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下旬,青海省大通县文联组织开展“喜迎二十大 小村大变化”采风活动,邀请作家、摄影家入住农户家中,与他们共同生活3天。我的采风点是大通县北缘、祁连山南麓的向化乡三角城村刘生金阿爷家。
远眺达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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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峦如聚,终是祁连余脉。
在延绵一千六百里的祁连山中,地处大通与门源两县交界处的达坂山,的确称不上伟岸险峻,却是甘青两省的交通要道。
达坂是蒙古语译音,意为山口、山岭。
海拔3000米的沟谷三角地带,一个以地形命名的村庄,如同惯于隐匿的猫科动物,栖息于大通最北缘的中达返山根。生活在这片脑山地区的人们,放牧和外出务工成为主业,农业种植只是用来打发闲余的时光。
早晨五点来钟,家住沟口文采山根的刘生金阿爷从炕上下来,穿上厚厚的棉衣出了院门。拴在院门北侧墙头的五头黄牛听见声响,都扭过头来,然后扑通一下站起来,脖子下的牛铃响成一片。阿爷伸手拍了一下黄牛的肩胛,解开牛鼻子上的扣环。
院里牛圈中的两头小牛犊听到牛铃叮当响,也都扑腾一下站起来,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阿妈,粉红的舌头不时从嘴里滑出来,舔着上下嘴唇和左右鼻孔。
阿爷骑上电动三轮车,赶着黄牛进山去。进山的半截水泥路上撒满一堆又一堆的新鲜牛粪,左面是低唱的东峡河,右面是低产的农田。农田尽头的山根,是祖先的安息地。阿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有些伤感,苦日子到头了,好日子来了,阿爸阿妈却不在了。
水泥路的尽头是大坂沟口,沟里的路坑坑洼洼七拐八弯。路边是一弯清澈的溪流,流到沟口投入东峡河的怀抱。
在这高高的青海高原上,无论是冰雪消融的每一滴水,还是地下渗出的每一滴水,心中都有一片海。
我曾游走在大江大河的两岸,流连于黑河、湟水河、大通河的源头,徘徊在青海湖畔,一次又一次尝试与水倾心交流。是的,有的水滴是幸运的,在经历多少次的汇聚,终于投入大海的怀抱,可有的水滴终究未能流出青海,有的即便是流出去了,千回百转,依然未能实现东流归海的梦想。
也许,她们的梦想本来就不是那听起来遥不可及的大海。
青海也是海,居延海也是海。我相信,她们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如同我们的人生道路,跌跌撞撞来来回回。
谁还记得童年的梦想、少年的理想?
我是记不得了。
我问十五岁的宁儿是否还记得童年的梦想,他摇头说不记得了,我说你的童年梦想是当解放军。
前不久,六岁的润儿即将结束三年的幼儿园生活,老师让孩子们说出自己的梦想,然后拍照留念。
看着这一张张天真烂漫的照片,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童年时期的梦想,科学家、宇航员、发明家、解放军、警察、消防员、医生、老师、明星……润儿的梦想是公交车司机。我想,他一定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如同我身边的这条溪流,低唱也罢,高歌也好,终归是流向远方。
远方,有白浪翻腾的江河,而或是绿波荡漾的湖泊,也有可能是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
东峡河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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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北川河的源头区,不能不说,出自这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幸运的。
发源于达坂山下药水滩的东峡河,出向化穿东峡经朔北向南流去,滋养出一片又一片草场,哺育出一片又一片森林后,在大通县城与北川河相拥,全长不过50千米。
漫步西宁市北川河湿地公园,有谁能认出,哪一滴水来自东峡河,哪一滴水来自宝库河或黑林河。不过我能告诉你家里饮用的自来水是来自哪。
西宁有六大水源,其中有三大水源集中在北川河大通源头区。如果你家住在昆仑路沿线,饮用的每一杯水中,估计有大半杯水是从大通流过来的。倘若你居住在小桥,饮用的水完全来自北川河大通源头区.
