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困查根曲 (田犎/图)
近日,我的“生态保护”朋友圈里奔走相告着这条消息:三江源国家公园将于2020年底前正式设立,将成为中国第一个国家公园。得知这个消息,不由得喜从中来,回想起我和三江源腹地打过的交道。
长江第一峡
烟瘴挂是藏语音译,这个予人神秘感的译名跟它独特的地理环境倒是非常般配。烟瘴挂位于三江源腹地,是长江上第一道峡谷。沱沱河从可可西里流出,汇集了南源当曲后就直冲入荒原深处的一片山区,在群山间划出一道峡谷,这就是烟瘴挂!烟瘴挂南边是巴斯空卡荒原,那里沼泽密布,夏季几乎无人敢涉足。
手绘三江源烟瘴挂峡谷地图 (田犎/图)
我曾在冬天走过巴斯空卡荒原。从沱沱河离开青藏公路,有一条小道可以走到烟瘴挂的南面。在当曲河与沱沱河的交界处可以找到下河的斜坡,车开上冰面,沿着冰面穿过两条大河就进入巴斯空卡荒原。随后车就在各种大小不等的冰湖上碾过。相对而言,冬天这里是“坦途”,但也要特别小心,因为每个湖的盐度不同,结冰点也相异,冰面厚薄随之不一样,如果不能了解每个盐湖的特性,极有可能压碎那些热温泉或者盐湖的冰层,后果是灾难性的。
走过那一次之后,我能想象夏天的巴斯空卡一定很美,一定是野生动物的天堂,但也决不能在夏天进入那沼泽密布的死亡迷宫。
烟障挂北面是措池,也是一片沼泽众多的草原。有一条车轮压出来的路将它与青藏公路相连,这是夏季唯一可能到达烟瘴挂的道路。
车困沼泽间
离开格尔木,穿过柴达木盆地,翻越昆仑山,我们再次向烟瘴挂进发。
翻过昆仑山口,就上到一个巨大的“平台”,青藏公路直直地伸向天边,把这个平台分成两半,西边一块是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东边一块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山口公路边是索南达杰纪念碑。当这里还不是保护区时,索南达杰带着他的野牦牛巡逻队与盗猎分子斗争,最后牺牲在可可西里,战友们为他在这里立碑,同时也把这里严酷的状态昭示于天下,从而开启了中国生态保护的新时代。作为从事生态保护的人,每次到这里我们都会停下来,把哈达敬献在索南达杰的碑前。
青藏公路路况很好,沿着它继续向前,过不冻泉,到五道梁,按约定我们在这里与北京大学王大军老师相逢,他带来藏族司机和同事,我们这边有同事李黎和美国猫科动物专家吉姆。格尔木来的车辆和司机全部在五道梁返回,我们都换大军带来的车和司机。不是看不上别人,实在是外来的车辆和司机很难胜任随之而来的“路”。
车过长江北源的楚马尔河,在荒原上拐弯,离开坚实的路面进入无路的砂地。半荒漠化的砂地上有几道辙痕,沿着辙痕我们进入勒马通。在这里,北边远处的昆仑山变成一脉浅丘,昆仑山玉珠峰白雪皑皑的山顶是这里唯一清晰的地标。
在这样的滩涂开车,多数情况下是很惬意的。砂地平缓,你自己选路,只要能开过去,随便你走。大军带来的是一辆猎豹、一辆战旗。战旗车没有舒适性可言,驾驶的灵敏度也不够,它就像枪中的AK-47,看上去傻呆用起来也不见得爽,但就是一条:实用!我们曾经开过一辆名牌SUV到这里,还没有进入三江源腹地就把它打发回去了,实在是拖累人:一会儿陷了、一会儿蹭底盘了、一会儿减震出问题了……
在三江源地区车陷沼泽,是家常便饭。 (田犎/图)
好日子很快就过完了,我们进入沼泽密布的区域。三江源其实就是块巨大的海绵,吸满了水,然后缓慢地把水释放出来,形成众多大河的源头。整个大地在夏天是软绵绵的,特别湿润的地方,水会渗出地表,变成浅浅的沼泽,低洼处就变成湖泊。我们去的“措池村”在藏语里就是“一千个湖泊”的意思。
远处的雪山,湛蓝的天空,盛开的高原花卉,都倒影在湖泊中,还有偶尔过来喝水的藏野驴或者藏原羚,整个世界美到极致。
然而对行车者来说,这些地方都是鬼门关。
到措池村需要过12条河,12条没有桥梁的河!还有无数明暗沼泽在等着!进入这种地方,我们都得让位,藏族司机才是这里的主人。
在一个小湖边,藏族司机欧沙也犯错误了,战旗被陷住。猎豹试图绕道前方去拉车,结果一不小心也被陷。不论众人怎么推、拽、抬、踹,都无法脱身。
吉姆从美国远道而来,眼看着归期在即他有些着急了。看看湖底是砂质应该比较坚实,于是他冒失地试图将战旗从水面绕一下,谁知一下子竟然陷下去一大截,整个车头几乎都入了水!
