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藏区草场,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拉加镇。这里的海拔约为4500米。
放牧是牧区藏人日常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也是最耗精力与时间的一项日常活动,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都与牦牛密切相关。但现如今,虫草正在深刻地改变着牧民的生活。
本文上接:
《雪域日记丨Day 2:拉加从兰木》
Day 3
牧场生活
01 早
昨夜一夜无眠。
说一夜无眠并无丝毫的夸张,虽然早早上床,合眼以后却始终不能入睡。不知是因为环境的变化,还是生物钟打乱所致。我不停点亮手机屏幕,最终确定这里确实没有任何手机信号,只好放弃挣扎。而一旁的桑君的呼噜声,已变换了几次频率,床板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而不停晃动。
捱过整整一个黑夜,天色才渐渐转明。清晨五六点钟,桑爸与桑妈早早起床,我躺在床上,听到他们在屋中踱来踱去,不停诵念经文。过了几个小时,等到桑君醒来,我才决定起床。桑君的烟瘾极重,每晚睡前,他都会将烟灰缸端到床上,放在枕头旁边,吸几支香烟后,方才入睡。早上醒来,桑君首先做的必是摸出打火机,点一支香烟。昨天在回拉加的路上,桑君已经告诉我,自己什么都好,唯独有抽烟的习惯,但爸爸妈妈尚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恶习。桑君不敢告诉父母,若是他们知道,一定会严厉地批评他。从桑君说话的语气能够得知,他有些畏惧自己的母亲。我回道:“你的爸爸妈妈不可能不知道你抽烟的事情,只是他们没有说罢了。”桑君笑笑,不置可否。他的车里还有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烟草味道,且他的床上都放着烟灰缸与香烟,父母怎会不知?
起床后,我感到身体稍稍不适,大概有轻微的高原反应,但症状并不严重,便没有放在心上。我来到隔壁的小屋,却发现家中没有桑爸桑妈的身影,只有奶奶与姐姐在家。桑君的姐姐告诉我,这几天妈妈的身体不是十分舒服,今天一大早爸爸便带着妈妈到州上看病去了,下午才会回来。桑君的奶奶今年八十二岁,从前在拉加生活,随着年纪渐长,她后来搬到山上跟随桑君的父母生活。按藏族人的传统,父母的父母都被称为爷爷奶奶,并无外公外婆或是姥姥姥爷的说法。桑君的奶奶是桑妈的母亲,她育有八个孩子,从他们的家再向山上走,这片广阔的草场从前都属于奶奶一家。桑君计划上午带我爬山,到附近最高的山上,以寻找俯瞰这片广袤草场的最好视角。
桑的姐姐比他大一岁,与他一起在成都上学,她前几天才刚刚从成都回到果洛。看到我进屋,她立即为我倒来一杯奶茶,这让我十分过意不去。在牧区的这段时间,我见到的所有藏族女性都十分勤劳,不仅能里能外,将家中的一切都照顾得井井有条,且待人极为体贴。但这种殷勤和体贴,有些时候让身为客人的我颇感为难,好像自己变成了饭来张口的寄生虫,其实我更想多为他们分担一些事务。
倒完奶茶,桑姐从碗柜中取出一个方形食盒,她从食盒中㧟出一大勺青稞粉与白糖,又舀出一小勺曲拉(曲拉是打酥油时剩下的奶渣,即“奶疙瘩”,口感与外形接近花生碎),然后依次将白糖、青稞粉与曲拉放入碗中,摆成斜坡状,形成三层内容。最后她向碗中投入一块酥油,再通过粘有茶叶的滤网,向其中倒入滚烫的奶茶。这一碗内容丰富的饮食,便是酥油茶。然而神奇的是,碗中的奶茶与底部的青稞粉及白糖并不会相融。
桑君教我这种早餐的吃法,先啜一口奶茶,再将馍馍放到碗中,沾些奶茶与酥油,使其变得松软。吃完馍馍,喝完奶茶,需留一些茶水在碗中。桑君将中指与无名指插入碗中,用手指搅拌碗内的青稞粉、白糖、曲拉与奶茶。搅拌时,他的手指紧贴碗的内沿,并反方向转动手中的碗,将几者充分搅拌均匀以后,他又用力将其捏成团块。这块面团,即为糌粑。桑君驾轻就熟,但我始终不得其要领,搅和半天,碗中还是一团浆糊。桑君见我左右为难,便主动接过我的碗,轻松捏出一块糌粑。在揉搅的过程中,糌粑被压得非常紧实,因此它的口感十分劲道。作为谷物食品,糌粑本身的味道很淡,但黄油与大量白糖赋予它甜蜜香浓的风味。
