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源头记
赵瑜
一、清澈
抵达贵德以后,我开始思考一条江河的命名问题。
黄河,以水的颜色呈混浊的黄色而得名。这样的命名充满了地域的局限,因为,命名之人并没有沿着黄河向上追溯。向上游走,发现,在青海省的贵德县,这里的黄河是清澈的。
同行的人拍视频,抒情,说,啊黄河真绿啊。竟然,像一个语病一样。
小雨。高原上的雨落在身上,总觉得重了一些。细细感受一下,不是重,是凉。便想,这些雨也是黄河的一部分。
我便拍照。拍完照,在相机里看到了清澈的黄河,觉得水流和人一样,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便有不同的性格。
一行人,都在贵德的河北乡松巴村附近取了一小瓶水。我事后搜了一下,我所在的位置距离我的家乡兰考县有一千五百多公里。
如果我不取这样一小瓶水,这些水迟早也会流向我的家乡。只是,这些清澈的流水,从青海省流出,要走五千公里的水路,才能抵达我的家乡。
如果一个人,从青海奔波,走到数千公里以外的地方,那么,这个人还是在青海时的那个人吗?是的,没有变。而水呢?我们装在小瓶子里,融入到黄河里,流经河套和山区,过四川,入甘肃,再过宁夏进入内蒙古,几字形在内蒙境内写完,转入陕西和山西,才能进入到河南。
我与黄河的关系,在青海变得模糊了。
黄河给了我什么?生命,生存哲學,人生参照,以及所有细琐的地域文明。
黄河距离我的童年相当远,我所生活的乡村是黄河的支流,那些小河和池塘装满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蛙鸣。但是,我以及我的父母亲,从来没有觉得黄河对我们有什么用处。
因为,每一年,春夏或者初秋,需要浇地的时候,我所生活的乡村缺水。河流里没有水,父亲便拉着水去浇地。装水的设备是一个厚塑料袋。因为架子车并不平整,路也是泥洼路,所以,拉水的时候,塑料袋装的水,会被架子车刺破。每每这个时候,我便派上了用场。父亲在前面拉车,小小年纪的我,坐在车子上,用手抓住向外溢水的地方。
然而,这并不是一个孩子能胜任的工作,只抓了一会儿,我的手便酸胀。手一滑,那袋子里的水便又溢了出来。
就这样,父亲拉着水袋,到了地里的时候,满满的一袋水,便只剩下半袋。
而作为孩子的我,最关心的,不是水剩了多少,而是,那个水袋子里,有时候会有两三只蝌蚪。我求着父亲用舀水的马瓢盛着那两只小蝌蚪,等再次去家后面的大坑里装水的时候,将蝌蚪放进水里。
河里没有水的时候,河道便成了路,村庄也因为干旱而变小了,小孩子们没有水可以玩,满村子乱跑。村庄变小了。
一场大雨,河里有了水。水从我们村庄流向别的村庄,再从别的村庄流向更遥远的村庄。
我们在河里,淘洗割的草,在河里将夏天打发掉。有时候,我们一些淘气的孩子,往河水里尿尿,尿完了,我们跟着流水跑,想看看,我们的尿被冲到了多远的地方。直到我们累得趴下了,才发现,河流仿佛是没有尽头的。
这是河流给我最初的教育。
夏天的大雨将村庄里的人赶到了房间里,一些来不及收拾的鞋子被冲到了大街上,邻居家里枣树上的枣子也被冲到了家后面的大坑里。
我们听收音机,有时候,也用窗纱做的鱼网去捕鱼。河里的水被灌满了以后,村庄原来的小路被淹了。要去寨外的地里,有时候,需要游泳。我们两只手举着自己的衣服,踩着水过河,河很窄。只是,年纪大一些的孩子,故意逗我们笑,结果,一笑,没有了力气。两只手便放下来,衣服便湿了。
夏天,风一吹,衣服便干了。
衣服上沾着的一些泥巴,也沾在了身上,晚上睡觉的时候,一摸,才知道,这是河流给我们的赠品。
那时一到大雨的时候,村子里唯一的一口井,便会被大雨灌满。青蛙,树枝,以及废弃的衣物会落入井里。
有时候,大人们会用铁桶将井里的东西全都打捞出来以后,再往家里的水缸里挑水。
刚打上来的井水,孩子们若是想喝,大人们往往会让孩子等一等,说是要澄一澄,澄清了,水才能喝。
不然呢,不清澈的水,在我们乡下,叫做呜嘟水。
第一次见黄河水,却已经是多年以后,我上了大学。在离家乡不远的小城。黄河就在城北不远处。
我们一群写诗的人,去黄河边上找诗句。
一群人,带了米,带了锅,带了几根胡萝卜。
我们在黄河滩上支起了一口锅,捡了干枯的芦苇,用黄河水煮了一锅米饭。果然,黄河水是黄的,是秋天,有水鸟,也有船只。那是一九九零年代的黄河,河面安静,那混浊像是一种警告。从小我们就听到的那句话,“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多么诚实的幽默。
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然而,那一锅用黄河水煮熟的米饭,很香。柴火,黄河,诗句,都塞在了那青春的记忆里。
黄河从此不只是幼年时的想象,不仅被我们写成了诗句,还煮成了一锅饭,吃到了胃里。那米粒有黄河水的味道,碱性和黄河水适合煮饭,黏稠,混浊,还有一种母亲的味道。
说黄河是母亲河,更多的是黄河水养育了岸边的人。
因为河里有鱼,河水澄清了,可以煮饭,洗衣,也可以洗干净我们的身体和灵魂。
