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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玛措丨霍尔王:藏北的神谕与历史

编辑:青唐小将军 时间:2021-01-16 08:45:37 来源:西北特产网

文:白玛措

图片/彭亮 赵书彬等

广袤的那曲藏北草原,在这个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草原世界,一代又一代的牧人们劳作生息,光影交叠中也伴随着草原部落联盟的权利更替,在这段历史长河中就曾出现过统辖北方三十九部落的霍尔王世家。霍尔王在藏北的历史整整经历500多年,共世袭了二十一代,直至1916年最后一任霍尔王被霍尔基(霍尔地区总管)的设立所取代。

彼时,那曲被称为“喀喇乌苏”(清之前称谓,“蒙古名喀喇乌苏…”见《大清一统志》)。

白玛措丨霍尔王:藏北的神谕与历史

插画:彭亮

关于霍尔三十九部落历史较为详细的文字记录以三部藏文文献为主,一份是《鲁普寺志》(ཀླུ་ཕུག་དགོན་པའི་དཀར་ཆགKlu phug dgon pa'i dar chag/)(原件收藏在昌都高贡寺),另一份是《霍尔王世家简史》(ཧོར་གྱི་རྒྱལ་རབས་ཉི་ཟེར་དོན་འདུས་དྲ་བ།Hor gyi rgyal rabs nyi zer don 'dus dra ba/(收录在《那曲地区文史资料》,第21辑),2014[1]),及《琼布王统史》(ཁྱུང་རབས་གཡུ་མགོ་མ།Khyung rabs g.yu mgo ma/)。

那曲文化局的洛布扎西老师告诉我现有霍尔三十九部落历史文献资料,其参考文献基本都来自这几部文献。洛布扎西老师的先父,那曲政协的扎瓦先生等进一步整理为《霍尔三十九部简史》(ཧོར་ཚོ་སོ་དགུའི་ལོ་རྒྱུས་མདོར་བསྡུས།Hor tsho so dgu'i lo rgyus mdor bsdus/)(以下简称《简史》)收录在《那曲政协文史资料》,第18选辑)中。卡尔梅·桑丹坚参结合《简史》等文献并融部分私人访谈用英文写有“The Thirty-NineTribes of Hor: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2](《霍尔三十九部落的产生和发展》)。《简史》也是格勒等著《藏北牧民》中有关这段历史主要的参考文献。霍尔三十九的记述还出现在汉文文献和一些游记中,房建昌在他的文章《藏北三十九族述略》中对这些文献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梳理[1]。这些文献大概描绘出了霍尔王世家在藏北草原近500多年的历史脉络。(本文的叙述基本以这些史料为主,有兴趣的读者也应参阅其他相关文献。)

01神谕而至

1330年左右(14世纪30年代[3]),藏北草原荒无人烟的地平线走来七位身材魁梧、穿蒙古服的骑兵,烈日高照,只有山涧吹来的微风带走他们这一路的疲惫。他们也许来自与藏北接壤的青海,也许途径青海自更远的地方而来,但没有人知晓他们为何不远千里来到藏北?当这队骑行的蒙古人走到索那热裤(སོག་ན་ར་ཁུགSog na ra khug/)山涧(现称之索珠库སོག་གྲུ་ཁུགSog gru khug/,位于巴青县阿秀乡境内),远远看到有几个煮茶歇息的人。

刚开始,双方都有些防备和紧张。蒙古人试着和他们交流,他们发现这些人中除了几个赤膊壮实的藏北猎人,还有几个会蒙古语的西藏商人。领队的蒙古人告诉他们:“我们的地方神萨忒娜布(གཞི་བདག་ས་ཐེལ་ནག་པོ།Gzhi bdag sa thel nag po/)给了我们‘神谕’(ལུང་བསྟན།Lung bstan/):‘去萨迦寺方向,那里是你们的福田乐园’。我们此行要去萨迦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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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骑兵所到索那热裤

