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成化年间的某年夏天,于庚寅年(1470年)任河州卫(治所在今甘肃省今临夏市)儒学教授的山西诗人高洪(应为高弘,后世为避清乾隆讳改为“洪”)在古鄯驿(今青海省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一带游历,他听着田野间飘荡的花儿歌声,诗兴大发,写下了花儿史上有名的《古鄯行吟》之二,其诗云“青柳垂丝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轻鞭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断续长”。诗人不经意的一次吟唱,不仅真实再现了500多年前青海高原夏日田野里人们漫唱花儿的历史影像,还首次明确地将在民间传唱了数百年、但之前从末进入正统史学家和文人视野的青海花儿用文字记录了下来。在与诗人偶然的邂逅之后,花儿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在著名的多民族文化走廊——河湟谷地摇曳生长,逐渐成为了汉、回、土、藏、撒拉、保安、东乡、蒙古等青海高原9个民族共同用汉语演唱的标志性口承文艺,成为了青海多民族民间文化的经典之作。
在中国的民歌史上,青海花儿的流传地区之广、传唱民族之多、歌词之浩瀚、曲令之繁、内涵之深厚令人惊叹。花儿在青海主要流传于东部河湟地区,并间及青海西部各地,其生成和传承地域极其广阔。河湟地区在历史上是一个多民族多宗教文化交融的地区,中原的儒释道文化、西藏的藏传佛教文化、西域的伊斯兰文化和北方草原的萨满教文化在这里交汇并存,形成了多元瑰丽的文化景观。而青海花儿正是其中的一枝奇葩,它既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结晶,也是各民族文化和睦共荣的表征。具体地说,花儿的唱词虽主要来源于汉族文学,但其曲调却充分吸收了藏、回等少数民族音乐元素,而宗教信仰不同、又大都有自己本民族语言的各民族用河湟方言共同传唱花儿、热爱花儿,从而创造了中国乃至世界民歌史上的一个奇迹。
青海花儿是至今仍在民间鲜活传承,并不断丰富、发展的区域性民歌,其文化面貌是立体多元的。但就其本质而言,花儿自产生以来,就以歌唱爱情为主旨,它是青海各民族劳动人民的情歌,所反映的爱情生活极其广泛和复杂:如“樱桃好吃树难栽,树根里渗出个水来,心里有话口难开,‘少年’里问候着你来。” 含蓄深沉,欲说还休,表现了陷入情网的小伙子的羞涩心态;“黑了黑了实黑了,麻荫凉掩过路了;眼看哥哥走远了,活割了心头的肉了。”语气焦灼,展现了热恋男女难舍难分的场景;“黄河沿上牛吃水,鼻圈儿落到水里;端起饭碗想起你,尕面片捞不到嘴里。”用生活场景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分别后刻骨相思的心情;“青石头根里的药水泉,担子担,桦木的勺勺儿舀干;若要我俩的婚姻散,三九天,青冰上开一朵牡丹。”用三九天寒冰上开牡丹这种绝对不可能出现的现象,表达两人死生契阔的心愿等。青海花儿的爱情内容包罗万象,几乎涉及了情感生活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而其表达的感情直率大胆、浓烈质朴,散发着青海高原特有的泥土芳香。
除了被称为“草花儿”的爱情花儿外,青海花儿中还有大量反映广阔社会生活的花儿。这部分花儿的内容也十分丰富,有反映真实历史事件的,“朱锦屏死给者莲花台,周子扬做了个伴儿;国民军谣言者不上来,孽障死西宁的汉儿。”有控诉马家军阀残酷剥削的,“上山的老虎下山的狼,凶不过马步芳匪帮;今日的款子明日的粮,老百姓活下的孽障”;有倾诉生活中的苦处和难心事的,“一对尕牛的庄稼人,二十串钱儿的帐哩;尕牛卖掉了还帐哩,西口外大路上上哩”;也有针砭社会弊病,讽刺生活中的丑恶现象的,如辛辣地嘲笑那些故作姿态的人,“燕麦眼睛老鼠眼,屎肚子好象个案板;旁人们看你时干求蛋,你个家看了个干散”;挖苦那些投机取巧人的,“骑马莫骑瘦黄马,过河时它卧下哩;一脚莫踩两只船,船开时两耽下哩”等。