工作以后,我看了长江,见了大海,高原上的湖泊,以及坐邮轮出国旅行,都是在水上。海南九年,岛屿的漂流感更加强烈。我的胃部的认知,几乎被更新。海水里的食物在我的胃里住下来。海洋的风,吹来许多我从未见过的鸟和植物。我的认知的部分,一点点地扩大,从乡村的河流开始,我一步步进到了海边。
然而,让人疑惑的是,无论我多么愿意承认自己的改变,我几乎欢呼自己对故乡的背叛,但是,有一点,我无法摆脱。那便是,我对水的认知。我身体里,最初的水,是黄河里的水。
如果说人的身体也是一个地域,那么,黄河就是我的水土。
那种混浊感,在幼小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是一种肤色,或者是思想的烙印。而成年以后,每一次从家乡出发,向中国的各个地方行走,交谈,饮食,我才能感觉到,我的局限是黄河,我的判断的依据是黄河边上的庄稼,而我的人性的底色,是在黄河边生活了大半生的父母亲的有限。
在海南,每一次吃鱼,我都会想起家乡。海南人吃鱼,会用清水煮鱼,而我的家乡便不行。因为,黄河里的鱼,水浅,它们吃草长大,刺多。鱼们生活的水域,泥沙丰富,鱼肉里也沾了一些淤泥的土腥味。所以,郑州的饭馆里,黄河鲤鱼从来都是红烧,而不是清蒸。因为红烧,便去了黄河自身的味道。
黄河自身的味道,便是泥土的味道。黄河流经哪里,便是那个地区的味道。
李白写诗,说,黄河之水天上来,是说黄河从高处流下来,从高原一路向下,拐弯至草原后,又从山谷里流到平原上来。如将黄河的落差算下来,有数千米的高度,不就是从天上来吗?
天上的黄河流到我的童年里,便剩下几条支流里的小鱼。
相信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和这些庞大的河流无关。我的前半生,只需要一口井,一条在田野间流淌的小河,便足够丰盛。
黄河与我的关系,更像是一个词典。哪怕是我用尽一生,也只能熟悉黄河里有限的物事。而黄河,只是派出几条小的河流,便喂养了我的整个村庄,整个童年。
年纪越长,离黄河越近。离开家乡,在中国南方生活的多年,我仿佛每一刻都活在黄河与大海之间。
黄河被我随身携带,成为身份里一弯流水,一声蛙鸣。
然而,不论我走多远,内心里的黄河都是混浊的,这是我对万事万物做出判断的一个重要参照。这混浊不只是在介绍黄河所流过的区域的土壤的状况,差不多,它还是一个生存哲学的佐证。在黄河中下游区域生活的人,是非观比较模糊,他们更关注的是有没有食物,以及好不好吃。
这是最为中庸的价值体系,然而,这样的生活观念,和黄河水曾经的泛滥有关系。黄河灌溉了沿岸,养育了沿岸,同样,也曾经伤害过两岸的人。
所以说,这是黄河带给中原人的哲学。是非几乎在一闪念间,便可以相互转化。这样的人生哲学,让活着的意义变得具体、世俗、缺少灵魂。
灵魂在哪里,需要黄河流域的人不停地出走,才能找到。如果一个人一生都只生活在黄河岸边,我个人觉得,他们被黄河捆绑,成为一个混浊的人。
然而,在贵德,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清澈的黄河水,人生的某个逻辑仿佛一瞬间被瓦解。
原来,黄河的上游也像我们的少年时光一样,是清澈的,是细小的,是欢快的。
海拔在兩千多米的贵德,多是丹霞地貌。黄河两岸的山,在细雨中色彩斑斓。朱红、黛青、月白、砖黑。尤以红色的面积最大。
而河水的绿,在群山之间奔跑,水将山隔开,让山与山之间有了距离,让滩地长出芦苇和青草。
碧绿的黄河,像是一道光,照进了我思想的黑洞里。让我知道,事物的多重面向,以及,多个段落。
而我,生活在黄河中下流域,如果不来看一看贵德的黄河,便不知道,黄河的每一段都有不同的面貌。而这个世界,所有的真相,也都和黄河的段落一样,有多种描述。
所以,当我将那一小瓶碧绿的黄河水,写上标签放进盒子里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放的不只是数滴清澈的黄河水,而是一段证据。
那些在日常生活里,我们看不到的真实,那些在家乡的地域里,我们想象不到的万物的长短,如今,都被我装进了那个小瓶子。
贵德,松巴村,清澈的黄河水,还有我仿佛已经理解的世事变化,都在这一段河流的清澈里找到了答案。
二、滋味
路过玛沁,大雨。
高原正在给我们上课,几公里之前,还是艳阳天。我们在松巴村看一棵千年的大树,九个人张开双臂合抱,才能抱住这一棵树。
而现在,大雨将我们包围,比起中原的雨,高原的雨更急切。中原的雨懂事儿,常常派风和雷先通知一下,等着千家万户的人都将衣服收了,才泼洒下来。而高原,雨几乎是从阳光的末尾,潜入云层,然后突然就泼下来。雨滴在空中收纳了几粒石子,三两片树叶,砸在玻璃上,格外的响。
车队的首车不停地用电台播报路况信息,然而车速一点也没有减下来。师傅们像是知道我们这些游客喜欢他们在雨天里展示技艺。雨刷加速后的嗒嗒声,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噼啪声,以及轮胎快速轧过石子路时的嗞嗞的声音。
大雨将世界没收。
电台里传来一号车的声音,说是,同志们,我们已经冲出雨区,现在的天空好看啊。
这样的描述充满了虚构感,然而,我们还没有回复,车子已经冲出雨区,光从云层里袭来,天空像一个水墨大师正在摩绘的作品,未完成,却已经有了几多层次。
