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非川之战咱们已经讲了三期啦,今天来给这场惊世之战做个总结。
今天这个总结,我想讲三个内容:
先讲讲唐军的战略目标是什么;
其次讲讲大非川到底在哪儿;
最后再聊聊大非川之战的影响。
咸亨元年(670年),李治决定出兵的时候,给薛仁贵封的是逻裟道行军大总管。
按照王小甫先生的理解,这个名号的意思是直捣黄龙,一直打到拉萨。
另外,唐军还打着吐谷浑王室的旗号,李治自己都跟吐蕃使臣说:“薛仁贵等往定慕容氏”。《新唐书吐蕃传》
这意思就是说,我派薛仁贵去青海,是让他帮着安定慕容氏。
因为吐谷浑是我的属国,我帮他办点事儿,没毛病吧!
大家注意啊,这两个战略目标,不完全重合!
如果唐军是准备打到拉萨去,那就是过了青海湖一直向南,走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
这条路在《新唐书·地理志》里写得很清楚,过赤岭,经曼头城、公主佛堂、大非川驿、乌海城(花石峡),然后翻巴彦卡拉山口,到当弥城(玉树)、婆驿(杂多县),进入西藏。[1]
这条路的北段称曼头道,南段称当弥道,已经被郭声波老师考证出来了,回头我把这篇论文,发到咱们的讨论群里。[2]
这条北联西宁,南通拉萨的古道,是使臣们经常走的成熟路线,唐军走起来自然也没问题,而且薛仁贵也确实是按这条路线走的。
那么,薛仁贵心里想要达到的战役目标,究竟是什么?
是直取拉萨?
还是送慕容氏回家?
如果要是送慕容氏回家,薛仁贵应该往伏俟城去。
伏俟城在哪儿呀,在青海湖西边不远的铁卜加古城。
薛仁贵要是送慕容氏回家,过了赤岭(日月山)就应该往西走。
结果呢,薛仁贵跑到大非川去了。
按现在主流的观点来说,大非川位置的位置,离青海湖最近的,也在切吉草原上。
这地方在青海湖南岸,中间还隔着一道青海南山的山脉。
薛仁贵要是想送慕容氏回家,走青海湖北岸多好呀,跑到南岸晃荡是几个意思?!
要知道,青海湖北岸本来就有一条很成熟的路线,从汉朝开始通西域的路线,就是走河湟谷地向西,通过大斗拔谷(扁都口)到甘州(张掖),然后再出阳关。
这是汉朝人出西域的常规走法,而且当时祁连山在唐朝的控制之下。薛仁贵走这条路,随时都能得到甘州唐军的支援。
论钦陵就是胆子再大,也绝对不敢在青海湖北岸,和唐军决战。
这地方对吐蕃来说,就是一块死地。
可薛仁贵放着这么安全的路不走,而是带着几万人,兜了个大圈子,跑到青海湖南岸去了。
他是想要做啥呢?
我觉得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薛仁贵想求战!
他想要寻找战机,重创蕃军,逼吐蕃撤兵,给慕容氏一段稳定的时间。否则,就算把慕容氏扶上去了,一松手也得掉下来。
打到拉萨和送慕容氏还朝,在重创蕃军这一点上是重合的。
就是实现两个战略目标的先决条件,都是重创吐蕃。
但从我个人的理解上说,实在是很难想象,唐朝会定一个直取拉萨的战略目标。
不管怎么说,从西宁到拉萨有多远,他们是很清楚的。
所以,我觉得扶慕容氏还朝,恢复河陇的缓冲区,才是唐朝人心里的真正想法。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薛仁贵带着好几万人,跨跨一顿走,走到的大非川,它究竟在哪里?
刚才我说了从西宁到拉萨路上的一些地名,应该说唐书地理志的记载,算是很详细的了,不但有地名,还有之间的道路里程。
这条古道是目前研究入手最早、受关注最多、成果也最多的一条入藏路线了。
但很遗憾地说,这条路上依旧有很多地方,我们不知道它在哪?