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就这样一条浅吟低唱的小河,一路不拒滴水不拒溪流,最终穿越河湟大地汇入黄河,浩浩荡荡高歌猛进,向东流去投奔巨浪滔天的大海。
刘生金阿爷放牛的山沟,也有一条弯弯的小溪流,水流平缓毫无波澜,抬脚就能跨过。
看着这样一条从容缓步的小河,我仿佛看到一个满脸汗渍的孩童,穿着泛白还打满补丁的衣裳,站在长满杂草的小路上。他痴痴地望着远方,挣脱母亲的手掌,却又有些胆怯,在迟疑片刻后才迈出碎小的一步。他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尽头,踏上铺满砂石的机耕道继续前行,最终走上车水马龙的柏油马路。
牛铃由近及远。阿爷跟几位放牧的村民寒暄几句,然后返回村庄。牛赶进大坂沟就不用看管。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阿爷再次骑上电动三轮车进山。这时候,牛已经在往沟口方向走。阿爷把牛赶回家拴住鼻子,牛圈里的两头小牛犊早就守在门后张望,粉红的舌头再也裹不住了。
这两头小牛犊,一头两个月大,另一头稍大一点,也不足三个月。阿爷推开牛圈门,两头小牛犊就弹跳着跑出去钻到母牛胯下,一边吮吸一边拱着鼓胀的奶头,嘴角不时有奶水溢出。
阿爷回转身来时,顺手提起两个橡胶皮制成的桶,里面装着两捧切碎的土豆。这是母牛的加餐,几口就吃了个精光。
隔壁家的季姓人家养了几十头牦牛,院门紧闭。
阿爷说,这家子是单身汉,村里像他这样的五六十岁的单身汉有好多个。不过现在好了,年轻人都能挣上钱娶媳妇,有的还在城里买了房子。
阿爷还说,养牦牛虽然赚钱多,但牧场都在深山里,得骑摩托车,一连几天都得呆在山里跟着牦牛转。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别看今天是艳阳高照温暖舒适,昨天山里还下雪了,自己吃不了那苦。
3
季家、王家、宋家是最早迁居三角城村的人家。当然,刘生金阿爷的邻居不是最早迁居过来的。
最早迁居过来的这几户人家都是依村庄中央位置的古城堡而居。
青海的古城堡甚多,可名录里没有三角城村的这座古城堡,也鲜有记载。
登临村庄北面的文采山顶,看张(掖)汶(川)高速擦肩而过,东、南面的几个村庄尽收眼底。
如此登高远眺,山下的谷地呈三角形状,而山脚下的三角城村地势较高,又处在东峡河谷口位置,依山傍水。想来,这座古城堡应是一处古老的军事要塞。有人说,极有可能是清雍正年间甚至更早时期修筑而成的。
清世宗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清廷增设军政设施,筑永安城(门源县西北50公里)、大通城(今门源县城)、白塔城(今大通县城关镇)。
这三座城均分布在甘青两省的交通要道上,而三角城村的这座古城堡正好处于大通城与白塔城之间,扼守达坂山口。
阿爷说,小时候经常在这古城堡上玩耍,城墙高达十余米,站在上面都不敢往下,厚度更是惊人。在阿爷的引领下,我来到居住在古城堡东南面的宋五十四阿爷家,两位阿爷是同年,六十八岁。
宋五十四阿爷听说过,是解放前阿爷带领一家人从东峡那边迁居过来的。那时候,村庄里只有这座空无一人也无任何遗物的古城堡。这位阿爷的阿爷享寿八十三岁,去世已经整整四十年。就连阿爷的阿爷都不知道这座古城堡的来历,可见有些年头了。
古城堡面积不大,从遗址来看,城堡内长约八十米,宽约六十米,而城墙的厚度却十分惊人,底部超过四十二米,南面有一处城门。在青海有记载的古城堡中,还没有哪座古城堡的城墙有这么厚的。
城墙的每一层夯土约十厘米,土质特别细腻,还是用大锅炒过的,这样就不会生虫。
最早迁居过来的人家,不仅占据了好的位置,建房和种地用的土都是从城墙上挖下来的,有的人家甚至直接在城墙上建房或种庄稼。宋五十四阿爷家,就占据了古城堡南面、城门上方的最佳位置。
站在大城堡的残垣上,刘生金阿爷不禁摇头叹息,这样一座古城堡若能完整保存至今,三角城村不知道该有多辉煌。
阿爷一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才从东峡搬迁过来的,古城堡周边已被占用,只得定居文采山根。其时,三角城村已经小有规模,阿爷的阿爸是木匠,这边正缺他这种匠人。
三角城村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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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采山的名字应该跟文化有关,可这里的人名有些随意,却又另有深意。
