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士红
青海祁连卓尔山是我们这次行程的终点。每年年假,我几乎都会选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住几天,在大自然里清空身心。毕竟旅行的目的不是走,而是停。
一
到达祁连县时,已经晚上8点多,网上预定的民宿老板刘钧来接我们。
车绕过村子开到一条山路上,在一个高点,他指着窗外说:“这里是看卓尔山夜景最好的地方。”天边尚有晚霞的浅淡残红,山中小村灯光点点,景区被彩灯勾勒出半球状轮廓,像静止在夜空中的飞碟,神秘梦幻。晚风携来青稞和油菜花的气息。卓尔山因丹霞地貌在藏语中被称作“宗穆玛釉玛”,意思是“美丽的红润皇后”。
7月,高山草原美得像神话世界,上天在这里用红黄白蓝四根弦就演奏出千变万化的色彩乐章。野亚麻的蓝像《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清澈轻盈。翠雀花像蓝孔雀胸前的羽毛,闪光灵动。生在田边的微孔草和油菜花相互映衬,一簇簇蓝色明亮如凡·高的星空。乌头、沙参、花锚、鼠尾草、狼毒、山韭……深深浅浅的紫和粉,像小精灵般牵着我的裙角。我小心踮起脚尖绕开它们,登上山顶。那里有一条被牧民踩出的小路,细细地延伸到远处的山丘上。我坐下来,身边有两棵含苞的扁蕾,明天就会开花吧,它一定是带着丝绸光泽的紫色。
祁连山下好牧场。放眼望去,环绕小村的高山牧场绿草茸茸,连绵起伏,山间点缀一方方油菜花田。除了景区公路旁边的山上有一小片森林,方圆几十公里内都是植被贴地生长的草原。坐在山间,仿佛一条小鱼漂浮在大海的波浪上。约翰·缪尔在山间行走时曾这样描述过:“人在其中仿佛被消解、被吸收,只剩下脉搏仍在向着未知的远方推进。”此刻正是如此,我被消解吸收为无形,随着这里的绿色四处流淌,融入碧波之外祁连山的苍苍峰峦、皎皎积雪……
卓尔山偶尔露出被草皮忽略的山体,在阳光下红艳绝伦,像一位身披碧纱的美人,红润肌肤若隐若现。当地传说,这位美人是海中龙女,因爱上山神阿米东索而来到人间。为了爱情,她宁愿接受龙王惩罚,化身为山,与恋人隔着八宝河相望相守。人们愿意给所有美丽的造物赋予爱情神话,因为唯有爱能创造奇迹。
神话隐喻事实。所有地质运动不都是地球的情绪波动么?亿万年前,造山运动让海水退去,山峰隆起。千万年的升降浮沉,使也许原本相连的卓尔山和牛心山(阿米东索)断裂为二,隔水相伴。或许,在我脚下的未知深处,就封存着远古海洋霸主。而这拂过群山古老褶皱肌理的风与日光,比群山更老。时光循环往复,花草一岁一荣,唯有人的生命往而不复。身边,沙参淡紫色的花瓣上,一滴露珠转眼消失在烈日下。我,消失在无始无终的时光里。在这里,只有我是偶然的短暂之物。
下山途中,一朵龙胆刚刚开花,蓝得深邃如海。背后,卓尔山红霞灿灿。拴在山顶的奶牛抬头望着对面山上,羊群云朵般慢慢飘向更远更高的地方。
二
清晨,草丛花丛里无数只鸟雀清脆地相互呼唤着。我尽量放轻放慢步子,还是惊扰到一只黄胸脯的小鸟。它从我前方不远处掠过,落在一簇狼毒花后面。我屏住呼吸原地蹲下来,望着那微微晃动的花枝。不一会儿,小鸟从花丛后跳到旁边一块突出的红石头上,小小的喙里还衔着一朵小花,往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几下就蹦到远处的草地里不见了。
鸟儿们习惯了山坡上的牛羊,习惯了牧民们来来去去,对我却保持警惕。我叹息着往前面山坡上走,一个包着黑花头巾的回族阿妈正拎着只小红桶,在那里挤牛奶。
