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的温度一点不饶人,传德推开院门,满眼是水泥和红砖,山要往远处找才能看到,从以前的土坯房搬到这里已经快五年了,松木大房和二层小楼像以前家家户户院旁的麦草垛一样错落有致。远远地听见了鼓声,打得很有力气,像是要把鼓皮打烂一般,忽紧忽慢的鼓声是独属于舞狮的节奏,这是搬到山下以来第一次要耍社火,传德似乎又走进了那个人潮拥挤的社火场子,围满了人,中间两头狮子耍的虎虎生风。
村子从山上的土坯房里搬到这个满是混凝土的新村里已经快五年了,以前秋收时满村的李子和杏子的香味已经没了,也再难看到小孩晚上捉迷藏。就如夜晚会丢失太阳,时间里塞不下那么多的欢乐和忧伤,踩在欢乐上才能够到下一个悲伤。搬到这里以后处处现代化起来了,连思想也不例外。每年的春节期间都有的一个民间活动,俗称社火,也就随着搬迁留在山上了。
据老一辈的人说耍社火是为了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作为一个含蓄的民族,毫无来由的狂欢会显得格格不入。载着锄头和化肥去地里劳作的的汽车早已不依靠风雨过活。春节期间最受欢迎的社火,老人在社火里看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年轻人在社火里感受人间烟火,现在已经没有了。
传德家几代人都是以打铁为生,家里开了一个铁匠铺,专门为村里的打铁铁具。传德从小时候就跟着父亲打一些农具和生活用品,他们家打出来的东西耐用还不废铁,周围十里八乡的都来他们家打,农忙时节他们家比集市还热闹,哐哐的打铁声几天几夜的没停过,大家都知道时节不等人,误了时令就误了庄稼。
打铁锻炼的传德魁梧雄壮,一身腱子肉让打铁客就算不知道他们的名声也不会怀疑铁具的质量,谁都不会怀疑那身肌肉代表着什么。传德的身体素质不光让他成了这个小地方最出色的铁匠,也让他成为了耍社火的时候一个出色的舞狮者,由于耍社火的时候舞狮的人身体素质要求较高,所以传德就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不二人选。传德的身体素质加上他灵活的头脑,耍了几年以后舞狮也成为了他的又一个闪光点,每年的社火,好多人就是为了一睹狮王的风采。笨重的狮头在他的手里上下翻腾,就像顶着一个塑料壳,忽快忽慢,一停一顿的动作极为流畅。传德的媳妇也是他在耍社火上找到的,可惜媳妇生儿子思和的时候难产死了。
思和小的时候也喜欢看传德舞狮,每次传德上场的时候,儿子是台下永远不会缺席的小观众。铁已经慢慢不打了,社会越来越好了,很多农用的机器都出现了,已经没人来找传德打农具了,打铁声伴着以前漫山遍野的牛叫声早已杳无音讯了。传德从小也教儿子舞狮,思和也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他也上场舞过几次。思和上了大学以后村子搬到这个满是红砖水泥新农村了,社火也就没人演了。
搬到这个新家里面已经好几年了,儿子在外面读了大学就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了,每年回来的次数就像这个西北小村的降雨量一样稀少,传德一个人在家已经习惯了。思和给他买了一部手机,让他学会了跟他打视频电话,传德不愿意学,他骂儿子:“有那个心就多回几次家,比啥都好。”
今年不知道为啥,村里和传德一辈儿的老人突然去村委会要求耍社火。听到消息传德也瞬间来了兴头,赶忙加入了请愿组织。村长说:“现在家家都有手机,电视,想看什么都可以在网络上找到。再说了,好多年轻人都到外面挣钱了,演的人都凑不够。”“现在想看什么在手机上都可以找到,没有必要再去大过年的找罪受,”“对啊,现在就算演了也没人看,”几个年轻人说到。老人们说不出什么,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站在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倔强。
“只要能演,人还是可以凑到的,年轻人都来参加就可以的,”传德低声说道。“我们还有自己的事呢,那你怎么不叫你儿子来演呐,他不是跟你学好了吗?”有个年轻人说道。传德不再说话了,满头白发,直直地立在那活像冬天雪后的松树,但头仍然仰得很高,年轻人看了一眼传德就不敢再说了。