摄影:索南洛追

西藏社科院宗教所次仁顿珠副研究员告诉我‘萨忒娜布’可能是大神白哈尔(པེ་ཧར།Pe har/)从于阗(ཡུ་གུར།Yu gur/)之地传入西藏的名称,或白哈尔众伴神中的一名地方神灵[4]。当时,蒙古人还和这几个猎人比试箭法,结果蒙古人高超的箭法很快博得这几个猎人的喜欢。不知为啥他们没有继续前往萨迦寺,文献记载这队蒙古骑兵随后跟着这几个猎人相伴沿河下行,到索格马尔(སོག་སྒས་དམར།Sog sgas dmar/),并在强曲河(འཆམ་ཆུ།’Cham chu/,今巴青县索县交界处)定居下来。那曲文化局的洛布扎西老师告诉我民间至今还流传着这七个蒙古人初到藏北,因习俗差异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留下的各种趣事,每一个人被当地的牧人赋予不同的有趣的别称,这些别称后来还形成了七个骨系名,使用这些骨系名的牧民如今依旧生活在藏北草原。

这七个人的领队叫古润乌伦台吉(གུ་རོན་ཨོ་ལོན་ཐའི་ཇེ།ᠭᠦᠷᠦᠨᠣᠯᠣᠨᠲᠠᠶ᠋ᠢᠵᠢGurun Ulun Taiji),又名额尔德久拉(ཨེར་ཏེ་ཅོག་ལ།Er te cog la/疑为汉音)[5]。《简史》中记载他是元朝第九(八)位皇帝图贴木儿之弟。他们在去往萨迦寺的途中迷路,行走到了藏北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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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珠库位于巴青县阿秀乡

摄影:索南洛追

图帖木儿应该是元朝第八位皇帝[6],这位皇帝是否有一位叫古润乌伦台吉的弟弟,目前还没有找到相关的资料。《鲁普寺简志》中则将他追溯为天神的血脉。古润乌伦带有台吉的官衔,太子/台吉(ཐའི་ཇེ།Tha'i je/)[7]是北元时期至清朝期间[8],只有黄金家族血统的首领才有的称谓,根据太子/台吉这一官衔,他是否应该就是一位黄金家族的首领。

这位从草原地平线骑行来到藏北草原的蒙古人,有关他的历史一定隐藏在浩瀚的文献海洋中,等待着有心的史学家们做文献历史知识的考古。

02三十九部落

他从风暴中穿过,

宽大的/皮袍装满山河,

传奇和雪花都从褐色的胡须抖落/在某个暮色时分,

星辰将见证/鹰飞过的高度,

见证茫茫大草原/那个惊雷与闪电的黑夜

——长诗《王府》片断,1988

贺中

古润乌伦台吉和他的随从渐渐融入当地,这七个蒙古人和本地的牧民比赛射箭,次次获胜,并且剑法高超、骑术精准又勇猛无比慢慢获得了牧人们的尊重并奉古润乌伦台吉为首领,他就是第一代霍尔王。这位在当地拥有无敌之王(ཀུན་ལས་རྒྱལ།Kun las rgyal/)美名的男人怎能不获得草原姑娘们的芳心,古润乌伦台吉娶了一位身材高挑、美丽优雅的牧女。也因为她,他爱上了这儿所有的花朵、那四季变换中宁静致远的草原、还有那些同是草原世界的游牧人。有人说这对相爱的人没有子嗣,也有人说处于联合蒙古势力的原因第一代霍尔王曾返回故乡,并将图帖木儿的次子乌尤加勒(ཨུ་ཡུག་རྒྱལ།Uyug rgyal/)接到藏北,随行还带来四十户蒙古族牧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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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青县本塔乡赛马节期间服饰

摄影:赵书彬

乌尤加勒如其叔叔一样威猛善战,成为第二代霍尔王,为强化与本地部落势力的关系,娶“甲敦”(རྒྱ་སྟོན་སྡེ་པ།Rgya ston sde pa/)部落(今比如县)贤惠的公主为妻。这位公主诞下三位英俊高大、无比勇猛的儿子。

从这个时期开始霍尔王的势力便开始逐渐扩张:长子杰布玛波(རྒྱལ་པོ་དམར་པོ།Rgyalpodmarpo/)当仁不让成为第三代霍尔王(据传他在125岁去世)。民间相传,次子杰布嘎波(རྒྱལ་པོ་དཀར་པོ།Rgyal po dkar po/)据传是拉萨霍尔康世家的先人,三子杰布那波(རྒྱལ་པོ་ནག་པོ།Rgyal po nag po/)则去往将域(云南丽江)并成为该地的“萨古王”(འཇང་གི་ས་སྒོ་གོང་མ།'Jang gi sa sgo gong ma/)[10]。

