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银亮假肢,鹰爪般,一步步扎进冰雪。雪粒飞溅中,一位无腿老人,穿过43年拼搏,历经5次越挫越勇尝试,一次次走向世界最高的山……
珠峰之巅,这个震动人心的画面,近日荣膺劳伦斯奖“年度最佳体育时刻”。走下珠峰,走上世界级舞台,这大半年,跨进70岁的他又经历了什么?一生梦圆后的人生,又将走向何方?
这3年,我曾数次采写夏伯渝:第一篇带着出征祝福,第二篇寄予抱憾劝慰,第三篇是登顶的见证。最后,原想写一篇圆满,纪念共同成长。山下再重逢,却发觉这位老人又在翻越新的渴望与迷茫。
追求还在继续。穿过山上、台上的高光时刻,更需面对的是,一次次下山后,横亘人生路上,那一座座比珠峰还难逾越的山……
”
本期人物|夏伯渝
本文作者|湘君
命锁珠峰
父亲的背影
凌晨3点,尼泊尔珠峰大本营,夜漆漆,风猎猎,几束头灯刺破寒夜,照亮乱石冰雪,也照出一双不寻常的假肢,细细两根支架,钢齿如鹰爪,正一步步扎在上山的路。
“总算又开始了。”迈开假肢,紧跟向导,69岁的夏伯渝既小心又兴奋。这已是他第5次试登珠峰,一天天翘首看天看云看山,盼着好天,盼着这一刻终于能上路。
两眼紧盯脚下每一步,一心向上的他,丝毫没察觉到十几米远,一双关切的眼睛正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那是父亲的背影。躲在大石头后,夏登平偷偷拍下夏伯渝出发的样子。特地请假前来的他,在附近帐篷已经藏了4天,父亲完全不知道。
▲夏登平偷拍的父亲出发
这是34岁的夏登平第一次亲历父亲登珠峰,父亲的这个梦却已做了43年。望着远去背影化成光点,一点点沉入暗中,他只能满心祈祷,这一次真会是最后一次。尽管2年前,他也曾以为是最后一次。
“老天再给我一个半小时好天气,我就能上去。太遗憾,太遗憾……”
2016年,在远程直播视频里,看到几近透支的父亲被搀回大本营,面对镜头,努力挤出笑容,却忍不住和向导抱头痛哭,那一刻,夏登平就前所未有希望能在父亲身旁。
那是让夏伯渝最扼腕叹息的一次攀登,距离珠峰顶仅剩94米,却因大风受阻,最终被迫下撤。
拖着一身疲惫回京,和家人终于再吃上团圆饭,老伴试探着问:“那你以后到底还去不去?”“不去了。”他搁下饭碗,顿了顿,长长叹了一口气:“连续3年,我太累了……”
连续3年,从2014年到2016年,每次出发与归来,他都说是最后一次。
早在2014年,珠峰冰崩瞬间吞噬16名夏尔巴向导,登山季被迫提前结束。2015年赶上尼泊尔8.1级大地震,差点命都没了。2016年只剩不到100米,更是无限抱憾……
那是儿子第一次见父亲动摇。一家三口的饭桌前,面对最亲的人,他的眼睛依旧闪闪亮,泛着的却不再是梦想,而是泪光。
努力翻越着遗憾的大山,病魔也追了上来。由于登山高强度压迫,他的腿形成严重血栓。医生诊断:一旦血栓脱落流向大脑、心脏,生死只是几分钟的事……
最难挨的时光
时隔40余年,夏伯渝又一次坐上轮椅。遵循医嘱,必须等血栓固化,他才能动弹。更大打击是医生下的禁令:“你以后再也不能登山了。”
前来探望的老友,也一次次劝慰他“听天命”吧。“事不过三。见他闷不作声,我们都以为登珠峰的事,真到此为止了。”
2016年珠峰归来,成了他近20年最难挨的一段时光。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能动,更不愿被别人投以怜悯目光,搞得他像个没指望的病人。