雨刷停止以后,我们像看到了一个谜底一样,开车窗,果然看到一片小湖泊,清澈的绿,泛着波光,怎么说呢,它太活泼了,让我们觉得似曾相识,就像高原随手写给我们的一张明信片一样。
湖边是成群的赤麻鸭,它们悠闲而骄傲,丝毫不受汽车的惊扰。一号车上的导游小姐近乎急切地知会我们,快向左手看,一群野驴,正在玩耍。导游小姐咬字有特点,耍字少了h的音节,听起来很陌生。
便看到了那野驴,它们是被大自然分配到这里来负责美,长鬃毛,更像是马。白色,棕色,黄色,它们干净,有修养,我们聊天时,说它们像是有学历的驴子,原话是:像是刚刚从某所驴子本科的院校毕业。
一群人便笑。
导游在前车介绍野驴的个性,说,它的好胜心非常强,如果有人骑了摩托车在它们旁边飞驰而过的话,野驴会一直追着车子跑,直到超过车子,才停下来看看那摩托车,意思是,你跑不过我的。
真有趣啊。
我们便想验证。司机师傅打了一下左转灯,向着湖边的野驴吹了两声口哨,师傅果然是江湖中人,口哨清亮,直抵那野驴的群落。师傅开始加油门,发动机的声音由轻松的弦乐到了重金属的贝斯声,车快速向前奔驰。
那群野驴像是接到了挑战书一般,一头肥壮的野驴突然奋蹄跑了几步,其他无数只野驴便跟着它跑了起来。
我们在车子里尖叫着,野驴真的要和我们一起比赛了吗?
已经进入了高海拔地域,手机里“指南针”的数字一直在变化,4550,4560,4570,车子一转弯,我一声惊叫,说,到4600了。是的,我们行驶在海拔4600米的高原上。同车的小林医生建议我偶尔要深呼吸一下,这样可以吸入更多的氧气。
然而,我们在高原上激动地喊叫,心跳加速,有那么一瞬间,身体的重量在减轻,眼睛像是被装了一个扩大的装置,眼前的景致有些广角,时而清晰而立体,时而因聚焦不确而模糊。有些像醉酒,但又不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身体的亚敏感状态。亚敏感,嗯,我终于捉到这个词语。
缺氧所造成的感觉迟钝,以及因为欢喜而激动的心跳加速,这所有的感官反应综合在一起,让我对高原有了更多维度的理解。
然而,野驴让我们自卑。它们骄傲,壮硕,它们奔跑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语:“自由”。野字与很多动物组合在一起,都是融洽的,比如,野鸭,野马,越野车,野孩子。然而,与野驴组合在一起,便有了一股难以解释的贬义。如果将野驴的名字改为“自由的驴子”,那么,便更符合它们奔跑的样子。
我的内心戏显然过多。
野驴奔跑的速度极快,然而,我们的车子是一辆超大号的越野车,发动机飞转,轰鸣声中,我们很快超过了野驴。那群驴子,并没有像导游说得那样,奋力追逐我们,而是转过头去,相互蹭着脖颈说了几句什么,它们竟然低下头来在湖边饮水。
仿佛此刻,我们才一下子惊醒,接下来,我们也要和这一群野驴一样,去喝一碗鄂陵湖里的水,是一个仪式,但是,我们都充满了期待。
导游说,鄂陵湖里的水,偏咸,但是,这是实验室的测定,从口感上,我们并不能明显感觉到。
看到路上的野驴是如此壮丽,便想,是不是因为那湖水的咸,给了野驴力量。
百度上介绍鄂陵湖,有两个版本,一则介绍说鄂陵湖是高原上最大的淡水湖,一则却说是微咸水湖。微咸,像是外卖口感的介绍一样,充满了亲历感。
鄂陵湖正被风吹着,这里的风脾气并不坏,大概与我们到来的时间有关,正是盛夏,风将湖面吹皱,一群人站在湖边的时候,总会有激动的人大喊几声,仿佛要将这么多年来,我们对黄河的感情,从家乡带过来,扔进这湖里。
湖上有野鸭,在远处,还有一些白色的鸟。再往远处,是风,是接近于虚无的河流。
湖與河流的关系很难描述,湖更像是河流的驿站,河流一路风尘,到了湖泊这里,寄存一下疲倦的灵魂,然后又继续向下游流去。没有湖,河流会枯,会病,会被季节和天气打败。而有了湖,河流便有了生命的存折一样,只需要从上游过来,输入密码,便取出早些年存在这湖里的水,然后,继续往下游的某处去旅行。
鄂陵湖的清澈让我想到下游的黄河的混浊。黄河水经过地域的变化,被地域文化所侵犯,成为地域的一部分。然而,终究,黄河是包容的,它们带着沙,带着泥,流向大海,让河水得了永生。
河流如果不流向大海,像一个故事夭折了一样,终于没有结局。而所有这些,均是我在下游生活了多年,从未想过的事情。
黄河必须在不同的湖水里停顿,这是积蓄,是酝酿,更是一次梳理。
是时候喝一碗鄂陵湖里的水了。我们喝下的不仅仅是一碗黄河源头的水,还包括黄河在最初时候的一些想法。
团队里早有人备好了桌子,摆好了小碗,然后有人去湖边取水。
水是清澈的,但是,只要一取水,湖边的泥沙和水草便立即变得混浊。便需要等一会儿,混浊后的鄂陵湖水像极了我家乡的黄河水,会漂浮着水草,以及沙粒,自然也有我半个童年。
念大学时成立了一个诗社,有一年秋天,我们到城市十几公里外的黄河边上找诗句。带了锅碗瓢盆,在黄河边煮了一次米饭。黄河的水自然是混浊的,怎么办呢,我们取了水以后,放在河边的沙滩上澄清。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水里的沙泥沉淀到容器的下面,而上面的黄河水便清澈了。
从那时起,我们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所谓清澈的东西,不过是需要时间,时间自然会梳理清楚一切。
