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西宁10月21日电 题:这座藏传佛教寺院为何被称“高原小故宫”?
——专访国家一级美术师刘觖
中新社记者 张添福
青海瞿昙寺是中国西北保存完整、规模宏阔、质量精粹的明代官式建筑群,瞿昙寺隆国殿与北京故宫太和殿的前身奉天殿出自一个蓝本,朱元璋所赐“瞿昙寺”匾系该寺镇寺之宝。为何这座藏传佛教寺院被誉为“高原小故宫”?该寺为何因回廊壁画被赞誉为“前有敦煌,后有瞿昙”?民间传言明代建文帝曾归隐瞿昙寺,寺中又有何端倪?
曾多年旅居新西兰、现从事瞿昙寺壁画研究和临摹的国家一级美术师刘觖(藏语名:丹增·谢朱)近期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对此作出解读。
国家一级美术师刘觖。张添福 摄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藏传佛教寺院瞿昙寺因何被称为“高原小故宫”?
刘觖:现无法考证瞿昙寺自何时起被称为“高原小故宫”“西北小故宫”等。但有此说法,或出于两层考虑。瞿昙寺所在地位于今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瞿昙镇,此处原本为三罗喇嘛的一个佛堂。明洪武年间,三罗喇嘛“为书招降罕东诸部”,为了表彰他助力凉国公蓝玉破敌之功,明太祖朱元璋封授三罗喇嘛为西宁卫僧纲司都纲,并于1392年在佛堂原址扩建瞿昙殿。
1393年,朱元璋赐红色底子、上书金色大字的寺匾“瞿昙寺”,至今悬于瞿昙殿。佛经中多有记载,“瞿昙”为释迦牟尼家族的古姓氏。在中国,瞿昙寺是唯一获如此殊胜名称的寺院,可见其在朱元璋心中的地位。瞿昙寺所在的河湟流域,是汉地通往西部少数民族聚居区的一个门户,地理位置重要,明王朝可能想借此巩固边防、密切各族关系。
古籍保护人员展示介绍明代朱元璋撰写的青海瞿昙寺匾(左)的出版书籍。张添福 摄
显然,瞿昙寺开建日期早于北京故宫。整个瞿昙寺从山门起的中轴线上,从瞿昙殿,再到后面的宝光殿、隆国殿的建设,历经洪武、永乐、洪熙、宣德四个时期,终于形成这处中国西北保存最完整的明代官式建筑群。在之后修建瞿昙寺过程中,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因此瞿昙寺隆国殿按照北京故宫的奉天殿(今为太和殿)为蓝本修建。北京故宫奉天殿左右建有文楼、武楼,周边原伴有抄手回廊,但回廊未保存至今;瞿昙寺隆国殿左右建有钟楼、鼓楼,也有抄手回廊,如今这一回廊成为中国国内的孤本。因此,可以称瞿昙寺为“高原小故宫”。
从另一方面考虑,明朝的皇帝中,朱元璋手书寺匾“瞿昙寺”,其他皇帝也多次下达敕谕、诰命,颁发镀金银印和象牙图章,瞿昙寺多名僧人先后被授封禅师、都纲、国师等,说明“小故宫”瞿昙寺跟明王朝有千丝万缕的渊源。
中新社记者:瞿昙寺壁画出自明清画师之手,壁画有何特点?为何说“前有敦煌,后有瞿昙”?瞿昙寺被称为“青海敦煌”,其保护、研究面临哪些问题?