命运轮回,珠峰下山,他又成了41年前那个被命运摁倒的那个年轻人。困在轮椅上,眼前横着的又一座大山,是一定要重新站起来。只有站起来,才可能有新的希望……
“珠峰对于爸爸,是梦想,也是一辈子的心结。”父亲的心结,贯穿了夏登平整个成长时光。早在童年时,妈妈就专门为儿子写过一本《登山的人》。
“登山的人最勇敢,爸爸希望登登做个勇敢的人。”1990年出版的连环画,薄薄20页图画,曾用心良苦向6岁孩子描绘着,主人公登登的爸爸曾如何攀登珠峰,及遗憾下撤中的冻伤……
“所以懂事后,虽然意识到爸爸没有腿,心里却一直为他骄傲。”夏登平从小看爸爸穿假肢就像看妈妈穿鞋,习以为常,并时常拿连环画给同学看。小朋友们看完,也不禁赞叹“登登爸爸好伟大”,他心里就挺自豪的。
但偶尔也有心疼爸爸的时候。小学时,一次出门,眼看公交车快进站,父子俩赶忙追上去。假肢却只能走,一步也不能跑……
眼看公交扬长而去,年幼的孩子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转身却看见爸爸脸上从未有过的失落感。
▲连环画《登山的人》封面,1990年出版
命运逆转
怎可能没有失落?毕竟早在大众还不知登山的1975年,他就已是攀上过珠峰的人。
1975年春,当浩荡车队抵达拉萨,上万人在布达拉宫广场载歌载舞。热情欢呼声中,卡车上的夏伯渝,第一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荣。
本该在青海机床厂度过的人生,偶然蹭个免费体检,没想到就进了正招人的中国登山队。“一下能进国家队,难免有点虚荣,当时觉得自己挺百里挑一的。”
这一群百里挑一的年轻人,人生第一次上珠峰,倒不是个人追求,而是带着沉甸甸国家任务:将“中国人登上珠峰”的影响进一步扩大。
即便在8600米遭遇暴风雪,不得不下撤时,年轻的他仍信心十足:“那时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去登顶,肯定是我。”那是夏伯渝和珠峰的第一次告别,只差200多米。却不知,下山的路,远比上山更耗尽了一生。
命运陡然逆转。1975年5月27日,当收音机传来高亢的喜报——他的9名队友光荣书写了历史,第2次成功登顶珠峰。本该也站在峰顶的他,却已躺在病床上,裤管空落落的,心更是空了。
“下山时,把睡袋让出队友,是一时出于心软。如果知道会冻伤会截肢,我想我也会犹豫的……”
从一个国家运动员,一夜成了残疾人……近半年,他浑浑噩噩躺着,就觉得这辈子会非常悲惨。直到偶然听一位德国专家说,配上假肢,不仅不影响生活,甚至可以继续登山。
“那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也是我最希望听到的,管它是不是真的。”尽管所有人都当这只是安慰,夏伯渝却需要这样的“谎言”。
重新站起来,成了他珠峰下山后翻过的第一座大山,用了整整3年。
忍过刀片刮骨的巨痛,练坏了3张病床……1978年春,第一次穿上假肢,小心翼翼扶着床,只是挪出一小圈,就让他激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感觉自己像忽然长高了。”
▲连环画《登山的人》内页
跨过内心沟坎
不肯对命运服输,终于“走”出医院,横在他眼前的,却是更难翻越的现实大山。70年代假肢就是块木板、铁条加皮子,多走一会,腿又肿又痛,离重新登山的宏图大志,简直十万八千里。
除了适应假肢,更需跨越的是内心沟坎。截肢后20余年,其实夏伯渝心底都不太能接受:“自己真得已经是个残疾人了?”