多年前吃黄河水的印象已经模糊,黄河的滋味,早已经化成时间的颗粒,被记忆风化,丢弃。而如今,站在鄂陵湖边上,突然就又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候的我们,多么青春啊。
黄河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河流,它还属于时间意义上的,甚至,每一个生活在黄河边的人,身体里也都住着一条河流。
我几乎是一口喝下了鄂陵湖的水。凉,微甜。是的,人的感官,并不能体味到水里的微咸,相反,在小量摄入温度偏低的水的时候,低温和甜离得近,如果饮料经过加热以后,甜来得便要迟钝一些。
大家喝完以后,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想在别人的表情里找到一粒盐的味道,结果,大家都说甜。
事实上,感受是会受别人的影响的。在一群人中,当一个人说出鄂陵湖的水是甜的,那么,这个字便瞬间被在场的所有人捕捉到。人们会在短时间内回应这个字的内蕴,直到感官的系统和理智的血液流到了一起,那么,甜便从水的末尾来了,从舌尖处向思想的深处延伸,直到看到所有人的笑脸,我们才确认这件事情。
鄂陵湖的水是甜的。
这个结论是我亲自参与后的感受。我自然知道,一碗水并不能代表整个鄂陵湖。水与水虽然融化在一起,然而,水与水又仿佛不完全相同。我们喝下的鄂陵湖的水,既属于鄂陵湖,又小于鄂陵湖。是鄂陵湖中乐于接受我们的那部分。
把鄂陵湖,如果分成一千份。那么,我们喝下的,只是具体而局部的水。然而,对于庞大的时代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活在鄂陵湖的局部和边缘。是的,我们只能活在有限的空间里,只能吃到有限地域的水。
水必然会通过流动而抵达无限。湖水通过流向下游,直抵大海,便成为了无限的水。
有时候想,人类也是如此,我们在一开始的时候,吃家乡的水土,便被家乡塑造和约束,直到有一天,我们离开家乡,越走越远,越走越开阔,我们从一个有限的人,渐渐变成了一个无限的人。
一碗鄂陵湖的水将我带回到家乡,黄河下游的一个村庄。夏天结束的时候,黄河里的水会被引流到我们村庄附近的小河里。我们便去捉鱼。捉到鱼了,父亲便会说,有些鱼,不是黃河里的鱼,很陌生。
那时候,父亲不知,他以往所见到的黄河里的鱼,都是下游的鱼,而有一些鱼会随着水流从上游过来。
父亲不许我们吃那些他没有见过的鱼,为了恐吓我和哥哥,他甚至编造了一些谎言,说吃这样没有见过的鱼,舌头会中毒,从此,再也吃不出瓜是甜的。
多年以后,我自然早已经明白父亲故事的荒诞,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当一个人遇到陌生的东西,为了内心的安全,本能地会丑化自己并不理解的事实。这不仅仅关涉一条鱼,几乎这是一种荒谬的哲学。
鄂陵湖在黄河的上游,接近源头,又或者说,鄂陵湖和扎陵湖就是黄河的源头,是下游的代理的母亲。黄河从清澈的扎陵湖和鄂陵湖那里流淌着,出青海,入甘肃再入宁夏内蒙山西,写了一个几字,一头扎进了河南,然而在郑州又拐了一个大弯,直奔山东的入海口而去。
在流向大海的过程中,黄河由一开始的清澈,变得渐渐地混浊,由高原入峡谷,由草原入平原,悲欢也好,宽厚也好,每一个喝过黄河水的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而黄河水的滋味,自然包含着我们这一生对黄河的理解。甚至,对于我个人来说,黄河的滋味,也包括父亲对黄河的理解。以及,我对父亲的一些理解的逐渐的修订。
三、高反
七成饱。深呼吸。不要饮酒。不要做剧烈的运动。还有,尽量不要洗浴。
这是带队的导游给我们这一行人的提醒。
我时常深呼吸,空气里到处是雪融化以后的气息,凉,青草味道,石头被雨水冲洗干净后的味道,鸟儿的翅膀展开以后羽毛从空中飘落的味道。其实,这里的空气是一群野驴在草原上奔跑过后的味道,总觉得有那么一些粗野。
自然不会饮酒的,在平原生活,我也不喜欢喝酒。
到玛沁的第一夜,餐后,便有些头痛。和平时午睡过头后的头痛不同,高原气压所带来的头痛是一种磁场的痛,痛的部位是全面的,仿佛距离我的头半尺以内的空气,都是痛的。
我想看一看,我头痛时的样子,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发现,我依然慈祥着,并无任何异常。头痛是没有形状可以抓到的。
同行的高医生认真地听了我的描述,在我说到头痛的时候眼睛老想闭上时,他笑出声来,劝我不必担心,并说,这是非常轻微的高原反应。他给了我一瓶药,蓝色的胶囊,说明书上的主要原材,也是红景天。
这两天,红景天,葡萄糖,以及高原安,我吃了不少。这种预防式的药物,更多的是一种愿望的清单,仿佛吃了以后,便有了和高原谈判的钥匙。
高反并没有影响我们走路,只是影响了一些感受世界的能力,比如,车子行驶在原始的石子路上,轮胎和石子摩擦发出的好听的声音,在我的耳朵里会被放大。