宋五十四阿爷出生时,他的阿爷时年五十四岁,于是就有了五十四这个小名,后来竟然忘记起大名了。还别说,阿爷故去四十年,他还能推算出阿爷的年龄,今年应是一百二十二岁。
三角城村的村党支部书记侯全寿的阿爸小名叫七十三,因他的阿爸出生,阿爸的阿爷时年七十三岁,不过后来还是起了大名。
村庄里,以阿爷抱孙子的年龄也就是以数字起名的有好多,也有因出生的地方起名,路边生的叫路生,院里生的叫院生,灶台前生的女孩叫灶姐,男孩叫灶宝。
刘生金阿爷的阿爸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匠人,给孩子们起名时用的是“金玉满堂”。阿爷的儿子叫刘成海,两个孙女大的叫晓春,小的叫杰春,都是颇具深意的名字。
阿爷没有像阿爸那样成为木匠,竟然成了赤脚医生,以致他的儿子还有大孙女都学了医。
1972年冬天,时年十八岁的刘生金光荣参军入伍,后来成为连队卫生员。与他一同入伍的大通青年有好几十人,但分配在一个班的只有一个叫杨士文的人。他们所在的部队属于野战部队,还在中缅边境驻扎过。七十年代中期裁军一百六十万,刘生金复员回家继续务农,杨士文原本是桥头电厂的职工,复员后还是回了电厂。
每年的这个时候,杨士文都要来三角城村与老战友叙旧。两位老战友也是同年,杨士文年长一个月。
我比你还大一个月,可你的头发全白了,你看我的,才白了一半。
你是工人呗,咱俩能比吗?
在我看来,刘生金阿爷虽然是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身体健朗,看上去要比他的老战友年轻几岁。
两位老战友看着墙上的老照片,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
还记得我那张照片吧,就是挎着手枪的那张,神气吧。
怎么不记得呀,可我只能挎个医药箱。
因为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复员回家的刘生金顺理成章成为村里的赤脚医生。那时,村里的卫生室就建在古城堡北面的城墙上。
而今,三角城村卫生室搬至古城堡南面,也就是宋五十四阿爷家门前的右侧,是一栋新建的一层小楼,村医是阿爷的儿子成海。
成海从阿爸身上学了西医,大学里学的是中医。成海的大女儿晓春正在西宁卫校上学,想必还得将村医传承下去。
晾晒牛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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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生金阿爷把黄牛赶进山沟后回到家中,换上一件皮革外套开始收拾牛粪。他说,牛粪难免会溅到身上,穿上这个,一擦就干净了。牛粪堆成一大坨后,再用铁锹分成巴掌那么大的小块晾晒,为漫长的冬天储备温暖。
应是当过卫生员和赤脚医生的缘故,阿爷还是十分讲究,就连家里养的那只小小的宠物狗,都时刻拴着不让它到处乱跑。阿爷说,村庄里到处是牛粪,小狗乱跑的话,那不得脏成啥样。
对于我这个陌生客人的到来,小狗的表现极为机警,白天每次出进的时候它都要叫几声,平时倒是挺安静的。
我也表现积极,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人,白天跟着阿爷进山放牛,傍晚跟着阿奶进菜园摘菜,然后下厨房帮忙炒菜。
厨房在牛圈的隔壁,灶台上架着一口又大又深的铁锅,晓春负责烧火。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用这么大的铁锅炒菜。
我们准备的菜特别丰盛,几乎摆满了桌面。阿爷邀我先吃菜,还一个劲地夸我炒的菜好吃。
我以为主食是米饭,可左等右等不见阿奶和姐妹俩上桌,结果发现阿奶和晓春还在厨房里忙乎。过去一看,晓春还在烧火,阿奶和杰春正在下面条。
那晚,我真是吃撑了。成海陪我去广场那边活动,晓春、杰春姐妹也去了。广场上有健身器材,还有篮球场和乒乓球台。一群孩子在玩篮球,晓春和杰春打羽毛球。
天黑下来时,我们才回去陪阿爷聊天,将近十一点回房间睡觉,刚一熄灯没过多久,拴在院中的小狗就开始叫起来。
我想,是不是山里的野鹿进村偷吃麦苗了。
听阿爷和村民说,村后的山里有一对野鹿,有驴子那么高大,角也特别大,经常在夜间下山来糟蹋麦子。