常常一抬腿,以为脚还长在身上。总觉得,在别人眼里残疾人是不是有碍市容……
为此,夏伯渝特地模仿过寻常人走路的步态,假肢再疼也要站着,一年四季尽量穿长裤。走在活动队伍里,许多人没看出他有什么不一样,他就特有成就感。
心头另一大包袱,是婚事。保守的80年代,他34岁才成家,一度担忧会有人愿意嫁给残疾人吗?一位曾慕名前来探望的姑娘,却被他深深感动了。
1983年,他们结为夫妻。一年后,儿子也出生了。给儿子取名时,他坚持要有“登”字。
妻子加上一个“平”字,寄意“登山平安”。夏伯渝却更愿意理解成“登山如履平地”,他还是放不下旧梦,“既然专家说假肢也能登山,那我就一定要重新登山。”
▲连环画《登山的人》内页
山外是山
残运会的照耀
“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是父亲留给夏登平最深的童年记忆。
一个个黎明,铃声划破寂静,那是父亲又骑车20公里去爬香山了。一天天夜晚,家里药水弥漫,纱布、酒精围绕着父亲,又在自个儿给磨破伤口换药。
还常一出门就好多天,然后一脸兴奋,捧好几块奖牌回来:“爸爸又得奖了。”
成为父亲的1984年,恰逢第一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举办。新时代需要下,夏伯渝被单位派去参加残运会。没想到,这事从此伴他走过近20年。
仿佛打开另一个世界,这世上,还有这么多人各有不幸。眼看一个个身有残缺的人,拼搏在田径场上,打篮球、乒乓球、铁人三项……原来在和命运苦苦抗争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连环画《登山的人》内页
假肢落后得让人看不见希望,幸好残运会走进了生命。一次次参加比赛,看到别人力量贲张,一样不服输的神情,也是对夏伯渝的一次次激励,更让他得以挨过离梦想还太远的岁月。
“如果没有残运会,20年来一直撑着他坚持训练,也许他的梦也就不了了之了。”和夏伯渝同在国家残疾人运动队的宋晨涛,上世纪90年代初,由于意外,单腿截肢。同样趟过“这辈子完了”的黯然,也被残运会一个个不服输的精神所震动。
“每一个走上赛场的人,都想证明自己——我一样能做到,能达成梦想。并且,不希望被别人怜悯。”每天运动结束,休息室里,一个个脱下假肢,血水混着汗水弥漫……“那种滋味只有自己清楚,但也见怪不怪了。”
在这个极特殊群体,每个人都在克服自己的困难。而宋晨涛眼里,当时四十几岁的老大哥夏伯渝,尤为特殊。
“大家都比常人付出更多,他却比我们还要自律。”天寒地冻,队友们都忍不住想偷懒,夏伯渝却始终坚持着运动量。为保持耐寒能力,甚至一年四季只洗冷水澡。
没有梦,就垮了
更特殊的是,他那“天方夜谭”般的梦想。当队友们卸下假肢,闲谈起未来,夏伯渝时常是简单一句:“我的梦想很简单。从哪儿跌倒,就要从哪儿爬起来。”
听到这简单又不简单的梦,宋晨涛等队友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当真,甚至有人背地嘲笑他痴心妄想。
毕竟90年代可怜的假肢技术,运动一发力,假肢都常掉下来,残腿更是磨得伤痕累累……想再登山,甚至是珠峰,这怎么可能?
漫长岁月,没人相信他的梦,夏伯渝也不多提。在没有充分信心之前,说再多有什么用呢?
在宋晨涛印象里,他始终话不太多,每天上班、下班、来队里,全神贯注训练。“就像一个人活在自己的状态里。”
雷打不动的状态,在1996年接到癌症通知时,差点中断。“淋巴癌,还是中晚期……”握着诊断,夏伯渝再一次五雷轰顶:“我不怕死,只是觉得特别惋惜,自己几十年来的努力都白费了。”
病魔成了更让人绝望的大山。每一次放疗,仿佛上百根钢针扎进骨头里,全身都快散架了。几乎要灰心之际,爱人给他打气,“你都奋斗了那么多年,怎么能就这样倒下呢?”
“其实那时,家人也不信我能登珠峰,她只是希望这个梦能成为我战胜疾病的精神支柱。”哪怕死神阴影笼罩,他又开始铁人般训练,坚信着“活着一天就要奋斗一天”,癌症竟神奇得没再扩散。
他心里明白:“我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一直坚持着,想要再登一次珠峰。要不然,我那时就垮了。”
一别33年