应该这么说啊,这条进藏线路的走向,甚至是在什么地方翻山,什么地方渡河,甚至在什么地方拐弯,现在全都摸得清清楚楚了。
但就是有些地名,应该放在哪儿,还有很多的争论。
这就是历史地理学的难度等级,这玩意儿是真的难。
确定一个古地名的位置,不但要研究古代名称的读音、来源,还要看它和现代地名的关联度,还要看周边的山川地貌和文献是否吻合,还要看周边有没有古代遗址,能用来佐证。
就算这三样都能对上,也只能是存疑,只有真从地下挖出的文物写着地名呢,才能算是定案。
所以,即便是现在已经定论的地名,也就是认同的学者比较多而已,指不定哪天真挖出文物了,以前的定论就推翻了,名字还得从头捋。
关于大非川到底在哪儿的问题,咱们要先来看看,薛仁贵这条路都经过了哪里。
提前说一句,下面的内容涉及大量的地理知识,老布强烈建议,大家对着地图听。
老布已经把相关地图标识好了,发到内容简介里了。
《旧唐书吐蕃传》里记载,薛仁贵“军至大非川,将发赴乌海”时决定分兵,分兵的理由是“乌海险远,车行艰涩,若引辐重,将失事机,破贼即回,又烦转运。彼多瘴气,无宜久留”。
除此之外,还有因为“大非岭上足堪置栅,可留二万人作两栅,辐重等并留栅内”。也就是说,大非岭上有个地方很宽阔,足够两万人修栅栏驻扎,大军辎重放在这里很安全。
然后薛仁贵率队先行,“至河口遇贼,击破之,收其牛羊万余头,回至乌海城,以待后援。”
这样咱们就知道了三个主要节点,大非川(大非岭)、乌海、河口。
“河口”其实就是黄河渡口,这个地方在今天玛多县西边,不远处就是扎陵湖。
这个地方是入藏干道的重要节点,向南翻过巴彦卡拉山口,就是史料上记载的众龙驿,也就是今天称多县的清水镇。再往南渡通天河,就到了多弥城,也就是今天玉树的结古镇。
河口的地理位置,现在基本上没有争议,可以作为一个标定点使用。
然后是“乌海”,这个地方不断出现在史料里,可见是个极其重要的地点。
关于乌海,绝大多数的学者都认为应该是今天的冬给措纳湖,只不过有的学者写的是托索湖,或者是黑海,其实都是一个地方。[3]
乌海的西北面是布尔汗布达山,东南边是阿尼玛卿山,也就是史料里的“大积石山”,或者是“雪山”。
两条山脉之间,有个相对比较平缓的结合部,乌海就在这个衔接段上。
在冬给措纳湖附近,有一座乌海城,吐蕃在此地设置了乌海东岱。
敦煌文献《吐蕃大事纪年》里记载,“达延·莽布支于乌海之东岱处与唐朝苏定方交战,达延死,以八万之众败于一千。”
可见在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年),吐蕃就已经设置了乌海东岱,而此时吐谷浑之战尚未爆发,由此推测乌海附近,应该是属于白兰的区域。
薛仁贵从河口回兵乌海城,等待后援赶到,可见当时的乌海城,应该有城墙、有居民,场地也比较宽阔。
郭声波老师认为乌海城的位置,应该在今天花石峡镇的所在地。
这地方正好卡在两道山梁交汇处的口子上,背靠山梁、面临大河,地势开阔,具备屯兵的全部条件。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条件,花石峡地区也重要到,足以建个城镇的地步了。
如果我们把视角拉得高一点,看看大区位之间的交通线,我们就能知道,花石峡镇正好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南北走向的玉共高速(玉树到共和)和东西走向的德马高速(德令哈到马尔康)的交汇点,就在花石峡北面十公里的地方。
我们现在被称为基建狂魔,给人的感觉好像是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咣咣就是修。其实现在修的路,绝大多数都遵循古道的线路。