阿爷还说,村民们都知道,野生动物都是受保护的。这几年,山里的野生动物越来越多,平时能见着的有哈熊(棕熊),有狼,有哈拉(旱獭),还有麝。在山里放牧的时候,如果运气特别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捡到麝香,可值钱了。
小狗一直在叫。睡在外边的成海忍不住下床去逗弄了一下,总算是安静下来。可成海刚回来躺下,小狗又开始叫个不停,整个晚上都没有消停。
我也不知道是啥时候睡着的,却又梦见屋子里进来两只狼,被吓醒了。天已经蒙蒙亮了,还听见打火机点烟的声音,是阿爷准备放牛去了。
阿爷见我哈欠连天,说到了晚上得把狗拴到外面去。我说不用了,我会跟它处好关系的,然后走过去逗弄几下,小狗就扑到我的腿上。当晚,果真安静了。
当天晚饭的主食是米饭。阿爷知道我是湖南人后,说湖南人爱吃米饭。阿奶煮了一锅米饭,菜更为丰盛了,加了洋芋粉条炒肉和羊肉还有血肠。吃饭的时候阿爷还说,丫头们也爱吃米饭。我看得出来,姐妹俩还是爱吃面。
焜锅馍馍出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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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粉条是村办企业生产出来的。洋芋是三角城村的主要庄稼,年产量几百上千吨,能供给粉条厂五六百吨,产出粉条五六十吨,却一直打不开销路。
我原本以为自己吃不惯,先是尝了一小口,特别好吃。阿爷见状,连忙把洋芋粉条炒肉这盘菜挪到我的面前。后来,早餐也有了这道菜。
洋芋粉条厂建在古城堡南面的山坡上,我特意上去看了,只有一套加工生产设备,是一个扶贫车间,已经停产。去年生产了五十多吨炒粉条,卖出一半库存一半,还有十几吨的洋芋粉面没有加工成粉条。
阿爷领着我在村庄里转悠时说,村里有将近一半的人家进城了。他们在城关、桥头打工,然后在那里买房定居。宋五十四阿爷的儿子就在城里居住,他家隔壁的那户人家也进城了。
宋五十四阿爷的隔壁邻居应是最早进城安家的人家,门前的杂草高过人头。我们推开锈迹斑斑的院门,废弃多年的院子里已是杂草丛生,部分建筑已经开始坍塌。倒是院子里的三棵李子树长得十分粗壮,繁茂的枝头上被指尖大的青李压弯。
看着这一树又一树的李子,我不禁羡慕起这一家人的少年时光。想必是搬迁过来建起这一座院落,大人就栽种了三棵李子树。于是,年年春天蜂飞蝶舞落英缤纷,深秋时节李子橙黄引人垂涎,真不知道惹馋了多少孩童的舌尖。
倘若其中有我,必定会趁主人家外出未归时爬上院墙,不把裤兜衣兜撑破不罢休。
真的,我这个人生性顽劣,小时候没少干这种事。即便是人到中年,带着孩子们逛北山美丽园,或是路过新民街,好几次适逢桃子、李子成熟,终究是按捺不住,攀着枝头摘几颗,与孩子们分享一下童年的欢快。
我去刘生金阿爷家也适逢其时,赶上几户村民合伙做焜锅。要知道,她们做一天焜锅,能吃上将近一个月。
灶台就在阿爷家的旁边。我还是头一次见这种灶台,远看像一个坟堆,近看才知道是灶台,却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第二天上午过来三名妇女,她们端过来一个大铁盆和一个大碗,铁盆里装着满盆的面团,碗里装着半碗清油,里面和着香豆沫。她们放下铁盆和碗,从灶台里取出十几个铁壳子,然后开始生火。
我还是不知道她们准备干什么。阿奶说,她们在做焜锅馍馍。我知道,焜锅馍馍是青海人餐桌上的主食。
她们三人一个生火,一个清理焜锅,一个捞起一把香豆沫和油在面团上搅一下,然后把拌有香豆沫和清油的面食装入焜锅。待到灶台烧红时,将焜锅塞入灶台。很快,焜锅馍馍的香气开始随风飘散,溢满整个村庄,整个沟谷。
出锅的时候,看着这金黄脆酥又香味浓郁的焜锅馍馍,我的喉结猛地往上窜。阿奶见状,拿起一个扳下一半递给我。我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吃,真的是又香又脆。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这金黄脆酥又香味浓郁的焜锅馍馍,还有那美味纯正的洋芋粉条,以及秋风中一树又一树迎风摇曳橙黄醉人的李子,不知能否唤回离乡的游子和附近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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