病魔没让他停止训练,但宋晨涛渐渐感觉这位老大哥在残运会没以前那么拼了,举哑铃等项目开始减量。“感觉他是在保留实力,怕造成运动损伤,毕竟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年过50岁,夏伯渝的确对残运会渐生退意,珠峰梦开始紧迫起来。尤其2006年,当新西兰人英格里斯作为世界首位双腿截肢者登顶珠峰,他少有的兴奋,特地拿新闻给宋晨涛等老友看,握报纸的手都有些抖了。
“那你也去登呗。”朋友们开玩笑怂恿,夏伯渝却一脸认真叹气:“这事光靠自己怎么行?需要团队协作,至少好几十万呐。”
在登山还远离中国民间的年代,编制在中登协的夏伯渝,曾一直指望组织能支持,毕竟当年自己是执行任务而负伤。
▲1975年,准备行装即将出发的夏伯渝
单位同事也都知道他想登珠峰,但并没人当真。直到2003年,一位领导终于善意提醒:“要指望单位支持你登珠峰,肯定不可能。你得自己想办法。”
一语惊醒梦中人般,傻等的夏伯渝,这才恍然大悟。晃眼28年,时代巨变,登珠峰早不再是国家任务,只是他自己的事了……
也是在2003年,企业家王石等民间爱好者登上珠峰,通过央视直播,一时开启了珠峰民间热。政治色彩褪去,登山在中国正转向个人追求。
然而,商业公司报价至少三十万,他一月工资却才三千。也曾学着上网发帖,想寻求帮助,在登山还很小众的20世纪初,却没几个人理睬。
心一横,夏伯渝决定卖房凑钱,搬到岳父家38平米小房去。那是妻子想留给儿子的婚房,刚读大学的儿子还没概念,也没意见。却见识到父亲的倔强,还没等妈妈同意,他已经把房子卖了。
“现在回想,真是卖早了。但我那时不想别的,就这一个目标,哪怕只能靠自己。”
▲夏伯渝的38平米小家
翻过尘世重重大山,一步步再走到珠峰面前,已是2008年。趁着北京奥运火炬珠峰传递,夏伯渝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做志愿者的机会,终于回来了。
再见珠峰,峰顶还是那一抹旗帜般招展的旗云,夏伯渝仰头望了很久,恍如隔世。
山还是那座山,山下的青年人却已两鬓斑白,两腿空空,一别33年。
“珠峰,我又回来了。你还认得我吗?一晃快60岁,可我还有信心,一定会来登你的。”
▲2009年夏伯渝前往玉珠峰,开始检验假肢登山可能性
一山三叹
屡败屡战
追梦的路,却曲折得远超想象。2014年珠峰冰崩,2015年,尼泊尔大地震……一年接一年受挫,夏伯渝有些急了。“有时真觉得老天爷对我太不公平,为什么每一次都各种不顺?”
年过60岁,他的体力在无可挽回下降,这个梦万万不能再等。
抱着这个今生唯一愿望,2016年春,夏伯渝不依不饶又去了。连续两年,穿过两次百年不遇的灾难,这一回该顺利了吧?
“我经常梦见登顶珠峰的情景,现在就保佑,一路风调雨顺。”憧憬着登顶,夏伯渝凑近桌子,压低声音像说一个秘密:“我有一种预感,今年一定会成功的。”
说这话时,笑得发亮的眼睛,是2016年出发前,我第一次采访夏伯渝最难忘的情景。一个多月后,在直播中再看见这位老人,却是无限唏嘘。
一袭红色羽绒服的他,一脸黝黑憔悴,颤微微被扶出返回大本营的直升机,依旧一脸笑容,神色就像霜打的茄子。
对着镜头说着:“前天我们登到8750米,赶上大风,什么也看不见……”话没说完,止不住泪流满面。
2016年的珠峰攀登,对于他,长得仿佛走过大半生的路。终于接近海拔8750米,却是浓云压顶,狂风吹得无法站立。
顶峰近在咫尺,是上,是下?是继续,还是就此放弃这个拼了一辈子的梦?
“当时如果是一个人,我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去冲顶的。”可一回头,茫茫天地,跟随他的5个夏尔巴向导都在眼巴巴看着他。万一连累这5个年轻生命,他余生都会不安的……
绝命海拔,理智与冲动,反复交战,夏伯渝终于狠狠心转身。“下撤吧……”这一次,离他心系一生的珠峰之巅,只差不到100米。
“下山路上,就感觉心里一杆大旗倒了……”支柱没了,他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营地灯光就在眼前晃动,却越走越远,怎么走也走不到头。穿上假肢40余年,这是他最累也最难受的一天。
▲当时所处高度的风雪,能见度极低
翻过遗憾的大山
“一生中留有一点遗憾,未必不是好事。”重返人间,再打开手机,他在朋友圈里试着自我安慰。一直悬着一颗心的老伴,则在电话那头一遍遍叮嘱:“安全回来就好,我们等你回家。”