博览群书的诗人贺中告诉我,他在汉文史料中多次读到关于霍尔王之事的零碎记录。这也足以说明霍尔王世家疆域的扩张和周边势力的互动来往,第七代“霍尔王”霍尔达拉(ཧོར་སྟག་ལ།Hor stag la/)到第八代“霍尔王”(ཧོར་བཀྲ་ཤིས།Horbkrashis/)期间,其势力范围延伸至今青海玉树县南部、那曲比如县大部分、嘉黎县境内,以及昌都市丁青东部一带。部落之间的征战,勇者称霸。被征服的部落被赋予“支差”“供奉”的角色,而征服者则在外势力入侵时为这些归顺的部落提供“防御”和“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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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青县本塔乡神山

摄影:赵书彬

第九代霍尔王之前,霍尔王世家一直以始祖驻留之地索格马尔为其中心,到了第九代霍尔王衮秋加(དཀོན་མཆོག་རྒྱལ།Dkon mchog rgyal/)(约17世纪末-18世纪初)时,迁徙至巴青(至今巴青县巴青乡一带)为其腹地。

这个时期,霍尔三十族部落已基本形成并具有了自己的政权体系:这些部落由本地的6个部落,以及其他部落头人携本部落牧人先后投靠霍尔王而成。每个部落有其部落长,霍尔王统辖整体,但各部落之间也都相对独立。霍尔王以下有苯教侍僧(སྲུང་ཁའི་བོན་པོ།Srung kha'i bon po/)60位,高相(བློན་ཆེན་ཡང་ཆེན།Blon chen yang chen/)30位,大相(བློན་ཆེན་ཡང་ཆུང་།Blon chen yang chung/)30位,小相(བློན་ཆུང་།Blonchung/)60位(《霍尔三十九部简史》)。尽管如此,霍尔三十九族同时也保持着与其他外部权利体系的归属关系。

03十三台吉

13世纪以后,对藏北一带影响最为重要和久远的就是蒙古势力的进据、征战、驻留和在本地的融合。1240年,蒙古将军多达前往拉萨时途径藏北,这应该是蒙古军队首次进入藏北。1281年,忽必烈遣元朝总制院使桑哥(藏族,后升任为元朝丞相)在藏北屯驻蒙军,开始了蒙古人驻牧藏北,屯军草原的历史(《藏北牧民》,16-17页)。最初,藏北的琼布家族与元朝建立有密切的关系(《琼布王统史》ཁྱུང་རབས་གཡུ་མགོ་མ།Khyung rabs g.yu mgo ma/),后来“琼布王”在藏北的势力逐渐由霍尔王世家所取代。

汉文史料(不详)记载,明代中叶后,‘三十九部’地区先属青海厄鲁特蒙古土默特部俺答汗、额尔额部却图汗管辖。1637年被和硕特部固始汗纳入管辖[1]。藏汉文史籍都印证了霍尔王当时‘执有厄鲁特蒙古诸部(སྨད་ཨོ་ལོད་རྒྱལ་ཁགSmad o lod rgyal khag/)的令纸和文书’,也有‘第五世达赖喇嘛的勘验令卷(ཤེ་བམ། She bam/)。这些令纸、文书和勘验令卷都映射了这一草原部落组织和其他权利机构的互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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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县赞丹寺

摄影:赵书彬

‘霍尔三十九部’虽远在草原腹地,但它的发展也和中央及西藏地方历史有着紧密的联系:《西藏通史》中所写到的“…被清朝皇帝顺治册封为西藏地方小邦之王的固始汗…”[11],在1636年受邀增援格鲁派势力,在1637年到1639年率兵攻占青海和康区。1642年固始汗和格鲁派(五世达赖喇嘛)联合建立起和硕特部和格鲁派联合统治的甘丹颇章政权[12]。当时,固始汗途径那曲索宗(སོག་རྫོང་། Sog rdzong/)进入日喀则地区时,便和霍尔三十九部建立了联系,但也摧毁了很多苯教古寺,处境艰难的信奉苯教的霍尔王将一些部落也‘供养’给格鲁派寺院。几十年后,随着地方历史的风云起伏,霍尔三十九部落再次面临武力的征服。

