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跷
社火,本是一种娱神仪式,在现代社会里,更多的则是娱人,让人高兴,给人留下一些在这一年里回味、开心、调侃的话题。
青海河湟地区的人耍社火,基本以村庄为单位,平日里各自忙碌,过年的时候自发地组织起来,搬出锣鼓家什,翻出戏衣道具,走方队的,踩高跷的,舞龙舞狮的,打金钱棍的,装胖婆娘的,光棍骑驴的,划旱船的,演大头罗汉的,打花鼓的……最近几十年新增的戏耍越来越多。
正月十四是“三川之心”猫儿刺沟人出社火的日子,六条沟岔里除了信奉天主教的上庄人,其它沟岔里的男女老幼,只要个人愿意出热闹,就会在这一天早早下炕喝饭口(开水泡馍馍),把自己妆扮成“身子”,加入到本自然村的社火队参加演出。
各自然村的社火队先到下庄汇合,把集中人马的那一户人家的院落叫作火神院。然后在场面(打麦场)上做第一场表演,接着挨茬到其他沟岔里表演,背后沟、小山神、地沟、塔沟、大山神、窑洞沟,转过来正好是一个圆圈,时间也是满当当一天。
每到一条沟,在场面(打麦场)上将社火中的传统剧目、与时俱进的新节目表演一番,然后给邀请到家里表演的农户家送社火(为图吉利或有所祈求、先期在山神那里有许愿)。
锣鼓喧天,吹拉弹唱,载歌载舞,闹腾上一整天,人困马乏,笑语连连,热闹非凡。
耍社火看似简单,但会头(社火头儿)得提前准备较长时间,筹集开销、采购道具化妆品、组织人马排练、安顿吃喝等,对于散漫惯了的庄户人来说,各项细节都需要进行安排和训练。
耍社火的正日子,得像喜事上招待客人一样安顿好东家(有的地方叫“支客”),给身子们滚(熬)好茯茶、摆好烟酒、炒好肉菜、备齐馍馍。演出开始时,各种吃喝冒着热气同步端上场,有端盘子的,有敬酒的,有拿着筷子和碟子给身子喂肉夹菜的,也有强行灌酒、递烟点火、灌熬茶、掰开馍馍切片喂的。
搞好吃喝服务是自然村的人体现花繁(活套、热情)的机会,是耍社火时的一道重要程序和独特风景,看似简单却马虎不得,安排不妥当、提出意见来,都是给自然村丢脸面的事情。
被风霜折磨的黑不溜秋的乡亲们(也有回家过年出热闹的工作人),脸上花了浓妆,男扮女装的人们尤其搞笑,脸上抹成了丑八怪,上身穿着女人结婚时的绸缎褚袄,下身套着老母亲的宽腰折皱大裤裆,脚上穿着鸡窝(手工棉布鞋),反正是出热闹,怎么搞笑怎么化妆打扮,让人们喜笑颜开就算达到了目的。
社火队每到一个表演场地,要么先吃喝后演唱,要么边吃喝边表演。拿筷子夹的,拿手指头抓的,有等着欢旦(攒劲、漂亮)媳妇们喂的。一天下来,喜欢喝酒的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跑调乱唱的,吐天哇地的,隔裤子打量女人屁股的、瞅准机会掐尻(发音gou)蛋占便宜的,有躺倒在土地势上或靠在草垛子上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虽然洋相百出,但也让辛苦了一年的人们着实兴奋,只乐的忘掉烦恼,来一阵捧腹大笑。
把各种笑话汇聚到一起,就成为这一年里人们家谈巷议、调节情绪的开心话题。
各种热闹都是闹社火这一天的景,自娱自乐本就没有固定格式,只要让人们高兴,喜欢咋闹就咋闹。但传承了一年又一年,沿续了百年又百年的传统曲调、表演形式,把古老的民风民俗一代接一代地传承了下来,以此考究源源流长的古老文化。
山高路陡,手扶拖拉机未出现的时候,走村串户靠徒步,敲锣打鼓由人抬,父亲是打鼓的好把式,鼓声浑厚频率快,一天下来把他走的腿打颤,瘫在炕上只喘息。
现如今转场不需要徒步,国家给农民补贴购置农机款,家家户户买上了几万元的小型面包或载货车,一长溜停在巷道里,表演结束拉着身子转场子,下了车精神抖擞开始表演。
这些年社火队里的熟面孔、中老年人明显减少了,岁月似剪刀,日子催人老,高跷队消失了,传统腔调老曲目越来越少,年轻人们的即兴表演、吹拉弹说唱占据了主场。新时代,新社火,新形象,新节目,社火也成了年轻人表现自我的舞台。