无腿能登到8750米已是奇迹,但社会只以成败论英雄。“对于自己的评价,如果说是一个失败者,你能接受吗?”回京参加央视节目,一位年轻观众的提问很尖锐。举着的小黑板上,写着3个扎眼的词:“失败”、“放弃”、“平凡”。
才下山的夏伯渝站得笔直,抿紧嘴唇,努力保持微笑:“我不接受。”
“失败是你没有能力达到你的目的,自己高估了自己。我没登上去,主要是因为天气问题……”他不接受失败的评价,却也前所未有失落。
紧接着大病袭来,他又重新坐回轮椅。仿佛一下老了,不止一次和儿子感叹:“以后再也不登了,我太累了……”
可停下来要做什么呢?环顾老同事、老同学,大多在带孙子、搓麻将、安度晚年……那不是他想要的人生,珠峰虽让他一再憾恨,但至少活得带劲……
“以后还会再去登珠峰吗?”一年后的夏天,青海柴达木盆地,面对记者追问,重新站起来的夏伯渝没否定,也没肯定,搓着手依然笑呵呵的:“再看机会吧。”
医生劝诫半年不能下地,他却只卧床65天,又开始咬牙训练,此刻更走在了戈壁徒步的路上。亲友以为他是换了新爱好,却不知珠峰依然在他心头,死灰又复燃了。
“无论能否实现,人生一定要有个目标。只是医生的话,我不全信,也不能不信。”他只能默默通过训练、徒步等方式,一点点尝试。
身体没找回信心之前,他守着所有人以为结束的梦,像守着一个人的秘密。
一心那座山
“远远看着他,有种很特别的孤独感,尽管他身边一直很热闹。”同行摄影师卢华杰,早听说过这位老人,但没想到会参与他的新攀登,成为全程高山摄像。
亲眼看到这一双假肢走向天地,不能不内心震动。但卢华杰印象更深的是,当一拨拨人围向夏伯渝,寒暄、夸赞、合影又转身离去,他在灿烂笑容与独自沉默之间的瞬间切换。
上一秒,还是让人融化的笑容,目光闪亮。人一走,眼神迅速转暗,他又一脸平静,陷回一个人的状态里。
“身边虽人来人来,但感觉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心只想着一件事。
几个月后,听闻夏伯渝将再登珠峰,卢华杰没有意外,欣然接受了拍摄邀请。戈壁初见,已让他预感到,这位老人必然再去那个“一心要去的地方”。
尼泊尔再重逢,已是2018年春。这一次,夏伯渝身后,有了新的纪录片拍摄团队。团队负责人柯庆峰主动找上门,帮他搞定了所有登山赞助,并成了未来合作伙伴。
但相比未可知的收益回报,柯庆峰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是:“他身上有唯一性,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唯一想拍的人。”
万事具备,新的攀登却差点夭折。当禁令传来,尼泊尔政府将从此禁止双侧截肢者、完全失明者登珠峰……“老天对我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夏伯渝忍不住仰天长叹,已经熬到69岁,再耽误,他恐怕真没有力气了。
▲夏伯渝说,一路最困难的是坚持住40余年锻炼。
相识多年,柯庆峰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沮丧。但即便如此,去外地参加活动,在酒店房间里,他还不忘做俯卧撑。仿佛拼命坚持住训练,一切就还有希望。
万幸,一场国外残障人士发起的人权官司,最终推翻禁令。直等到出发前一个月,他终于拿到千盼万盼的登山许可。
“出发时,感觉他就像箭在弦上。”投入拍摄的卢华杰,明显感到老人的迫切。
才到尼泊尔,柯庆峰本安排他游览城市,拍个时下最流行的抖音,和网友互动一下。凡事不拒绝的他,少有的不配合,就想赶紧直奔珠峰大本营。
一心登珠峰,但夏伯渝也偶尔流露过身后的牵挂。出发前夜,他一遍遍和柯庆峰交代着,要把山上每一天情况,转达给远在北京的老伴,说着说着,忽然哭了。
他脖子上一直贴身系着一个银葫芦,那是老伴特地去庙里求的,里头写着:“平安归来”。他深深知道,这么多年,儿子和老伴一直是提心吊胆支持着他。
每一次出发,他都会把银行密码、各种保险,悄悄记给老伴。尤其今年她还做了脊椎手术,眼看老伴一遍遍叹气,他心里也堵得慌。
只能转身交代已成家的儿子,一定要常回家看看。“为了这个理想,我顾不得其他了。”
上山下山
第5次死磕
“从出发到登顶的6天里,他竟然没有回过一次头。”负责全程拍摄的卢华杰,一路紧跟身后。一抬头,就是那一双钛合金假肢,眼前晃动。