花儿是历久弥新、与世俱进的民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古老的青海花儿焕发了新的生命力,七十多年来,青海的花儿歌手、文艺工作者及各族人民创作了许多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的“新编花儿”。如“山丹花儿开红了,菜子花满地里黄了;共产党来到者青海了,百姓们活成个人了。”这是解放初期赞美共产党的;“上去个高山往下看,书记们开会着哩,烟酒羊肉炒鸡蛋,社员(哈)气着哩。”这是批评不正之风的;“大河沿上的杨柳树,风吹着叶叶儿摆开;高跟皮鞋牛仔裤,尕脸脑一看(哈)OK。”这是用英语词汇赞美心上人的时尚装扮;“白天晚夕里泡网站,为听个妹妹的少年;打开个音响闹稀罕,花儿(哈)听了个舒坦。”这是表达在网络上听花儿的恰意心情等。
青海花儿是各民族共同创造、传承和享用的口头传承艺术,藏族、土族、撒拉族等民族的花儿无论是在用词造句,还是曲令、调式等方面有着显著的民族特色。如藏族花儿语词以汉语为主,但造句时却根据自己的语言习惯运用倒装句式,他们还用汉、藏两种语言创造了“风搅雪”花儿。如“大石头根里的清泉水,哇里麻曲通果洛(意为黄乳牛吃水着哩);我这里想你着没法儿,却干内曲依果洛(意为你那里做啥着哩)”。土族和撒拉族中也有汉土合壁、汉撒拉合璧的“风搅雪”花儿,汉语和土语、汉语和撒拉语交叉使用,使得花儿的民族特色极为浓郁。从曲调上说,藏族花儿中揉进了“拉伊”等本民族民歌的元素,而土族、撒拉族有自己常用的一些花儿曲令,如“土族令”“撒拉族令”等。
青海花儿是在“表演中创作”的活生态的口头诗歌,有自己独特的格律形态和口头程式特征。花儿的一般表现形态是四句式和六句式,不论哪一种形态,都是前后两部分形成对偶,形成一种少见的“扇面对”结构。其中,前面一部分是拿眼前景物起兴,也有以历史故事、民间传说起兴的,然后引出主题,即兴演唱,形成了程式化的结构特点。而花儿的句子节奏也十分奇特,四句式花儿的基本句式都是三顿(三个节奏),但单句单字结尾,双句双字结尾,交叉使用不同节奏的句子。花儿的押韵往往采用交韵形式,四句式花儿在押韵上单句和双句分别押不同的韵,还讲究平仄相间,单句押平声韵,双句则押仄声韵,从而使上下两部分遥相呼应,抑扬起伏,有很强的韵律感。然而,让人感到惊奇的是,青海花儿这种程式化的压韵方式并不是民众有意为之的,而纯粹是一种巧合的艺术,是在河湟地区的方言语调中自然形成的韵律艺术。因此,青海花儿的格律堪称是中外民歌韵律中的绝唱。
花儿的曲调称之为“令”。青海花儿的曲调极为丰富,据有关音乐家调查,青海花儿的曲令多达二百多个。这些曲令,有的以地名命名,如“湟源令”“西宁令”“川口令”;有的以人物形象特征命名,如“大眼睛令”“乖嘴儿令”;有的以代名词命名,如“尕阿姐令”“尕肉儿令”;有的以衬词命名,如“仓啷啷令”“哎哟哟令”;有的以花木命名,如“白牡丹令”“水红花令”,等等,不一而论。虽然青海花儿的令很多,但有一些令是广泛流行的,在各地区和各民族中普遍流传和共同使用的,如“尕马儿令”“水红花令”“白牡丹令”“河州令”“沙燕儿绕”等。
花儿是青海各族人民“心上的话”,虽然过去被称为“野曲儿”,按传统习俗不能在村落巷道和异性长辈及晚辈面前唱,但青海高原的苍茫田野和山林是劳动人民传唱花儿的广阔舞台,热爱花儿的青海人在田间劳作、放牧、赶路时,甚至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时,都不时漫几句,抒发心中对爱的向往与追求及对人生的各种感悟。而从庙会、朝山会等民间祭祀活动演化而来,每年从农历二月二到九月,尤其是五六月份集中举行的三十多个花儿会是青海各族群众的“诗与歌的狂欢节”,是青海花儿创造、传承、交流和传播的最重要的文化场域。
不得不说,青海花儿就像西部旷野中满山遍野自在生长的野花一样,有着恒久的生命力。即便是在电视、网络、微信、抖音等已普及到青海高原各个偏僻地区的今天,花儿依旧深受青海各族人民的喜爱,它是迄今为止中国民歌中少有的,没有被各种现代文化和西方文化蚕食的,仍在不断地被创造、传承着活生态的口头文艺,堪称是越开越艳、越唱越嘹亮的艺术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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