五世达赖喇嘛圆寂后,西藏地方形势动荡,拉藏汗(固始汗曾孙)利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与第悉·桑杰嘉措(负责政治事务之职)之间的矛盾,顺利夺权(《西藏通史》)[2]。1714年,拉藏汗派其属下颇罗鼐率大军北征“霍尔三十九部”,第十代霍尔王觉吾吉(ཇོ་བོ་རྒྱལ།Jo bo rgyal/)就范。《颇罗鼐传》(མི་དབང་རྟོགས་བརྗོད། Mi dbang rtogs brjod/)中记载:1723年颇罗鼐受命率藏军随清军进一步北伐招抚北方部落势力(《颇罗鼐传》(藏)》[3]。一直到清朝初期,霍尔世家一共经历了十一代霍尔王,他们都受封为“台吉”(加上第七代王之弟,第八代王之子),人称“蒙属时期十三台吉”(སོག་སེར་པོའི་དུས་ཀྱི་ཐི་ཇི་བཅུ་གསུམ། Sog ser po'i dus kyi thi ji bcu gsum/)。除了“台吉”的爵号,还受有印信、诏书(འཇའ་ས། 'Ja'sa/)和官文(ཡིག་ཚང་། Yig tshang/),印信上雕有蝎状纹饰(སྡིག་པ་རྭ་ཉག་རྐོས་མ། Sdig pa rwa nyag rkos ma/)[4]。‘蝎状纹饰’让我想起小时候听到过的最后一代霍尔王家那枚雕有蝎子的印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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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青县巴仓寺僧人“抱石头”摄影:赵书彬

小时候在大院里总会见到一位慈眉善目衣着朴素的老人,大人们聊天时还提到过这位老人的父亲家里曾有过一枚雕有蝎子的印章和一顶蒙古帽,后来才知道这位老人就是霍尔王嫡孙永仲嘎瓦先生,而这印章竟承载着北方草原悠悠500多年部落政体跌宕起伏的历史。

04八位千户

公元1725年,清廷设青海办事大臣,委任第十二代霍尔王赤加吉钦(ཁྲི་རྒྱལ་རྗེ་ཆེན། Khri rgyal rje chen/)总管“三十九部”,直属理藩院夷情衙门。公元1728年,清廷在拉萨设驻藏大臣办事衙门,1731年至1747年之间“三十九部”划归驻藏大臣直辖,并给驻藏大臣支差“每百户支一匹马,每匹马折银八十两;每户支银八钱,称为‘银差’(དངུལ་ཁྲལ། Dngul khral/)。驻藏大臣定例给前往送交银差者赏赐每户人家一枚绿松石,称为‘皇帝赐的玉饷’(གོང་མའི་ཕོགས་གཡུ། Gong m'iphogs gyu/)”。[13]

清代“招抚”霍尔三十九部到光绪三十三年(1907),共有八代霍尔王受清政府册封委任,有的还承受赐顶雕花翎(皇帝特赐的插在帽上的装饰品,一般赏给有功的人或对朝廷有特殊贡献的人)。

第十二代霍尔王,乾隆十一年(1746年),受封“霍尔百户”

第十三代霍尔王,乾隆五十一年(1786),受封“总百户”

第十四代霍尔王,嘉庆四年(1799),受清廷“委碑”

第十五代霍尔王,嘉庆二十四年(1819),受封“总千户”,并受“委碑”

第十六代霍尔王,道光十二年(1832),受清廷“委碑”

第十七代霍尔王,咸丰三年(1855),受赐顶雕花翎

第十八代霍尔王,同治五年受赐,同治九年(1870)受顶雕花翎

第十九代霍尔王,光绪二十年(1894)受封,发“委碑”

这个时期,先后有三批欧洲探险家途径三十九部落地域:法国人邦瓦洛(P.G. E. Bonvalot)在1890年2月至那曲县、比如县,4月抵索县;英国人包尔在1891年11月抵聂荣县、12月抵达巴达至丁青;美国人威廉·柔克义(William WoodvilleRockhill)在1892年7月抵聂荣县扎玛区、8月抵巴青县本索区本塔乡(《藏北三十九族述略》)。[5]