陷车时,冒失使错劲的话,会错上加错。 (田犎/图)
沼泽地太松软,必须把轮下都挖开,用石头垫到车轮下。我们不得不走到很远的河边用外套把小石头包着抱回来。如此这般,大家都被搞得精疲力竭。毕竟这里是海拔4400米的高原!
吉姆甚至脱光膀子到烂泥里去用手挖,但真正能干的还是藏族的司机们。终于,足够多的石子垫出了一个相对坚实的地面,猎豹脱困,再绕道到后面把战旗拉出了水塘。
长河蘑菇云
黄昏时分,我们已经看见烟瘴挂中一座金字塔型的标志性山峰,大家都渴望着到措池村里好好喘口气,热腾腾的酥油茶仿佛就在手边了。然而,查根曲横在了面前。
查根曲河面很宽,河滩就更宽!我们都下车沿着河流两岸探查,寻找可能涉水渡河的地方。尝试了几处,车都给陷住了。又是一番折腾和相互救援,战旗和猎豹又都回到出发点。暗夜逐渐降临,大家士气越来越低。吉姆更是沮丧到极点。这已经是他必须返回的时候了,可他连目的地都还没有到,更别说看到他专程为之而来的荒漠猫了。
经过讨论,欧沙认为有一个曲折的线路可能冲过河去。战旗车身轻巧,卸下人员和装备后,没准能行,要赌一次了。借着夕阳最后的余辉,欧沙发动汽车,果断下水,保持速度,曲折绕行,最后突然发力,一下冲上了对面河岸!大家一片欢呼,似乎胜利终于在黑暗降临前垂青我们。
猎豹跟进!但是刚入水不久就陷住了,无论如何启动、加速,水花四溅,但车身始终稳稳坐住。几经努力,猎豹没有脱困,相反整个底盘都蹭到了河底,四个车轮完全陷进流沙里。
这时候,欧沙才发现战旗的车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坏了。众人在冰冷的河里折腾良久,耗尽体力。需要我们下一个决心,怎么办?
最后决定,欧沙带车到措池村去求援,没有车灯就靠随身的头灯。大军和我则跟其他人留在查根曲。安排吉姆上了战旗。李黎是唯一的女队员,她有一千个理由跟前车走,但她坚决地留了下来。
战旗走了,查根曲边一片寂静。赤红的河滩,绚丽的晚霞,一辆小小猎豹陷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苍茫赤色中。渐渐地红霞褪去,夜幕降临。
没有了念想,人反而从容。在烟瘴挂方向,正在生成风暴云团:一个直径巨大的云柱从地平线直升到天空,在高空中发展出一个更加巨大的云盘,仿佛核弹爆炸后留下的蘑菇云,蘑菇云内部不断有闪电生成,蓝色、白色、红色,像闪光灯照亮着荒原……
久经“野战沙场”的我们都看呆了。
远望烟瘴挂,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田犎/图)
夜很凉,大家转进车里拉出睡袋来裹着,在世界末日般的风暴云面前勉强入睡。我幽幽地对大军说:“我俩惊醒点,万一雨下过来,咱们就弃车跑上高地。”
雨阻烟瘴挂
“没有车灯,欧沙是怎么走过去的?!”
走出查根曲后,大家不断惊呼。然沧寺的喇嘛开着越野车在前面引路,措池村的村民把我们拖出了查根曲。一路上,我们不得不佩服欧沙的车技和运气。他居然真的不负众望在黑夜里闯到了措池村。
等我们到达措池的时候,吉姆已经沮丧地先行离开了。他没有看到他追寻已久的荒漠猫,甚至没有进入烟瘴挂,就在路上把时间耗尽,他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到了村里才知道,我们运气不算坏的,当地的乡长不久前下访,在查根曲被困了四天四夜;而在我们之前陷车的沼泽附近,一个牧民的车被陷住,折腾七天后,最终抛车荒原。
有前车之鉴,进入烟瘴挂的道路我们不打算再开车了。村里给我们找来6辆摩托,6个当地牧民骑车把我们带进峡谷。在烟瘴挂,我们遭遇暴雨洪水,停留了三天,却因祸得福,让我们有充分的时间游历和考察。
换上摩托车考察烟瘴挂。 (田犎/图)
下一站我们要去玉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顺水而下然后翻山,这条路比较短,可以两天到达玉树,但路上有条没有桥梁的大河,大家心里没有把握能否顺利通过;另一个选择是原路退回青藏线,需要三天到达。最后选择了方案二,虽然多花点时间,但风险小,尤其这次得单车上路。
王大军带他的小组要留下来工作一段时间,我们乘战旗先走。走之前,欧沙把战旗上的备用油都留给了猎豹。
我问欧沙:“我们的油够不够,可别撂在半路上了。”
“应该够了,到了五道梁就能加上。”
于是我们上路,然仓寺的活佛不放心,特意让小喇嘛开一辆战旗把我们送过查根曲。
措池村的神山祭祀 (田犎/图)
“输液”发动机
这真是片洪荒之地,措池村不过三百多人,但一个村的面积就有两千多平方公里。一路上没有人烟,只有偶尔的藏野驴群跑过卷起阵阵尘埃。没有详细地图,没有通讯信号,我们的车象一叶孤舟,飘荡在浩瀚“大海”上。时值中午,大家在颠簸中昏昏睡去。
突然,车停下来。
“糟糕,没油了!”