有间接的耳鸣。他们说,窗外有岩羊。我立即开了窗子,仿佛,身体里的一些噪音立即远去了。我听到了高原上的风,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以及不远处半山上的羊群。羊是灰色的,远远的轮廓像是一头印在山上的壁画。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它们的叫声。是幻听,它们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个电影的幕布一样,挂在山坡上。我们的车子哗的一声,便超过了它们。
深呼吸的时候,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氧气正在渐渐增多。海拔仍在升高,然而,我正渐渐恢复成常态。突然觉得,高原的空气像一个新的制度一样。我们每一个内陆来的人,都在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以适应这里的空气的氧气含量。
在高原,一天里,我深呼吸的次数,大抵比过去在平原时一个月都要多。深呼吸时,像是一个人往自己内心深处跳,总觉得自己是陌生的。
高原是高的,是深的。所以需要深呼吸。那么这里的植物呢,动物呢,那一头头奔跑的野驴呢,优雅而轻盈飞翔的鸟儿呢。它们仿佛从没有停在那里深呼吸过。它们就是高原本身。
在玛多的那一夜,住的旅馆里有氧气,所以,我体会到了睡眠的深与浅。前一天晚上,因为高反的发作,头痛,夜间醒来过几次,有意识地深呼吸。然后又睡去。总觉得睡在浅层里,仿佛睡着的时候,某种意识还在醒着。
而在玛多,因为有了氧气,身体几乎放松为日常的状态,睡得深沉而投入。第二天的早晨,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玛多县,我感觉身体正变得轻盈。头脑里仿佛刚刚升级了系统的手机桌面,计算器一直开着,不论谁说出什么样的数字,我都能瞬间计算出来。
我有些得意。觉得传说中的高原反应也不过如此。
然而,因为前面几天一直是牛羊肉,在高原上,饮食却是惨淡,仿佛我的胃口一直在高原上给我出题,而答案却找不到合适的蔬菜。
只好越吃越少。
自玛多出来,又一次返回玛沁,目的地是阿尼玛卿雪山。
盛夏的阿尼玛卿雪山有长年不化的积雪。盛夏,雪,这样矛盾的词语堆放在一起,让我们觉得有些虚幻。
我们一抵达便看到了那雪山的主峰。雪就在不远处,爬上雪山这边的一个主峰,可以近距离看雪山。
我们一群人,仿佛忘记了我们在海拔四千六百米的高原上,年轻一些的对着雪山大喊,他们抒情的方式单一。
导游说,对着雪山主峰许愿,可以实现。
不仅如此,他们还带了许愿时用来撒的一种藏族的纸钱,叫作龙达。一张小小的纸片上印着藏传佛教中的六字真言。
山峰上挂满了经幡,经幡上有风,仿佛是风在念诵经幡上的字。
我们这些汉人,并不懂如何跨越经幡,大多数时候,直接从经幡的绳子上踩过,或者是跨过。而与我们同时上山的藏族人,他们要慢上许多,每一条经幡,他们都要耐心地举高了,然后,从下面钻过来。只是这细微的区分,便已经标注了身份。信仰让他们充满了耐心,一根一根的经幡的绳子,他们像是在做统计学一般,举上去,钻过,再举上去,再钻过。每一次举起那些经幡,对他们来说,便是功德。
并无石阶通向山峰,只有那种自然主义的小径。在风声里,我们一行人先后爬上了玛卿岗日对面的小山峰,距离阿尼玛卿的雪峰不到一百米。因为是夏天,雪被阳光化去了一部分,雪被風吹成了灰色,或者是被天空的云染成灰蓝色,有一些山坳处,是纯白的,便显得格外的耀眼。
在山岗上,看高原的草甸,更丰富。这样缺少氧气的环境里,草却是那样的绿。总觉得这里的草大于我们平原的草。
有藏族人在山岗上,迎风撒龙达,一边撒,一边念念有词。我们便也模仿,念什么呢,一些近期的小愿望。安康,亲人,物质,无非是世俗的温饱的东西。我也撒了一打龙达,撒的时间,还专门拜托了同行的友人拍照片,像是要将不可能储存的欲望,存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拍不下我的心理活动,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世俗欲望,都在照片的背后。
然而,撒完龙达,我便有一些晕眩。大概是我刚才的动作太大了。所有的人都忘记了在高原,他们用平原上的习惯来对待高原上的雪山。他们带来了平原上的世俗的愿望,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天上的云变得黑了。
只是幻觉。
风仍然在经幡上,远处的绿依然好看。
雪山因为海拔高,而常年不融化,形成了一种自然不过的现象。人类以这种奇怪的自然现象为神奇,甚至在日常生活里神化一座山上的雪。我觉得,这至少是一种有现实依靠的敬畏。
平原上的人只是害怕,怕生活的穷困,怕生命的无常,而敬畏的东西却少。没有山,便没有山神,没有湖泊,也缺少河神,有的是什么呢?是做小买卖的人家供奉的财神。仿佛那样的供奉和敬畏无关,更多的是像到观音庙去求子一样,是一种现世的交易。