划归驻藏大臣管辖的三十九部落也被称为‘甲得’(རྒྱ་སྡེ།Rgya sde/,房建昌将之译为‘汉部’),英国上尉包尔在其《穿越西藏旅行日记》(Diary of a Journey Across)中有这样一段记录:1891年11月20日,包儿一行准备从那曲途径三十九部落地域去打箭炉。护送他们的四位西藏地方政府的人到了三十九部落地域(今聂荣县扎玛乡扎洛村)便返回了。当时给包尔的解释是:因为‘甲得’威胁他们,若带欧洲人进入他们的地盘,就要割下带路藏人的头(房建昌,《藏北三十九族述略》,1992年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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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 威廉·柔克义

此时的“霍尔王”体系中也形成了非常细化的组织管理体系,其衙署为一栋二层的楼房,内供苯教典籍等,流传至今的还有一顶‘容千人、纳万众’的巨型黑色牦牛帐篷,被称为霍扎池东雄(ཧོར་སྦྲ་ཁྲི་འདུས་སྟོང་ཤོང་། Hor sbra khri' dus stong shong/),这顶帐篷应该是霍尔王当时召集三十九部落头人议事之所。现在的巴青县(སྦྲ་ཆེན་རྫོང་།Sbra chen rdzong),意译即为‘大帐篷’,语源应该与这巨型帐篷有关。(《霍尔三十九部简史》,《藏北牧民》)。洛布扎西老师告诉我:有一次他专程前往巴青县牧区拜访嘎萨达吾老人(最后一代霍尔王儿媳),老人对他详细描述过有关‘大帐篷’的篷顶、四壁、横杆、撑杆、橛子之间的尺寸还有帐篷空间布局的文化象征含义。

这八位霍尔王(十二代至十九代),被称为清属时期八位千户(རྒྱ་ནག་དུས་ཀྱི་ཆེན་ཧུ་བརྒྱད།Rgya nag dus kyi chen hubrgyad/)(格勒等著,《藏北牧民》,2004年,25页)。

05王室血案

1907年的一天,第十九代霍尔王次旺拉杰处理完部落的事务,回到家里。妻子在家忙绿,看到进屋的丈夫皱着眉头,她知道这段时间因为和几个部落头人产生矛盾,丈夫有些心烦。她端起茶壶往镶着银边底座的木碗里给丈夫倒了杯热腾腾的酥油茶,双手端给他。次旺拉杰喝下几口,感觉舒服许多,又抬头望了望正在忙碌的贤妻,一边玩耍的唯一幼子,露出这些天难得的一丝笑容。这一天,似乎就像无数个平常的一天:太阳落山,一家人用过餐,寒暄许久,次旺拉杰还计划着一些第二天要处理的部落事务。临睡前,不知为啥脑海中瞬间想起那个暗地里一直想图谋夺取霍尔王位置的头人朗杰拉丹。

就像古犹太人在《所罗门智训》中所写到“天意岂是谁人能知晓?命数岂是谁人能猜透?”,就在这天晚上,朗杰拉丹携人将第十九代霍尔王、其妻及唯一独子暗杀于室内。这一灭门惨案瞬间传遍草原,驻藏大臣在《联豫驻藏奏稿》写到“夥尔总百户被匪戕害”,并派人调查,处理了些涉事人员。然而,灭门者可能并不知晓牧女德姆正怀着第十九代霍尔王尚未出生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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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艽野尘梦》

陈渠珍著 任乃强注

同年,与霍尔王有亲系关系的噶如部落百户旦正汪杰临时代理‘霍尔王’一职几个月。随后,霍尔王嫡系后代诺布旺杰(ནོར་བུ་དབང་རྒྱལ།Nor bu dbang rgya/)在1907年年底任第二十代霍尔王至1909年。

湘西王陈渠珍在取道东归误入大漠期间曾途径藏北草原,其所撰《艽野尘梦》及《康藏高原历险记》中提到了有关三十九部落的地域及一些臆测[14](参考陈渠珍著、任乃强校注《康藏高原历险记》)[6](陈于清朝末年1909随军入藏,1911年从林芝返回西安)。陈路径藏北的年代,应该已是最后一代霍尔王次旺旦增时期(ཚེ་དབང་བསྟན་འཛིན།Tshe dbang bstan'dzin/,在任时间1909-1916)。

