏高原的至尊女神西王母就居住在瑶池一带。还有,白蛇娘娘就是从昆仑山盗来灵芝仙草救了许仙。当时王宗元讲的这些对我都是十分新鲜的,头一次听说,大开眼界。怪不得他对柴达木的河那么有兴趣,那是因为那些河蕴藏着我们民族的文化记忆!我忽然联想到他写的那位惠嫂,那也是个有灵气甚至仙气的人物啊!于是我提到了他的小说《惠嫂》,有人误认为那是我创作的。他听了淡淡一笑说:这不奇怪,咱俩都是王族一家,又都是宗字起头。前不久你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散文《昆仑泉》,还有人当成是我写的呢!我听了忙说,还有这事?我那篇东西不值一提。他说,怎么就那么巧,王宗元、王宗仁,两人都是写昆仑山!
这次见面,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他很不愿意把自己置身于文学局外,又好像身不由己地被闲置于局外的感觉。匆匆见面,匆匆离开,没有相约,也无赠言。仿佛总有一种恍惚飘摇的感觉。后来,一直到“文革”被蒙冤致死,我们好不容易的第一次见面也就成了终生遗憾的永别。可以欣慰的是,不久我在西安买到了东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他的小说集《惠嫂》。再后来,我又从北京沙沟旧货市场淘到了一本1963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昆仑草》,这是根据《惠嫂》改编的独幕话剧,这两本书现在都珍藏在我的书橱里。
我没去过的地方,为什么总有我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个很有趣的插曲,王宗元的儿子王岗在他和姐弟们编撰的《王宗元纪念文集》里,有这么一段文字:“……不断有人问我,王宗仁是父亲的弟弟吗?更有粗心的人对我说:‘最近又看到你父亲的作品了,还是写高原、风雪、青藏’……”看来,我和王宗元之间这种撕不断的情感,保不准还会持续下去。我应该像呵护我们的孩子一样,珍惜我和王宗元作品产生的这种无处不在的光芒!
王宗元再也回不到魂牵梦绕的柴达木那个诞生《昆仑山上一棵草》的不冻泉了。可以庆幸的是,那棵草永远地留下来了,长在人们的心中,如同那本《柴达木手记》一样,蓬勃苍翠,长生不老。随后,我多次重返柴达木,站在这棵草前哀悼、瞻望。这块生长不老草的土地怎能不深刻呢?李若冰、王宗元的体温散不尽,他们的灵魂支撑着它。当然,我还不能不提及另一个为柴达木献出毕生精力和智慧的作家肖复华……
肖复华是著名作家、《人民文学》前副主编肖复兴的弟弟。兄弟俩曾经联手创作了颂扬柴达木石油工人生活的报告文学,受到读者的极大喜爱。2013年,青海省海西州政协编撰的“柴达木文史丛书”(30本),收入了肖氏兄弟各一本作品:《柴达木作证》《他的名字叫青海》。哥哥肖复兴是著名作家,大家都熟悉。弟弟肖复华是从柴达木油田走出来的工人作家。他17岁时在北京自愿报名来柴达木油田,先后当过修井工、生产调度、记者、编辑、青海石油文联副主席。从17岁走进柴达木油田到他61岁离开人世,44年的漫长岁月,他的世界就是石油世界,骨子里全是石油,一字字写醉了情,一字字写碎了心。他已经离不开柴达木了,柴达木也离不开他了。2011年,他在病榻前嘱咐妻子,一定要把自己的骨灰送回柴达木。当年清明节,肖复兴和复华的妻子、孩子,一起送复华回到了柴达木……
肖复兴告诉我们,复华在病榻前说送他的骨灰回柴达木时,虽然已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但那口气却很清晰、轻松,好像说着明天或别人的事。
生死不是一切,在生死之外,阳光下还绵亘存在着广阔的领域。柴达木又落雪了,天空一阵一阵丢失它应有的色彩,却反而加重了苍茫。
千回百转的柴达木河最终还是要流向大海。我的笔锋不经意转回到李若冰,结束此文。2004年4月13日,早年在《延河》编辑部工作时编发过我的作品,我却一直不知道她是李若冰的夫人贺抒玉,给我写信,随后寄来四卷本《李若冰文集》。他的信全文如下:
王宗仁同志:
你好!
本该早点寄书给你,没想到出了点意外事故。若冰三月二十六日因摔倒不幸引起左肩骨折,疼痛难忍,起坐行动不便。去医院换了多次中医,最近略有好转。一二日内可将书寄你。
我从《延河》筹备创刊到一直离休,曾多次发过你的作品。你现在仍然在创作上不断有新作面世,精力如此旺盛,真令人敬慕!
祝
笔体双健!
贺抒玉代笔
2004年4月13日
作者简介
王宗仁,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著有散文集《藏地兵书》《情断无人区》《雪山无雪》《藏羚羊跪拜》等四十余部;现居北京。
刊于《青年作家》2017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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