我在阿尼玛卿雪山的风中听到了一些不同的内容,中原的风,大多停在树叶上,窗子上,在雨里,在阳台晾晒的衣物上,却和人的内心毫无关系。而当我站在高原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一种空旷的孤独感,风没有来处。风到来之前,我们看不到风的样子,没有树给我们报信,是一个谜语。
而在雪山上,风念诵出经幡上的字句,我听懂了,那风是从远处来朝圣的,它们带来不同地方的信息,带来慈悲也带来愤怒,带来了好消息,也带来了坏消息。这些风在经幡那里停留后,被分配到不同的经幡那里,它们读完了不同的内容之后,仿佛便完成了一次轮回。在雪山那里歇息一下,转身又去了别处,去传递消息。
下山的时候滑了一跤,重心失去了,半躺在山上一会儿,雪峰半山的石头,格外的凉,闭上眼感受了一下四周的风,感觉像是一部电影的夜晚的剧情,有秋意,有孤独感。有那么一瞬间,我站起来的意志有些弱,就觉得躺在那里,内心里的一些磁场是安静的。然而,大多数人已经下山去了,我必须站起来,站,起来。我觉得我正在与身体的某种平衡做斗争,挣扎着,心跳得好快。
坐上车,没有停,便离开了雪山。石子路难走,近乎像施工后忘记做后续的工作。弯道也甚多,我闭眼平复心跳的时候,发现,我正陷入思维的迟滞,头有些晕,这和汽车正疾速行驶在盘旋的高原戈壁路的崎岖有关,然而,我感觉难以梳理的,是,我的时间。我的内心里的秒针突然停止。
先是晕车的症状,司机师傅的音乐侵略了我,后座的两位医生的聊天内容正在模糊。我将头紧紧地靠在座椅上,我觉得,只要将眼睛闭紧,那么,过一会儿,心跳平复,就会好的。
时间正在变形,被拉长,像高温后融化了的蛋糕,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我的头脑里被塞入无数个舞蹈的人。他们热烈,身体倾斜,一会儿拥抱在一起,一会儿跳跃起来。我的头部正在变成方形的,仿佛还有一个公共的汽车站,有那么一秒钟,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我的意识瞬间从方形的脑袋里逃离。
然而,我却没有了力气。时间被截,所有的时间都堆在了我的身体的上游,我焦虑地看着我的时间一秒一秒地都在头部,不往身体外面流动,我的时间竟然停止了。
车子的晃动伴随着我,我的认知还在,我在一辆疾驰的车子上。然而,我的眼睛要用力地闭紧,觉得有很多内心里储存的想法,才能不跳出来。上午刚刚存到了水瓶里的一朵花,这一会儿在我的脑海里,颜色竟然是黑色的。
我在努力地找回自己,我潜意识里在自己的记忆里打开了一个又一个抽屉,试图找到上一次晕车时的症状,好梳理一下我现在的状态,是不是晕车了。
这清醒的几秒钟,我只听到了轮胎和石子摩擦的声音,这声音由小及大,一瞬间在我耳边滑过去,然而,便没有了声音。
我又感觉到了舞蹈的人,在我的头部的最上面,他们正在庆祝一些什么,我无法放大,就像我在电影院里,找不到鼠标一样,此刻,我无法将我头脑里的喧嚣的部分放大。他们既和我有关系,又仿佛只是临时的一场意念。
我特别想摸一下我的头,但是,我没有力气。只有眼睛一直用力地闭紧着,仿佛,眼睛一睁开,我便会被车速送进另外一场晕眩。
闭着眼睛,我与世界的关系开始疏远。色彩没有了,距离感没有了,连耳朵听到的声音也缺少了注释。
仿佛我只能回到一种黑暗的想象里。这黑暗是我的另外的住所,我想把所有不愉悦的情绪一下子都扔在这里。然而,显然,就像时间的停滞一样,我的情绪也很快占满了我此刻的黑暗。占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仿佛无法描述,因为,占满,只是一种情绪的累积。
我的时间停在了雪峰下面,风吹过经幡的声音,龙达四处飘散带走了一些世俗的愿望、一起行走的人在山岗上的对话。果然有勇敢的人,下到了山谷的谷底,然后,又向对面的阿尼玛卿雪山的半山攀去。他们在谷底时发现了什么,惊讶的叫声打破了我们的平衡,我们看向他们,一时间,他们也成为风景的组成部分。当我们被风声吸引,那么,我的时间便成为风声了。当我们被谷底的人们吸引,我的时间同样送给了他们。这些身体和意志都健硕的人,终于到达了雪峰的底部,他们带回来一小瓶千年不化的冰雪。惹得我们羡慕,总觉得,他们获得了一份来自久远年代的书信。
我赞叹过的内容太多,无法一层一层地剥开,我发现,我在高原,变成了一个时间模糊的人。
时间是一个又一个抽屉,我们打开,储存,关上,完成一秒钟,或者一分钟。时间是有顺序的吗?在日常生活中,仿佛是有的。不然,手表便没有了意义,阳光,月亮都只能成为一个普通的证物。而从阿尼玛卿雪山上下来之后,我的时间的顺序丢失了。时间在我的脑子里堆积如山,一个又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又一个红绿灯,颜色,声音,事物,都像一阵风一样,吹啊吹的,它们嘈杂,无法调节。
我只能闭上眼睛用力地抵着汽车的座椅靠背,仿佛只要用力闭眼,就可以将内心里的空间打扫清晰,重建秩序。
秩序是什么呢?是日常生活,是由声音和气味组成的一个多维的世界,差不多,秩序对于感官来说是有侵略性的。而在高原上,我对秩序的要求降低,只要可以睁开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可以自由地呼吸,又或者,只要我可以在车上用手机拍下一只鸟从湖面飞起来的瞬间。我便是一个容纳了高原的人。