1912年中华民国政府成立不久,清朝派驻西藏的军队内部分裂,驻藏大臣系统至此瓦解。1916年噶厦政府在藏北设置“霍尔基”(ཧོར་སྤྱི།Hor spyi/,霍尔地区总管)。

霍尔基的设置标志着“霍尔王”传袭制度被废除,霍尔王后来的势力范围就缩小到扎前卓秀(སྦྲ་ཆེན་འབྲོག་ཤོགSbra chen'brog shog/)(今巴青县范围内),为部落头人,但仍然保留了其征税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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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驻藏大臣张荫棠

第一任霍尔基到任后,将霍尔三十九部落原有的部落组织形态进行了重构,很多小部落被并入其他部落中,大部落则被分化为小部落。如:霍尔三十九部落所属的比如最大的千户达竹(སྟག་དྲུགStag drug/)部落被降为总百户。说到达竹部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段往事:达竹部落的儿子曾与聂荣索部落的女儿联姻。

小时候见到的这位大户家女儿,是一个疯子。那时,她时常在那曲兵站一带疯癫颠的出现,人们都叫她‘兵站疯女’(པིན་ཀྲན་སྨྱོན་མ། Pin kran smyon ma/)。有一次过赛马节,大人们请她到帐篷里,玩心太重的我不小心将毛巾猛打到她那顶绛红色的帽子上,结果被她在赛马场上追着跑很久,大人们在一旁笑,受到惊吓的我,到现在对此记忆犹新。直到现在,我都时常记得那个穿着绛红色藏袍、疯癫颠的背影。再后来,听说她病逝了…

这种部落重构伴随着酷刑和重税(参卡尔梅·桑丹坚参对之详析)。霍尔三十九族的牧人们对霍尔王被废黜极为不满,部落头人和牧人还秘密订定了敬重霍尔王,齐心协力,共患难的盟约《加塔拉智甘结》(ལྕགས་ཐག་ལག་སྦྲེལ་གྱི་གན་རྒྱ།Lcags thag lag sbrel gyi gan rgya/,意为如铁链般手携手的协定)。这段时间就出现过带领众头人与霍尔基作对的噶嘉·索朗丹达(曾是霍尔王内相),以及后来蔑视羌基(1942年取代霍尔基的藏北总管)[7],并被暗杀的噶嘉·扎纳(见“他者the others”公号推送文“草原老炮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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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王子索南坚赞

达瓦次仁提供

霍尔王世袭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草原上的牧人仍然敬重着一位叫索南坚赞(བསོད་ནམས་རྒྱལ་མཚན། Bsod nams rgyal mtshan/)的部落长,并尊称他为霍尔王子。他就是曾被灭门的第十九代霍尔王和牧女德姆的儿子。

索南坚赞在巴青管理着自己的部落,娶妻嘎桑尼吾(སྐལ་བཟང་ཉི་འོད། Skal bzang nyi'od,系比如苯教喇嘛甘木氏家族)诞子永仲嘎瓦和一幼弟。嘎桑尼吾病逝后,娶嘎萨达吾(སྐལ་བཟང་ཟླ་འོད། Skal bzang zla'od,2018年逝,噶嘉·扎纳的侄女),育儿女。

1950年昌都地区及那曲地区东部首先获得解放,1952年索南坚赞曾随西藏参观团赴北京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1953年三十九族分工委成立,1957年三十九族分工委撤销。1956年,他被任命为昌都解放委员会副主任,1957年前往昌都途中,患病去世(《那曲地区爱国名人录》,第5页),英年50岁。

06最后的传人

永仲嘎瓦先生(1936-2007),出生在巴青县巴青乡,自幼天资聪慧,幼时同时接受过寺院教育和私塾教育。曾师从巴青一位有名的藏医并接受经教传承(ལུང་ཞུ/Lung zhu),也是一名医术精湛的藏医(ཨེམ་ཆི། Aemchi/)。

永仲嘎瓦先生作为最后一代霍尔王嫡孙中的长子,这一血脉传承在其出生时便注定了他兼苯教活佛和部落头人于一身的角色,当他父亲突然病故,他不得不担当起部落头人和寺院堪布的角色。