因为古代人早就用脚丫子,走出了最经济的联络线。我们现在不过是利用机械力量,截弯取直了而已。
由于花石峡地处交通咽喉的地位,所以有学者认为,它不光是乌海东岱所在地,还有可能是唐初期雪山党项的羁縻州所在地,也就是羁縻率州的州治。
现在河口、乌海的地点确定了,咱们可以来说说大非川了。
有关大非川所在位置的说法,一直都是学界争论的焦点,从乾隆三十三年御笔敕撰的《通鉴辑览》里,就提出了对大非川地址的勘定。而后经清末、民国到新中国,不断有学者提出自己的意见。
其中名声赫赫的,包括张穆、周希武、范文澜、任乃强、吴均,以及法国的沙畹、石泰安、日本的佐藤长等大家,可见大非川之地的重要性。
各位学者提出的意见,林林总总有十几种之多,总结起来,以青海湖为标识,可以分成海西、海东、海南三个方向。
其中,海西说又分成了柴达木河、布哈河,两个说法。
柴达木河的说法,最早见于民国时期学者周希武先生写的《玉树调查记》。
这条河发源于布尔汗布达山,向西经过香日德镇,流入了柴达木盆地。
如果大非川处于柴达木河流域,就意味着唐军要从海南一直向西,经过都兰、香日德,再向南进入青海、新疆的结合部。
而咱们之前曾经说过,都兰、香日德是吐蕃在吐谷浑,重点经营的区域。这里不但发现了大量的古城遗址、古墓群,还发现了王族级别的大墓。
泉沟一号大墓的文物
从地理关系上说,北上伊西庭三州的蕃军,以及南下且末、于阗的蕃军,都应该是由此出动。
抄了薛仁贵后路的吐蕃军队,也大概率是从都兰区域出发的。
说起都兰这地方挺逗的,古代的都兰不在现在的都兰县,而在今天的乌兰县。
乌兰县旁边的河叫都兰河,河边还有一座都兰寺。
在今天乌兰县的北边,发现了大量的吐蕃墓葬,其中的泉沟一号大墓,出土了鎏金王冠和鎏金酒杯。
据分析,这埋葬的应该是位王侯等级的人物。
另外,柴达木河流域远离唐蕃古道的主线,反而是去安西地区的道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天山北麓的唐军有联动的迹象。
很难想象,薛仁贵会领着一支孤军,杀向已被吐蕃控制的安西地区。要知道,收复安西可不在薛仁贵的目标菜单里。
所以,柴达木河流域不应该是大非川所在地。
海西方向的第二个说法是布哈河。
布哈河发源于疏勒南山,流经天峻县后,从东南方向流入青海湖,是青海湖水系最大的河流。
大非川是布哈河的说法,最早见于乾隆年间的《通鉴辑览》,清末地理学家张穆、法国汉学泰斗沙畹,都赞成这个说法。[5]
这说法到是能解释,咱们刚才说的问题,薛仁贵打着送慕容氏回家的旗号,跑青海湖南边去干啥的问题?
如果大非川是布哈河流域的话,那薛仁贵根本就没去海南,而是在把慕容氏放在伏俟城后,一路向西而去。
但问题是布哈河离伏俟城太近了,而且河谷宽度比较窄,宽的地方只有十公里左右,河谷总长度也只有不到一百公里,很难想象几十万大军,会在这么狭窄的地方会战。
其次,如果布哈河是大非川的话,那薛仁贵口中“乌海险远,车行艰涩”的乌海,就只能是现在的哈拉湖。
哈拉湖周边地区,确实称得上道路险远、偏涩难行,到现在还是无人区。可问题是这片区域远离交通线,通西域的吐谷浑道,都向南走到都兰,然后再向北去敦煌。
古代商道愣是绕开了哈拉湖地区,你想这是个啥样的地方。
薛仁贵为啥要带着几万唐军,往这个地方冲呢,脑袋被战马踢了?
再有就是,吐蕃可是在乌海建了东岱,也就是千户。
那问题就来了,就在南边一点,水源充沛、环境优越、山上还有树的都兰,建个东岱不香么?
干嘛非要选偏僻的哈拉湖建东岱呢,吐蕃人咋的啦?!