现在,我正在意识深处将高原推出体外,先推出一片野花,它们那么轻微,像一首诗歌的中间的几句,色彩斑斓,又悠扬淡远。再推出一群野驴,它们习惯奔跑,头高高地昂着,像一群雕像突然连接了电线,在黑暗的舞台上有了奔跑的可能。接下来,我便陷入想象力的黑暗,世界仿佛又停止了幾秒钟,我的心跳在加速。安全带可能系得太紧,我的手不能动弹。我试图找一个鼠标,摁一下减速键,好让心跳停下来。
汽车电台又在播放导游的解说词,我每一个字都听不到,声波被身体里的黑暗磁场吸收,变成另外一种暗黑。我的手融化在感觉的黑暗里,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声音也融化在黑暗里,只有心跳在扩大,像一个石子投进湖水里泛出的涟漪,然而,一圈一圈的也是黑暗的。这些黑暗的想象既不连续,也缺少证据,几乎都是一瞬间的温差。
后排座的医生用手触碰了一下我,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开关被打开。原来,我陷入在黑暗里,脸色越来越难看。高医生几乎叫醒了我全部的感官,刚刚用尽了全力打造的内心里的黑暗是一种与晕眩妥协的安静。如今,这安静被关上了。我的身体里有无数个舞蹈者,原来他们是真的存在的。他们在我的脑部正上方,我感觉到了头部的上方有敲门的声音,我的身体的钥匙却丢了。
高医生用血氧测试仪夹着我左手的中指,测了一下,说,血氧还可以。又问我,现在身体有没不舒服。
不舒服这三个字像一味药引,引爆了我身体里暗藏着的引线。我瞬间陷入否定的身体暗示里,不舒服,恶心,浮漂,呕吐,沉沦,坍塌,沦陷……我几乎是被不舒服这三个字扔进了身体的谷底。我的头脑里的舞蹈者像气球一样破碎,我几乎用尽了全力,对着司机说了一句,停车,我可能要吐。
汽车刹车得很慢,我的身体像是跌入了水里,轻漂,我几乎没有力气打开车门。深呼吸了几口之后,我的意识渐渐饱满。我摘下安全带,头依然是方形的,但在黑暗中舞蹈的人已经从身体里逃出。声音也渐渐恢复,窗外的绿映入眼帘,世界并没有变化,变化的是我的磁场。我努力了一下,几乎用尽了全力,开了车门。
我和世界终于又有了联系。因为早晨的时候,吃的食物极少,所以,我蹲在路边半天,也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
脚有些麻木,这也是我与世界的联系,腹中的空阔感很强,头微痛。我真的想躺下来,躺在一段安静的音乐里,或者是河水流动的声音里。
为什么是流水的声音?我一时间无法分辨,只觉得身体在黑暗里停留了太久,需要阳光照进来,需要流水声喂养。
我又一次坐上车。高医生给我准备好了氧气,说是,还是缺氧导致。
我吸了氧,氧没有味道,像一句善意的谎话一样。中间还补充了一块巧克力。高医生怀疑我可能有低血糖症状。
巧克力入口的时候是苦的,甜是慢慢来到的。空腹吃如此甜腻的食物,像是有人走错了酒店的房间直接睡到了我的床上一样,有一种被侵犯的不适感。
甜味来到的时候,我变得格外的清醒。身体又重新遇到了味道和颜色,音乐已经跳到了小清新的节奏,师傅关心地问我,你想不想换一首歌听?
输氧的过程有十分钟,我的头脑里隐藏的那些怪物早已经被万物驱逐。原来,人的想象力的丢失和氧气有这样密切的关系。氧气来了,我的头脑又恢复了记忆的复杂,一个又一个时间的抽屉重新有了秩序。比如,我正在和高医生说的话,完全覆盖了他刚才对我的提问。
我仔细梳理了我的苏醒史,糖分像是一个通知书一样,叫醒了我的身体的很多部门。巧克力进入身体以后,并不遵守交通规则,它有太多的特权,比如,糖分可以控制我的手,心跳,以及情绪。
而氧气相对来说,只能给大脑提供电源,氧气吸入以后,我的脑细胞像通了电一样,亮了,我差不多瞬间看到了头脑里的暗物质,它们平庸且众多,仿佛需要无数的氧气才能遵守秩序,给那些有着独立精神的神经元鼓掌,又或者是附着在主神经元的四周,一边听从主神经元的意念的启蒙,一边又将主神经元传递出来的信息丢失掉大部分。
我反复向高医生确认,我这是晕车的症状,还是高原反应的症状。
在很久远的某一年,我在江西庐山下山的一条中巴车上晕了车,身体里的万物散尽,只剩下厌世。而这一次,我几近陷入思想的停滞里,除了皱紧的眉头,我的身体近乎消失了,成为一个灵魂的飘浮物。我相信,这就是高原反应。
高医生说,这是高反。还说,如果我早餐吃的食物多一些,高反的症状会轻许多,因为,热量也是抵抗力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我重新建立与世界的联系,我的眼睛看到了石子路与绝尘而去的车队,我的耳朵听到了电台里关心我们这辆车的声音,以及司机师傅给他们解释我的身体状况。我的高反,在此时,已经不是我个人的高反,成为一个车队相互告知的一个重要的事件。
我唤醒了眼耳鼻,却打不开舌身意,舌头仍然被巧克力笼罩着,甜里总藏着一股世事的苦,无法向他人言说,隐私一般。而身体呢,并不协调,头脑里的一些线路还在自我觉醒中,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还原成爬上雪山之前的版本。