永仲嘎瓦先生在一篇回忆录中写到了上世纪50年代任西藏巴青县解放委员会主任、自治区筹委会委员的经过,当时如何通过自己在部落中的威望稳定民心,积极配合解放委员会各项工作的经历(《那曲地区爱国名人录》)[8])。作为爱国统战人士他曾先后担任过西藏自治区政协常委、那曲政协副主席、中国佛教协会西藏分会副会长,西藏自治区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主任等职。

白玛措丨霍尔王:藏北的神谕与历史

一位曾在先生身边照顾过他很多年的朋友大致还原了他生前的一些生活场景:

早6点起床,磕头、冥想,早餐是糌粑和酥油茶。上午如果没有会议等公事,就会在家接待病人,巴青的牧人来的特别多。配制藏药的药材都是先生自己购买。给病人把脉开好处方,先生会配好药材,让病人自己在现场碾碎再带走。按照传统藏医的做法,他给病人看病,不会收钱,病人是否付药费以及给多少药费完全取决于病人自己的意愿。上午看过病人,先生就会一直看书到午饭时间。午餐就是一小碗米饭就着很简单的1到2个炒菜;午饭后,会午睡半个小时。如果没有公事,一下午就会看书一直到6点晚饭时间。晚饭是一小碗面条。

7点钟看中央新闻,然后是西藏新闻,这是先生雷打不动的习惯。就寝之前,会用湿毛巾简单擦脸和身体。

先生穿的衣服过于朴素,以至于有一次他开玩笑的告诉先生:像您这样有社会身份的人,衣服穿得太朴素太普通了,人家会笑话的。先生笑笑说:我穿着普通的衣服还是会在我该在的地方,人家穿着绫罗绸缎还是会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对我没有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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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青县布加尔岗日神山

曾与先生共事过的巴桑旺堆在他的文章《霍尔王的传人雍仲嘎瓦》一文中也写到了先生简朴的生活(巴桑旺堆,《中国西藏》,1994年第6期[16])。这和先生当年在那曲时的简朴生活如出一辙。一位当年在那曲常去永仲老人家的朋友告诉我:

先生衣着非常朴素:平时穿中山装,只有参加正式会议、去自己寺院时,会换上藏装。先生家里非常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很旧的一条藏毯,一个很小的炉子,没有更多其他的东西。那曲的冬天很冷,先生家里有时会有牧区的牦牛肉。他就会把冻的牛腿立在炉子旁,让我坐在一边,然后就像一个老牧民一边割冻肉给我,一边自己吃。很多时候,先生话不多。偶尔,抽上鼻烟,他才会慢慢道来草原的往事、祖辈征战草原的传说…。”

2007年12月24号上午8点18分先生在拉萨圆寂。

先生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两对藏柜,一对很旧的藏式木床,一对草垫,一对藏毯,一个沙发,一张床,还有一个放杯子的小桌。3件穿了很久几近褪色的中山装,一件部落牧民们共同送给先生的崭新藏袍。先生留下最多的就是藏文书。

先生圆寂后,遗体完全按照苯教仪轨在巴青县所属寺院进行火供仪式,并立金塔(里面是木塔外皮裹着金子)。

尾声游牧之歌

霍尔三十九部落曾经的地域基本包括了现在所指的五个县(阿秀乡、扎色镇、岗切乡,玛如乡、巴青乡),但在权力更替的漫长历史长河中其地域时有变化。不管怎样,霍尔三十九部和藏北其他三大部落(那仓、羌日、郎如)曾经的地域基本构成了现在那曲地区的主体(《藏北牧民》)[9]。

准备这篇文章期间,我专程拜访了永仲嘎瓦先生同胞兄妹中的一位G。这次访谈,按人类学的田野方法,只是以一种‘闯入者’的身份建立模糊信任的第一步。那天,我的收获是聆听对话和观察,G在29岁那年入寺为僧,成为一名修行师,对往事言说不多。而这种沉默似乎又给了我很多信息。那天,阳光静静照进屋里,望着眼前这位体型高大有着典型蒙古人脸型的G,我仿似看到了藏北草原荒无人烟的地平线走来的那七位穿蒙古服的骑兵,那位叫古润乌伦台吉第一代霍尔王和藏北草原几个世纪的故事。那一刻,我突然有些穿越,感觉自己和这段游牧历史很近但又很遥远……