没回过头的夏伯渝,除了一心只想向上,更因为注意力全在脚下。假肢感觉不到踩到什么,又没有小腿、踝关节保持平衡,他务必双眼紧盯地面情况。每一步,先用登山杖戳,确保脚下不晃,才敢迈出下一步。
沿途各国登山者,遇见这一位无腿老人,或竖大拇指,或上前合影,由衷祝福着“GOOD LUCK”。因为深知这位无腿老人,要面对的是更难百倍的路。
一路激励着别人,夏伯渝自己感受最多的,却是恐惧。尤其是顶着风雪,抵达海拔7300米C3营地,发现残腿竟磨出一个指头大的血泡,“这下糟了……”
那是卢华杰唯一一次看到夏伯渝眼里闪过惊惶。因为血栓,他一直在吃抗凝血的药。医生一再告诫,绝不能出现伤口,否则流血不止。在8000米,这会是要命的事。
勇往直前的攀登者,那一晚,在卢华杰眼里,忽然回归成了一个寻常老人家。紧皱眉头,反复叨叨着:“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可一大早,用绷带缠住残腿,他又赶忙上路了。哪怕那一天,顾忌血泡而拖累了速度,直爬到深夜11点,还在陡峭冰壁上挣扎,夏伯渝也没回过一次头。
高寒、缺氧,扛着摄影器材在身后的卢华杰,极度疲惫之下,脑海不禁一次次闪过放弃。可一抬头,黑暗中,那一个从不回头的背影,那一双银亮假肢,一下下死磕向冰面,也一下下震动在他心里……
“加油,就差最后10米了……”那一天的世界之巅,因为这位无腿老人的到来,曾罕有响起掌声。争分夺秒上下山的人们,不约而同让出唯一的路绳,空出一条窄窄通道,为一步步走来的夏伯渝鼓劲。
“那是全程拍摄中,最好的一个画面。”身后跟拍的卢华杰,心头翻涌起感动:“这大概就是一个登山者能获得的最高礼遇了。”
多年来,夏伯渝曾无数次梦见过登顶情景。以为自己会无比兴奋,会恨不得向世界呐喊:“看呐,我终于登上来了!”
可当最高的峰顶真在眼前,群山都在脚下,他心里却意外得平淡。仿佛一步步走向一个命定的地方,“我早就该上来了……”
一梦43年
“今天是19——2018年5月14日8点31分,我终于站在了我梦想41年的珠峰8848米的顶峰……”虽然无数遍设想过台词,可对着卫星电话,他一张口,差点说成19XX年,43年也错说成41年。
恍惚间,仿佛他还跋涉在1975年人生第一次攀登。只是通往峰顶的路,一走竟是一生。脚下生风的青年,已是两鬓斑白的无腿老人,在电话里听到老伴声音,这才忍不住失声哽咽……
“你上去了吗,老夏?”“我上来了,上来了!”
“祝贺你啊!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一定要平安到大本营。”
老伴连说着3个“一定”,她的老夏坐在珠峰之巅,面对这人生一梦,终于哭得像个孩子:“43年啊,太不容易……”
山下顿时沸腾,苦等多日的夏登平和大本营团队,敲着铁锅,欢呼庆祝。无数人在当日《新闻联播》及刷屏信息中,赞叹着这位不可思议的无腿老人。
山上的他,要独自面对的,却是更严酷的下山。
梦了一生的峰顶,仅停留不到10分钟,暴风雪就来了。一直被包围着合影的夏伯渝,甚至没来得及拍一张单人照片——他曾幻想过无数次的动作,要把国旗举在胸前,要脚踩在世界之巅,把登山杖指向蓝天……
结果,还没回过神来,没能仔细端详梦境一眼,天地转瞬白茫茫一片。被珠峰短暂接纳之后,他被催促着踏上生死未卜的归程。
“有几次,我担心可能下不去了……”撤回7900米C4营地,他的小腿已磨得充血肿涨,再无法固定在接受腔内。悬空在假肢里的残腿,成了上下移动的活塞。走不动,迈不动,甚至不敢踩,怕一发力,假肢会掉……
而最怕的事,差点发生。继续下山的路,他一个踉跄,踩到冰缝里,整条腿陷进去。
“当时魂都要吓掉了”,赶忙找衣服,裹住假肢连接处,一下也不敢动。直等到夏尔巴向导努力把冰缝弄大,把假肢一起拔出来,他还心有余悸:“万一掉了,那我就真完了……”
穿过这辈子最凶险的路,意味着安全的C2营地灯光,终于在眼前闪烁。向导说10分钟能走到的路,他却整整走了3小时。“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只能一点点挪着……但还是坚持到了最后。”
▲刚下山的夏伯渝
“感觉爸爸一下老了十岁。”目送着父亲背影上路,几天后,夏登平再看见父亲时,几乎不敢相认。
老人远远坐在大本营一块石头上,一张脸黝黑浮肿,多处冻伤,一双残腿红肿哆嗦着,像刚穿过炼狱,疲惫又失神。直到儿子坐到身边,喊了声:“爸”,他才一下惊醒般:“呀,你怎么来了?”