意识呢?我的意识由我以及我与他人的交流共同形成,而现在,我竟然由氧气和巧克力构成。我真想知道,吃完巧克力以后,我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变甜。
车子重新发动。师傅在加速,发动机的转速的声音比我高反之前还要清晰。我的眼睛又可以自如地看向窗外。
突然觉得,高原反应对于我的身体和意识来说,更像是一次关机后的重新启动。高原大于我原来的日常生活,所以,身体在这里运行,所消耗的热量,氧气和心跳都远大于日常。我是用重新启动了身体的感官来再一次辨认高原。
我已经恢复如常。除了内心里的一些折叠起来的胆怯还无法驱逐。我不停地复习,最痛苦的时候身体的消失。是的,痛苦可以让人变得轻浮。那些在生活里沉重的东西,丝毫不会镶嵌在意识里。原来,物质果然是轻的。
我用一次高原反应来验证了一个世间通行的生活哲学,那便是,痛苦的时候,人类无法找到更好的解药。
高原仍然是高原,我不知道我还是不是原来的自己。我被一罐氧气改变。巧克力的甜随着时间的延长而变成了热量。这热量就是我回到身体的常态的钥匙。
前车有人在歌唱,黄河在路边静静地流淌着,我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我把眼睛轻柔地闭上,头依然靠着椅子。黑暗又来了,但这一次,我的感官却是醒着的。高原在我的眼睛闭上的时候,成为一个未知的想象。
我想到了几天以后,我回到家里,该如何向我的亲人描述这一次的高原反应。那些黑暗中渐渐丢失的东西,我仿佛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述它们。
我甚至可能用最为简略的词语概述,因为对于亲人们来说,他们更想听到的是差异,而不是我内心的感受。
所以说,我们去外面行走,不论得到多么大的收获,在身体和内心的层面,却是无法与其他人分享的。能分享的生活内容,不过是一匹马,两餐饭,湖水的绿以及天空的蓝,可见和可以触摸的世界,更容易让人信服。
我的表情在很短的时间内也恢复了平常,喝水的姿势也是,还有说出来的话的音量,渐渐被身体拧大了。刚才还反复问我的身体感受的高医生,此刻已经开始和师傅讨论另外的话题。是的,我也感觉到,我距离我刚才的高原反应越来越远了。
然而,到了中午时分,有一段台阶需要攀上去,我欢快地追着大家,突然便心跳加速。阳光正热烈,我闭上眼睛,靠着木质的扶手停留了一小会儿。很短暂,差不多,我又潜入到了高原反应前的那段时间里。
午饭的时候,食物单调,牛羊肉端上来,我又一次被胃部叫醒。那种随时可以叫醒的不舒适感,整整伴随了我一天。
别人哈哈大笑的时候,我要保持矜持,因为,我担心心跳的加速又一次打破我的身体的秩序。午饭后,我们团队的人竟然和饭庄里的藏族服务员们举行了一次拔河比赛。我也只能远远地录了两则视频,便又一次唤醒了高原反应的时间抽屉。
返程路上,住在一个果园里。我们被树上的梨子的甜感动,觉得高原上水果的甜度,可以弥补掉很多东西。比如氧气的稀薄,以及奔跑的困难。
我们渐渐被夜包围,旅馆的对面,是一个面积很大的薰衣草园,然而,薰衣草并没有多少,有各种各样的花。我渐渐被他们的欢快撇下,夜色一层一层地在加重,像极了,我刚刚高原反应时的场景。
入夜时,我往床上猛地一躺下去的时候,身体变得瞬间轻浮,我又一次陷入到了高原反应里。
返回西宁,海拔已经降低到了2200米,高原已经成为暗夜的记忆。然而,去机场的车从高架桥向下面加速行驶的时候,我的眼睛习惯性地闭上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又一次回到了阿尼玛卿雪山附近。岩羊正抬头看着黑暗中的我,一声汽笛,将我从时间的抽屉里救回。我用手揉了一下眼睛,仿佛身体被高原烙了一个洞,不论是食物,还是汽车,不论是黑夜,还是床铺,只要与我的感官有任何重叠的地方,我都会在某一瞬间回到高原反应的痛感里。
从高原返回平原多日,我的时间被秋天叫醒,平原上的树开始落叶,有一天晚上,一只鸟从我的窗子前划过,它太快了。那天,我骑自行车上下班。夜晚渐晚的时候,我离开单位的小院,过一个丁字路口,一个躲避城管追究的三轮车擦着我的身子拐进了都市村庄。
我在拐入一个小巷的时候,将无线的耳机塞入了耳朵,打开来听的时候,声音太大了。我赶快取下来,那首歌的曲目,竟然是在高原上行走的时候,司机师傅聽的。
我放慢了自行车的速度,有那么一瞬间,我又一次回到了高原上。身体里曾经那么深刻的反应,随着时间的堆积,像我头脑里曾经舞蹈过的人一样,被彻底清理,连一个词语都不剩。我在旋律里沉浸了很久,想起了某天早晨,高医生给我吃的药的名字,以及高原反应那天晚上,我们在果园里散步的人的样子。
高原反应,在我的身体里留下的刻度,早已经被平原的事物模糊、代替。而我,作为一个在高原上彻底地陷入过记忆仓库的黑暗的人,在平原,我有了身体的另外的参照。是的,我成为自己的新的版本。在黑暗世界里体会过无助的人,才能在世俗的生活里捕捉到喜悦吧。
音乐跳过高原,我被平原里的风吹远,或者,我就是平原上的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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