黄白花大奶牛安静地站着,胖乎乎的阿妈蹲在它身边,奶汁咝咝流到桶里,小花牛犊活泼地在大牛旁边跑来跳去。在草原和远山背景下,这个画面,这个濡润的清晨,奶浴一般让人迷醉。
阿妈看到我,微笑着打招呼:“来玩啊?”小牛也停止跳跃,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打量我。大牛对外人毫不在意,伸头轻轻拱了拱小牛的脖子。小牛钻到它的脖子下面,蹭着大牛的下巴撒娇。
我狠狠地吸着山里干净芳香的空气,喃喃赞叹:“这里真好,景美,空气好。”阿妈笑着不停点头。这边景区开发已经好几年了,村民家家做生意,却仍然保持着原本的生活节奏。阿妈坐在自家山坡上,和远方来的人慢条斯理地唠家常,不疏离也不过分热情,自然亲切,像对着一个邻居。我忽然觉得,尽管从未远离过这片山地,她也早已对外面的世界了如指掌。我们这些外来人并不比她的牛羊草场神秘。
三
知道祁连山有好多著名的冰川,但还真没听说过冰沟林海。一位从西安来游玩的小伙子极力推荐说:“你去就知道了,非常好。”果然非常好。
一直游荡在开阔的高山草原上,忽然走进一片原始森林,感觉太惊人了。此刻我敲出“森林”两个字时,都觉得指尖生出青苔的幽幽凉意来,鼻端荡漾着云杉的木香,耳边响起鸟儿的欢唱。
这片原始天然林里巨石散布,古老的圆润石头上开花一样布满红的黄的绿的地衣和厚厚的苔藓。高大秀美的云杉下面,松针踩上去像毛毯,让人产生扑上去打个滚儿的冲动。杉树球果落一地,有的脚一踩上去就碎成粉末了,它们待在那里很久很久了。
林间空地上开满紫的蓝的龙胆花。森林深处,清凉幽暗的树下、石畔竟然开着一小丛一小丛粉红藓生马先蒿。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打在花朵上,那些小花像一只只展开透明翅膀跳芭蕾的火烈鸟,马上就要翩翩飞起。我真想变成青苔或者小虫,和它们待在一起。
林中,一条两三米宽的小溪从山上奔涌而下,溪水带着源头冰川的沁凉。挣脱形态禁锢的水,绕过巨石枯木,一路欢唱,势不可挡,尽情体验着自由流动的快乐。祁连山的冰川积雪是西北这片广大区域的水之源。这条不知名水流只是众多发源于祁连山的河流中的一条,我不知道它将流向哪里,但每条河都有自己的流向和使命,它自己知道。
卓尔山和牛心山之间的八宝河,流经祁连县之后与黑河合体,蜿蜒北上,纵贯青甘内蒙古三省区,最后流入额济纳旗的居延海。黑河从祁连山出来,不断融汇、分流,奔腾800多公里,润泽了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曾在它的终点处创造了“天下富庶无出陇右”的辉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居延海经历了漫长的垦荒、屯田、战争、工程建设、滥采滥挖、过度放牧……环境遭到严重破坏。20世纪90年代,曾“城南古渡最清幽,通透居延自古流”的千年古泽干涸,从此沙起额济纳。居延绿洲生态恶化影响了整个北方地区的生态环境。进入21世纪,治理黑河流域生态、复活居延海列入国家生态建设重点项目。2012年夏天,我曾在苇风习习的东居延海边,望着朝阳升起,野鸭戏水。大漠之中正在苏醒的居延海波光潋滟,恢复它可能还需要很多年。
在回程的飞机上俯瞰祁连,如同大块纹理斐然的碧玉。这片被上天祝福过的土地啊,“草木生而畅茂,牛羊牧而滋蕃”是它应该永远拥有的模样。
(作者单位:吉林省公主岭市自然资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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