“报儿”是社火队里的传令兵,负责打前站,给社火队即将到达的村子前去报信儿。他骑着马,扬着鞭,穿马甲,在马背上摇头晃脑,左顾右盼,瞻前顾后,两只脚虽然踩在马镫上,却时站时坐,前仰后翻,似醉非醉,振振有词,嘴里走花溜水不停地唠叨,见啥人儿说啥话,道出一些诸如风调雨顺、吉祥如意、健康长寿、早生贵子、恭喜发财之类的吉利话辞,给观众和负责接待的人先睹为快。
马报子是引路开道的先锋,相当于社火队的保安队长,是第一个到达目的地、第一个接受礼炮迎接、吃香喝辣先口道的大身子。他会对挡路的人甩上一鞭子,甚至对平日里心头不到的人借机讽刺挖苦上几句,这一天他被高度“神化”,没人敢招惹,石头大了绕着走,有隔阂的人乘早自行躲远,不和他一般见识。
后道崖(ai)顶头庄廓里的父子擅长表演马报子角色,油嘴滑舌汤头多,见啥说啥应变能力强,水唧啪嗒妙语连珠,跑出来的“火车”捧腹大笑,在庄子里扮演马报儿的人物里数得上精品。
扮演了几年马报儿的大长寿(小名),他们家有个怪习惯,是睡在被窝里喝饭口。儿媳妇早早起来烧喝子,泡好饭口(开水泡馍馍),端着盘子给每个被筒里的人递上一碗,趴在炕沿头喝完才起床。我好奇地问他阿门(怎么)这样喝饭口,他说喝完了穿衣服不怕冷。不乏是饥寒交织年代的生存法则。
灯官、胖婆娘、哑巴儿是社火队里的主角,是“大神祗”,不但代表着人,还象征着神。据说一旦扮演上“大神祗”,至少要坚持三年才能换人,本人也不能无故罢演,否则不太平。有点像现如今的村干部换届的规矩。
社火队在村庄里行走表演,在田间地头行走表演,在庄户人家里表演。改革开放、经济繁荣后,精品社火被邀请到城市的大广场和街道上表演,也在寺院和庙会中表演。目的无非图个吉利,祈求安康吉祥。
青海东部农业区的每个村庄出社火的日子各不相同,但基本上从正月初四开始,河湟谷地的社火杂耍一拨接着一拨,也数不清有多少个村庄在耍社火,有多少个人在扮演身子。
社火队所到之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开道的灯官老爷一脸严肃,两边的哑巴儿装疯卖傻,胖婆娘插科打诨,马报子跑前跑后地照应着社火队伍,跑过之处,扬起一溜烟尘,也把驮着他的马匹争的汗如雨下、连环屁不断。
孩子们在龙下钻来钻去,妇女们则凑到狮子跟前,偷着拔狮子身上的毛须。据说,把狮子的绒毛缝在小孩子的腋下,有躯病辟邪的功效。
在大街上行进表演的时候,搞接待的人跑在社火队两边,有的人给身子敬酒递水,有的人在高跷队中乱窜,故意把社火队伍冲得七零八落,有的人则跟在“八大光棍”(剧目)的后面,边扭边唱,“正月里到了着正月正哪……”,还有的人为了表示对神的敬畏,专门在队伍前面点燃鞭炮。
鞭炮炸响一串又一串,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硝烟硫磺味儿,伴着烟味儿的,是人们的欢笑声、歌唱声、锣鼓声,还有大人小孩的喊叫声。
这些烟味儿和声音汇成的热浪,在河湟谷地的每一个村庄上空盘旋,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四散,干枯的枝条簌簌发抖,田野中一冬未化的积雪纷纷消融。
热闹的社火也使趴在电脑上玩游戏的,伏在办公桌上搞策划写公文的,坐在电视机前沉湎故事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推开窗户,满心欢喜地观看走过大街的社火队,会心一笑也给疲惫的身心激活万千细胞。
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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