刘觖:不管东西方,绘画艺术最辉煌的形式便是壁画,拥有相当长的发展期,其兴衰往往伴随着宗教的兴衰。东方著名的敦煌莫高窟留下了最辉煌的艺术宝藏,但其壁画上至北魏年代,经唐、宋、元,便开始尘封。但宗教还在延续,绘画也在延续,而瞿昙寺壁画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敦煌壁画没有明、清时期壁画的这个空缺。
“敦行故远:故宫敦煌特展”上展出的敦煌莫高窟第220窟复制洞窟。杜洋 摄
在中国西北,明清壁画艺术造诣最高、面积最大的当数瞿昙寺。明宣德年间,中国绘画艺术达到了一个顶峰,宣德皇帝本身是一个绘画高手,对这样一处跟皇家有如此渊源的寺院壁画,明王朝的要求不会太低。瞿昙寺回廊壁画和殿堂壁画总面积约1700平方米,回廊壁画现在只保存下了约400平方米,但基本能窥视其绘画内容和艺术风格。
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画以绘画技艺高超著称,但其绘画的佛传故事是单幅作品。不像瞿昙寺这样充分利用抄手回廊的建筑特点,在形如长卷的回廊中完整而精致地延展绘画了佛传故事。这些画师本身可能是绘卷本的高手,因此瞿昙寺壁画带有浓重的卷本绘画的技艺和特征。此外,瞿昙寺各大殿中的沥粉、贴金的画法,跟北京法海寺同属一种工艺方法。
瞿昙寺是一座藏传佛教寺院,青海、西藏很多藏传佛教寺院往往绘画着佛本生故事,瞿昙寺回廊内却绘画着汉传版本的佛传故事,即释迦牟尼出生到涅槃的故事。其内容注重汉藏文化结合,如为了考虑汉传文化进入涉藏地区,绘画时除了宣告皇家威严外,对当地文化充分尊重,堪称古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一个丰碑。例如壁画中有一处13层塔,塔右下角绘有汉族僧侣形象的韦陀,但上面绘有一个藏派壁画中护法神的形象,展示了文化的融合力。
临摹、补绘的青海瞿昙寺壁画。受访者 供图
此外,在绘画技法上,瞿昙寺壁画突破了中国绘画的瓶颈,如通过铁线描、钉头鼠尾描等技法和独特皴法,将空间的延伸及画笔的粗糙细腻等表现得淋漓尽致,其精细程度媲美卷本绘画,而不像在土墙皮上的壁画。在绘画门类上,人物、神佛、山水、花鸟、建筑等中国绘画所涉及的门类一应俱全,堪称中国绘画的大百科全书。
瞿昙寺壁画在如此之长的长廊中,从一点一滴开始起稿,靠山石、建筑、树木、云朵等,将成百上千个人物串起来,使每个场景既隔开、又联通,其构思、布局的难度很大。现代,很难有画家能驾驭得了,瞿昙寺壁画可以唤回我们的历史记忆,对当今中国绘画大有裨益。
很感谢当地民众将瞿昙寺保护下来,但瞿昙寺壁画迟早有一天会消失,特别是面临气候变化、地震山洪等,且瞿昙寺壁画的手稿并未传世,非常不利于后人的研究和保护。基于此,我正在临摹、补绘现存400多平方米的回廊壁画。此外,一些科研院所已通过现代技术扫描保存了瞿昙寺的壁画。
临摹、补绘的青海瞿昙寺壁画。受访者 供图
中新社记者:民间传言明建文帝曾归隐瞿昙寺,壁画中是否有端倪?怎么看这种现象?
刘觖:建文帝朱允炆归隐是个千古之谜,云南、福建、贵州、四川、甘肃等省都传是其归隐地,郑和下西洋甚至也被传是为寻找建文帝。
瞿昙寺壁画中有一位打坐的着红色僧衣的喇嘛,旁边是一位穿汉地袈裟的侍从,不远处几名身着汉地官服和盔甲的人员,不持武器,似乎在寻找什么。有些专家认为,穿红色僧衣的喇嘛是建文帝,穿汉地官服和盔甲的人员是寻访人员;也有专家认为,穿红色僧衣的喇嘛应是三罗喇嘛。但我认为,画面中人物形象矛盾重重,画家留下如此伏笔,可让后人去解读和讨论。
上述壁画是200多年后,清朝画师在瞿昙寺补绘的壁画,其技法、颜色、内容跟明代壁画略有不同。但他们敢于将明朝画师不敢画的内容补绘上去,耐人寻味。
临摹、补绘的青海瞿昙寺壁画。受访者 供图
中新社记者:“青海敦煌”文化品牌对东西方文化交流有何促进作用?
刘觖:瞿昙寺壁画很长时间影响力、知名度并不大,原因在于它是不可移动文物,且一般不允许用相机拍摄,不亲身到这里,就无法感知。我们现在通过临摹、补绘瞿昙寺壁画,希望在中国乃至全球巡展,借此讲述大明的故事,讲述敦煌壁画和瞿昙寺壁画的故事,不断将中国的历史文化传递出去。瞿昙寺壁画可作为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开展文化交流的一个抓手,发挥其应有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进一步打造“青海敦煌”文化品牌。目前,《瞿昙寺壁画——汉藏艺术融合样本研究》项目已入选2022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此外,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在艺术上的一个标志是平民形象已经可以被画进宫殿,这种人文主义思想比瞿昙寺壁画晚。普通民众吃着似乎像汤圆、饺子一样的食物的画面,已出现在皇家寺院瞿昙寺的壁画中。此外,不像敦煌飞天形象,瞿昙寺壁画还描绘有带小翅膀飞翔的小人物,像西方天使的形象。类似这些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课题,值得充分研究和碰撞。
临摹、补绘的青海瞿昙寺壁画。受访者 供图
值得一提的是,瞿昙寺壁画艺术并非全部来自中国本土,如其中的佛传故事等。这体现了中华民族历来拥有包容、吸收、借鉴世界不同文化的基因,进而影响其他国家和地区,这也能更好地从历史维度去解读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完)
受访者简介:
国家一级美术师刘觖。张添福 摄
刘觖,藏语名为丹增·谢朱,1964年生于青海省西宁市,国家一级美术师,曾多年旅居新西兰,现从事青海瞿昙寺壁画研究和临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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