白玛措丨霍尔王:藏北的神谕与历史

藏北草原

霍尔王世家在500余年的历史长河中,历经风云变幻、权力更替,曾经世代保存过的21位霍尔王的21个聚福箱(གཡང་སྒམ།G.yang sgam/为了聚集福气而保存和保留的每一代霍尔王的一些吉祥珍品)也在历史的某个时期消失殆尽。但,霍尔王的血脉依旧生活在草原腹地,这也许本就是这些血脉中响着马蹄声的游牧人,心灵最好的归宿…

如果把霍尔三十九部落的叙事放在人类历史发展的大图景中,就如同人类学家所观察到的:每一个“部落”的人通常都会认为、想象或者追溯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文献的本土书写者、口传历史的讲述者,他们或多或少,有意或无意,之间都在构建这种文化叙事。但正如《霍尔三十九部简史》所述:霍尔三十九部,它曾是一个以头人之名命名其所属部落牧人,本地藏族和蒙古人互相融合而形成的游牧共同体。这也是人类历史长河中一段 “有卓越移动能力的游牧人群以及他们与定居人群互动的历史”(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择》,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245页)。

白玛措丨霍尔王:藏北的神谕与历史

《游牧者的抉择》

王明珂著

2018年12月,生活在藏北草原腹地的嘎萨·达吾老人,最后一代霍尔王儿媳,也是一位动态的社会记忆者,静静的化成了天空繁星中的一枚,也带走了游牧世界谜一样的一片星空。

也许,她就在那游牧祖先的歌中………

高高的树上鸟儿在歌唱

青青的草如海浪般抚摸着马镫

我走了很久

那绿油油的草原豁然出现在眼前

远处是父亲骑着马正赶来接我

他从未停止过对我的想念

当草原和她的生灵仍在的时候

回到这里

认识自己的故土

当我们的父母还活着的时候

回到这里

去探望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们

阿爸和额吉两个人

心中永远挂念着孩子

我出生坠落的土地如黄金

沐浴我的河水圣洁甘甜

家乡就是天堂

祈祷生生不息

---《家乡就是天堂》歌词:民间 HAYA乐团

参考文献:

[1]南卡铭曾,“霍尔王世家简史”,《那曲地区文史资料第21辑》,2014年,19-35。

[2]SamtenKarmay, “The Thirty-Nine Tribes of Hor: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 The Arrow and the

Spindle: Studies in History, Myths, Rituals, andBeliefs in Tibet, Vol. 2, Kathmandu, Nepal, Mandala Book

Point, 2005, pp.181-204.

[3]房建昌,《藏北三十九族述略》,《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2,第一期。

[4]那曲巴青县政协文史资料中指这队骑兵约在1600年到达巴青

[5]勒内·德·内贝斯基·沃杰科维茨著,谢继胜译,《西藏的神灵与鬼怪》,1993,116页。

[6]格列扎巴等《那曲巴青县政协文史资料》,第一辑,15页。

[7]元朝第八个皇帝图帖睦耳(Tuq-temür…),1304年-1332年,在位1329-1332年,蒙古语尊号扎牙笃皇帝(jayahatuqahan),《内蒙古通史第三卷》。

[8]古润乌伦台吉在1330年左右来到西藏时,可能称为古润乌伦太子(台吉),藏文文本里写为台吉。

[9]1368-1634

[10]格勒等著《藏北牧民》,2004。

[11]《西藏通史》,恰白次旦平措等,西藏古籍出版社等,685页。

[12]陈庆英,《中国西藏基本情况丛书:—西藏历史》。

[13]1751年“三十九部”复划归驻藏大臣(《霍尔三十九部简史》)。

[14]“《艽野尘梦》,陈渠珍,西藏人民出版社,2014。其地北为黑番,南为三十九族。西藏区域,到此为止”172页。

[16]《拜竭七觉士》,巴桑旺堆,民族出版社,p11-17,2005.

特别致谢:

写作此文时得到了洛布扎西、李才、苏发祥、黄维忠、嘎玛贡恰、孙吉、彭亮、赵书彬、闹就次仁、达瓦次仁、旦巴亚尔杰、斯庆·高娃、陈庆英、阿错、达琼、次仁顿珠、贺中、桑东、曹道巴特尔、乌苏荣贵、巴金旺甲、黛青塔娜(HAYA乐队)、齐达拉图老师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排名不分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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