拼尽一生,终于圆梦,父亲却比想象得更平静。被儿子背上返程飞机,夏伯渝久久凝视着窗外,曾见证他一次次前来、盼念、遗憾、最终圆满的大本营,长舒了一口气:“一切终于结束了。”
▲大本营重逢的夏伯渝和夏登平
生活大不同
“相比登顶,那些挫折更让我难忘。”再回忆起一路坎坷,这位老人不再愤懑“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反而充满感恩。
恢复红润的笑脸上,多了两块冻伤疤痕,那是珠峰留下的“勋章”。依然和蔼得像个邻家大爷,下山的生活,却可谓翻天覆地。
“一下山,就觉得不太对头。”加德满都机场,蜂拥而至的各国记者,隔着车窗狂闪的镜头,一度让夏伯渝受宠若惊:“我只是一心在实现自己的梦,真没想到这次这么大反响?”
社会只懂以登顶论成败。相比2016年的黯然归来,这一次下山,简直热闹非凡。
才回京住进医院,央视记者就来追第一手资料。当天下午,另一节目组又把他从病床上,直接请去了拍摄现场……
住院一个月,一天没消停过。柯庆峰怕老人休息不好,想挡掉一些媒体,夏伯渝却再累也强打起精神:“还是尽量配合记者任务吧,大家都不容易。”
“知名度是变大了,但他还是老样子,特别没架子。”出院后,来邀请他的活动,已不仅是户外圈,更覆盖社会各领域,尤其经济界人士。大众依然不懂登山,但终于看到了抵达珠峰顶的这个特殊身影。
出院后,想让老人出行方便点,柯庆峰好几次想叫个专车接送,夏伯渝却常常蹬着自行车,背个小双肩包,自个一溜烟骑来了。
丝毫没觉得自己“掉价”,一脸笑嘻嘻,习惯性搓着手:“见再多大人物,我也就是一小老百姓。”
走下冰雪高山,重回纷繁人间,人没变,心境却很难不变。
“下山这大半年,我到现在就没静下来过……”当我们山下重逢,他眼里是圆梦欣慰,也不止一次仰脸叹气。
这让我想起,2016年珠峰下山,只差94米的他,一个人困在家中轮椅上,那刻骨的静。望着窗外,怔怔地,就盼着能再站起来。
如今,曾充满渴望的状态,相对松弛下来。红光满面,脸庞圆润几分,竟足足胖了6公斤。拍着微隆的小肚子,警惕着自己也该减肥了。
▲2018年冬,夏伯渝和我在上海再会
尽管现在的他,比过往43年都忙。简直成了空中飞人,正短暂停留上海,参加一个旅游品牌颁奖。第2天又要飞去内蒙古,第3天还有一个河北山友聚会等着他……
持续43年,日复日的训练,很久没时间继续了。登顶时,瞬间涌起的“愧对家人”,想下山好好弥补的想法,也至今没能兑现……
好几次为了接待媒体,只能让老伴自己去医院看病,眼看她习惯性叹气,他心里像刀割一样,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寻找新珠峰
“他自己也闲不住。”陪同活动的柯庆峰,眼看老人忙成陀螺,但大部分只是私人友情活动。“朋友各种邀请,有钱没钱的,他总是不好意思回绝。来者不拒,是他一大优点也是弱点。”
又一场活动晚宴上,才举起筷子,又一拨拨人热情上前,向夏伯渝表达着各种钦佩与感动。
无论索要微信还是合影,他从不会拒绝。无论对方是市长、会长、董事长还是不知来路的小年轻,他对谁都是闪闪亮的笑脸。
“他们刚才说了什么?”人声嘈杂中,一起用餐的我,忍不住问。他凑近耳畔,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没听见……”
被推到聚光灯下,他常会想起43年前,那个在医院住了3年的年轻人,被世界遗忘,被命运遗弃的无望……病友、护士们的一个笑容、一份鼓励,甚至分给他一个苹果,都曾让他无比温暖。
那时万万想不到,43年后,会成了全民励志榜样。面对着一张张陌生笑脸,一时不知说什么,他能做的就是努力保持笑容。对此,柯庆峰说他像中国版“阿甘”。
只是,人群一走,他又转瞬有些失神,仿佛喧哗中最孤独的人,“一个人一心想着一件事”。