欧沙这低低的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大家顿时被震醒。怎么办?我们在什么位置?有什么办法脱困?
“要不,我们在车上等,说不定会有车从这里经过……”欧沙嘟囔着建议。
“不行,等有车从这里过,他们只会看到车里的几具僵尸!”我立刻否决了这个想法。
无任何应急装备在荒野原地待援,不说饿死困死,就是晚上低温都会把我们冻僵。必须离开。
但是,我们现在在哪里?返回措池还是走到青藏线?天黑前能走到吗?冷静下来,我说咱们徒步到青藏公路!
理由是,青藏公路到措池的距离大约是七十公里,之间有十二条基本等距的河流。在大家打瞌睡的时候,我还是保持了一点警觉,心里数着车子过河的数量:七条!那么做个简单推算,我们到青藏公路的距离大约是30公里。现在是下午两点,如果我们能保持每小时六公里的行军速度,我们可以在晚七点左右走出去!
欧沙不愿走,他要留下来,要为自己的失误负责吧。于是我和队友扛上汽油桶徒步上路。我的计划是到达青藏公路就可以拦到车,然后到五道梁加油,再找个摩托车把油送来,战旗也就脱困了。
茫茫荒原,我们朝着一个大概的方向往前走,不断有藏原羚抬起吃草的头,好奇地看着我们。有一次,一群藏野驴竟然无惊无惧地迎面朝我们走来,几乎要面对面才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甩甩尾巴,无趣地让开了。估计它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奇怪的直立动物。
不怕人的藏野驴 (田犎/图)
正走着,突然身后传来引擎声。欧沙居然开着车从后面赶上来了,边开车边探出头来大喊:“快跳上车,我不能停车!”大家兴奋莫名,追着车跳上去后,都问一个问题:“哪来的油?”
原来我们走后,欧沙突发奇想,他钻到车底下卸下了油箱,把箱底的余油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居然有半矿泉水瓶!于是他把矿泉水瓶绑在车窗上,找根管子直接把瓶子连到油路,用给发动机输液的方式把汽车开动起来。
大家啧啧称奇!一则这家伙一个人竟然能卸下油箱,二则居然能想到给发动机输液!然而当大家的赞叹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发动机再次停顿了。
“哦嚯,这下是彻底完蛋了。”矿泉水瓶也空了,我们得继续徒步。虽然节省了不足一公里的路程,但这件事情极大地鼓舞了大家。下得车来一个个喜笑颜开,还对欧沙这个创意津津乐道,完全不像刚出发时那样悲壮了。
车没油了,扛油桶上路。 (田犎/图)
又走了两小时,周围环境毫无变化。大家也逐渐沉默下来。我的内心开始起波澜了:“怎么还看不到青藏线?我会不会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把几条小沟当成河流?会不会我们前面不是剩五条河而是八条河?会不会前面其实还有五十公里?”
不敢去想象,如果黑夜来临,我们不能到达青藏线……大家都那么信任我,更不敢把这个不安的念头说出来。我竭力保持住表面的平静,看到前面有一个小山丘,我大声喊:“大家休息一下,我上去看看。”
爬上山丘,极目西望。远处荒原上出现了青藏铁路的铁塔,方向对了,距离估算也对了,我们有救了!夕阳西下时,我们走到了青藏线。
后来,我又再次进措池。在路上我认出了当初没油的地点,然后标记了一下里程表。到达青藏公路,一共三十五公里。
烟瘴挂谷口合影,珍贵的回忆。 (田犎/图)
很长时间过去了,但几个人扛着汽油桶徒步荒原的情景,始终清晰地印在我心中,成为难以磨灭的青春记忆。
田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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