另外,论钦陵以四十万人合围之后,唐军在绝望之下崩盘。
以布哈河到伏俟城这点距离,很难想象有数万之众的唐军,会丧失突围的勇气。
再有一点,胡三省先生在给《资治通鉴》做注的时候,曾经写道:“按十道图,大非川在青海之南。”
这个注释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认同,而且也与唐蕃古道的走向相符,由此可见,大非川在青海之西的说法,虽然出现时间很早,但已基本被当代学者否定了。
说完了“海西说”,咱们再来说说“海东说”。
这个说法是近年来,由藏族学者夏吾交巴老师提出来的。
他认为青海境内不止有一个“东给措纳湖”,东边的循化县还有一个“东日措纳湖”。这个湖泊在解放以后,被划归孟达乡管理,于是有了一个“孟达天池”的名字。
夏吾交巴老师在分析了,根敦群培和土登彭措两位先生的著作后发现,这两位先生都认为,“乌海”应该就是孟达天池(东日措纳湖)。
如果要按这个地标来推算,“大非川”就应该在今青海省黄南州尖扎县的尖扎滩草原。
这个说法与其他的说法迥异,但这个说法有个很难解释的问题。
这就是尖扎滩草原和唐朝的廓州离得太近了,就在河湟谷地的边上,很难想象几十万人马的大战,会在唐朝州县的眼皮底下爆发。
今天就先讲到在这儿吧,青海湖之南的说法,讲不完了,咱们下期再讲!
参考书目:
[1]、《新唐书·地理志》_司马光;
自振武经尉迟川、苦拔海、王孝杰米栅,九十里至莫离驿,又经公主佛堂、大非川,二百八十里至那录驿,吐谷浑界也。又经暖泉、烈谟海,四百四十里渡黄河,又四百七十里至众龙驿。又渡西月河,二百一十里至多弥国西界。又经犛牛河度藤桥,百里至列驿。又……四百四十里至婆驿。”
[2]、《吐谷浑交通格局新论》_郭声波,苏阳;
[3]、《唐蕃大非川之战地理环境问题新探》_李文平、赵学东;
乌海地理位置大体存在两种说法,青海湖以南的果洛州境内和青海湖以东的循化县境内。
今藏学界则普遍认同“乌海”在青海湖以南,即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花石峡镇 “东给措纳湖”(海拔 4225 米)。 现列举几条如下:
1.谢全堂认为:“乌海应位于今果洛自治州玛多县花石峡一带。该地不仅有一列小湖遥连托索湖(托索湖系蒙语黑色之意)与《隋书·地理志》七乌海的记载相吻合,而且至今尚保留有黑海这样的地名。
2.任乃强言“(乌海)即今青海省海南州的托索湖(冬给错拉湖)。”“所谓‘乌海城’即令西宁至玉树公路的黑海站,当时为唐军的第二座粮台(分台)”。
3.卢亮华认为“唐朝再也未曾涉足乌海(今托索湖)。
4.崔永红认为“乌海即冬给措纳湖,一名托索湖。
5.汤开建认为“唐之乌海即今之察汗乌苏河。
6.李宗俊认为“乌海应该就指今天的黄河河源的冬给措纳湖或鄂陵湖、扎陵湖等湖区。”
7.夏吾交巴则主张位于今循化县境内。
[4]、《吐谷浑交通格局新论》_郭声波,苏阳;
乌海,即今玛多县北的冬给措纳湖(一名托索湖)。
水浅时分为几个小湖,称“七乌海”(《隋书》卷 85《地理志》河源郡条); 水盛时东南岸比今远10公里(《册府元龟》卷 396 载,贞观九年牛进达参与征讨吐谷浑,“历海岛,经犁山,穷于河源”。此“海岛”当即乌海中淤出之洲;犁山,即今玛多县北布青山) 。
东南不远即乌海城,今玛多县花石峡镇,是几条大道交汇处,也是曼头道南端,可能是唐初雪山党项羁縻州治地之一,姑拟为羁縻率州。有人以为乌海即今豆错,但此湖太小,不可能当“七乌海”之名,附近亦无城镇堪当乌海城。
[5]、《日月山与大非川(日)佐藤长《西藏历史地理研究》商榷之一》_吴均;
[6]、《“大非川”地理位置考》_夏吾交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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