过去,这件事,一直是“登珠峰”。现在,似乎是“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习惯了43年如一日奋斗,他迫切想要找到人生新目标,能让自己继续全情投入。
柯庆峰给他出过不少方案:拍电影、成立梦想基金,或是带着老伴自驾全国。目前暂时决定的是,2019年开始“7+2”,去登顶全球七大洲最高峰,并徒步穿越南北极。
他喜欢有挑战性的事,就像登珠峰,虽然苦,却活得有目标。只是,这世上,还会有能让他如此奋不顾身的事吗?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上天让我直到69岁才登上珠峰,未尝不是好事。”觥筹交错间,他越来越理解命中的坎坷,不仅成就了更有故事的人生,更让他度过一心一意的43年。
▲2月18日,夏伯渝在劳伦斯世界体育奖评选中,荣获“年度最佳体育时刻奖”
掐指算着日程满满的各地活动,夏伯渝倍为怀念,曾经一个人埋头训练的清静。更盼着,早点忙完回家。毕竟,多陪陪家人,才是他在珠峰顶涌起的最大感触。
远在北京的夏登平,又许久没见到父亲了。去年刚做爸爸的他,再回想童年,最难忘的是,每个清晨,睡梦中依稀听见自行车清脆铃声,那是父亲又从香山锻炼回来了。
已许久没去香山锻炼的夏伯渝,歌舞喧哗中,又一次从晚宴中提前起身,悄然走回一个人的房间。想着明天尽量起个大早,好歹找个地方锻炼。
但愿酒店花园里,也听得见香山般的鸟鸣。清晨鸟鸣中,这位无腿老人拾阶而上,迈进70岁,还想去登新的“珠峰”。
人生如登山文/湘君3年前,第一次见到夏伯渝,他正参加老同学聚会。一群白发老人里,大步流星走来一个他。神采奕奕,话里心里都是珠峰,仿佛岁月静止,他还是当年那个摩拳擦掌准备上山的青年。几个月后,他从只差94米的珠峰归来,我带着一本《人生如登山》去探望。门一开,眼前意外落差,却让我差点落泪。走下8844米珠峰,他回归到1.21米高度,双膝套着拖鞋,在38平米小家里,跪着走来走去,就盼着能早日再站起来……褪去山上、台上光环,伤痛中卸下假肢,这才是他40余年在攀登的人生之山。见证他一生跋涉的,是墙上悬挂的3幅老照片:青海厂房,飞腿倒钩着足球的青年;珠峰脚下,即将出征的登山队员;穿着假肢,昂首走在雪山上的无腿老人……晃眼40多年,健儿不幸伤残,青丝成了白发,一生心系珠峰,却是一次次抱憾下山。照片下,耷拉着残腿,又困在轮椅上的夏伯渝,回忆起下撤,眼里泛着泪光。珠峰下山,横亘眼前的,是病痛、憾恨等一座座更难的山。 但那时没想到,当所有人都放弃希望,轮椅上的他自己却没有。翻过下撤遗憾、新的病痛,犹如翻过上天布设的又一座座高山。2018年第5次死磕下,终于登顶珠峰,圆了这个不可能的梦。仿佛《老人与海》里那个在大海中搏斗的老人,真的存在。世界最高峰上,他用无腿的脚步,真实演绎了什么是“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珠峰顶这个奇迹,把他推到更大聚光灯下。但相比登顶珠峰,真正让人生更具高度的,是那些千回百转的挫折与黯然。当许多人仰慕着山顶荣光,我更感触的还是,山下他曾翻过的一座又一座山。路尽是路,山外是山。相比上山,更难的是下山。走下高山,还有更难穿越的命运与红尘。哪怕实现毕生心愿,翻过世间最高的山,并不意味着最终圆满。年届70岁的老人,迎向新的迷茫,还正渴望走向新的高山。只因人生如登山,也因为心里有那一座山,无论身处巅峰低谷,我们才会一直往高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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