村长打开了道具室,道具上满是灰尘,已经分不出它本来的颜色,有几个老人红了眼眶,传德满头白发,擦拭着狮子头说:“当年我顶着它耍二十多年了。”村长没说什么,领着人出去了。老人们坐在道具室里看着本该花花绿绿的器材,晚上也不回家,任凭子女怎么劝说。传德也没有回家,回去也是一个人,还不如留在这里来得快活。第二天,广播里通知说:“今年耍社火,每家都要来人参加。”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本以为会随着土墙烂在土里,它沉睡了五年,还是醒了。鼓声又在这个地方响起来,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了。
社火有很多的节目,舞狮,耍罗汉,划旱船,斗牛,民族舞,高跷,.......表演从元月初八开始,这时候大家拜年的也都差不多结束了,就可以开始为期一周的演出了,演员会到不同的地方去表演,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只要有哪个村接,他们就要去,但大家都喜欢晚上看社火。那时候社火就成为了沙漠里的绿洲,人们最关心地变成了下一场社火在哪里什么时候开始,然后就是壮观的迁徙一样的场景了。一个夸张的大灯挂在中间,男女老少围成一个圈,一层又一层地向外扩张,演员就在中间表演节目。整个演出团队有一个“灯官”,每个节目开始之前都会由他说几句祈祷词,祈祝来年国泰民安,所以每个团队的灯官往往也是一个村子里有文化的人扮演。那些平时面朝黄土的人,他们在场上尽情地表演,周围的人笑声不断,这就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社火排练照旧从腊月底就开始了,排练了差不多二十天,人就没有来齐过,总会有几个各种理由请假的年轻人。虽然排练地坎坎坷坷,但终究是今年可以演出了。遇到的最麻烦的就是没有人会舞狮,现在的年轻人基本都不会了,舞狮作为一场社火的重中之重自然是不能舍去的。传德去找了村长,他要舞狮。村长怎么也不答应,毕竟上了年纪,万一出了问题谁也付不起责任。传德也不答应,不管怎么劝就要舞狮,村长没办法妥协了,他知道传德的为人。
今年的社火决定元月初八的第一场去原来演第一场的地方。这里其实也就是一块平整的空地,因为处于村子的中心,所以以前每年第一场都在这里表演。这里有一间简陋的土房,是给演员挡风寒用的,社火一般晚上耍,那时候人比较多,演员穿的薄可以在这里临时烤烤火,当然冷的观众也能来暖一暖。现在整个房子已经变形了,好像下一刻就要倒。元月初八那天社火也是在晚上耍的,看的人都是年长的人,有几个年轻人也是担心老人陪着来的。
演到舞狮的时候下起了雪,两头狮子在雪中耍有板有眼,一头狮子的动作显然慢了好多,“妈妈,这个狮子是不是像爷爷一样老了?”台下的小孩向他的妈妈问道。传德已经好多年没舞狮了,但一个个动作他都没忘,流畅的动作诉说着一个狮子的最后荣光,传德用尽自己的力气顶着狮头表演着,好像回到了当年的社火场上,台下无数的人喊着同一个名字“传德,传德”,老人们的脸上满是水,也分不清是泪还是融化的雪水。
这块小小的天地里,橘黄的灯似乎像那些演员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着,几个人围在场子边上,雪下了一地,没有要停的意思,细听下来,鼓声好像也呜咽着。第一场就这样结束了。传德粗声喘着气下台以后村长让几个年轻人把他送回家,“我要把这场社火看完,谁知道我能不能再看到。”传德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句话。演完以后,几个年轻人把传德送回了家,应传德的要求,狮子头也带回去了,他想再看看。
雪是半夜停的,传德那晚没有睡觉,就那样看着狮子头,狮子头上落满了雪,仿佛和他一样成了一个沧桑的老头。半夜,传德穿好衣服举着狮子头出去了,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看似杂乱实则规整的印记,那是舞狮的脚步,脚步一直滑到了晚上演了社火的那个场子旁的那个破房子里了。
第二天,早起锻炼的人在山上发现了一串脚印,到了那个破房子里发现了传德,身旁放着狮子头,传德靠在狮子头上,满脸都是微笑。传德冻死了。
社火终究还是烂在土里了,那是最后一场社火!
吉和文,热爱读书写作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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