- 桑君的家,图中出镜的是他的一位亲戚。
- 桑君的邻居家,在周合聚居点中,这是唯一一户与桑君家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家。
- 酥油茶与糌粑
糌粑与酥油茶的充能效果明显,我与桑君换上厚重的大衣,戴好布帽与围巾后,便准备上山。我们计划傍晚赶牛回家,中午不再下山,于是提前备好午饭,午饭的内容其实十分简单,包括几块水煮牛肉与几个馍馍,另外还有几袋零食与饮料。上山后,我们先来到桑君的舅舅家中寻找手机信号,以联络外界。靠近舅舅家时,我才发现屋旁树着一面高高的五星红旗,正迎风飘扬。转念一想,牧区中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在家中悬挂国旗。
我们刚进屋,舅妈便端来一盘包子,我面露难色,舅舅却盛情相邀:“快吃,快吃。吃不下也吃一个,尝尝味道。”桑君的舅舅生得十分高大,虽面目黝黑,但棱角分明,他鼻梁高耸,眼窝深邃,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显得派头十足。
舅舅计划今年夏天盖新房,他们目前暂住在一座小屋中。这座小屋是牧区中最为常见又最为典型的藏民住房。出于节省材料以及保暖的需求,小屋的空间十分狭小,面积不过十几平米,屋内的陈设也十分简单,只摆着沙发、碗柜等简单的家具。藏族人家的住房,无论面积大小,客厅中大都会铺一张色彩明艳的地毯,若无地毯,通常会用地板革替代。小屋的中间,放置着一座狭长的铁皮炉子,为方便使用,这座火炉的面板上布置着几个出热口,燃着的火炉使屋内极为暖和,室内温度能够达到三十摄氏度以上。
- 桑君家的小屋,这是一座典型的牧区藏民住房。
这段时间,舅舅正忙着网罗采草的工人,他计划几天后开始挖掘虫草。不久,舅舅起身离开,发动他那辆年纪与我相仿的白色桑塔纳赶往拉加。
在这里的牧区,“到拉加”便是进城的意思。拉加是附近唯一一座城镇,而且拥有较为完备的功能,牧区人家的孩子,从幼儿园到初中,大都在拉加念书。闲暇时候,牧区的男人常会现身拉加,以寻找乐子。多数藏族男人都爱汽车,正如从前他们热爱骑马,在这个广阔的天地之中,若无汽车,几乎寸步难行。他们所开的车,大多是二手、三手车,甚至更为老旧,牧区恶劣的道路条件、藏民开车的方式以及对待汽车的态度,决定着一辆汽车在这里的平均使用年限不会太久。在牧区的山路上,我常常能够见到一些无主的汽车被抛在路边。汽车抛锚时,许多人选择直接扔在路边,因为在这里换一辆车的代价,可能远远小于拖车与修理。
这里虽有手机信号,但强度极弱,仅仅能维持微信聊天,且是断断续续的状态,浏览网页都颇为困难。我和桑君喝完奶茶,便向舅妈告辞,再度出发。
- 漫山遍野的牦牛
上山途中,我们遇到两个湟中商人,他们刚刚上山勘察地形,此时正要下山。两人均是回族人,他们今年包下桑君邻居家的草场,前几日已带人来到曲哇加萨,开始采挖虫草。但眼下,虫草露头的较少,难于挖掘。两人向我们诉苦,这几日他们几乎没有挖到虫草,还需过几天,今年的形势才能逐渐明朗。
近年整体经济形势下行明显,虫草的市场热度受其影响显著回落。今年四月,因疫情的缘故,西宁的虫草交易市场被迫关闭,导致虫草挖掘者的上一级买家数量大大减少。因此,今年虫草在一级市场尚未形成较为稳定的价格,即便这段时间湟中人采到虫草,他们也很难脱手。
另一个关键的问题是,市场终端售卖给消费者的虽然是干虫草,但最初采购者在牧区进行收购时,鲜虫草的价格通常高于干虫草。相较于干虫草,经销商更愿意采购鲜虫草,再自行加工。这段时间,湟中的商人们采到虫草后,很难及时出手,若强行出手,价格会被压低;倘若不出手,他们便需要自行储存,但由于缺少专业的仓库与设备,虫草在他们的手上很难得到妥当保存,一旦受潮便容易发生腐烂,这将极大地减少他们的收益。
更为致命的是,不知是因为气候变化导致虫草减产,还是因为今年虫草生长缓慢,此时钻出地面的较少,他们这几日找到的虫草数量十分有限。若这种情况持续下去,那么他们能否收回租赁草场的高额本金,都需打上一个问号。眼下,这两个湟中商人正焦头烂额。
商人半开玩笑地对桑君说道:“还是你们好啊,在家里就能当地主,光躺着一年都收几十万。”桑君不甘示弱,回道:“哪儿能跟你们比,你们都是大老板。”商人苦笑道:“大老板?要是大老板谁会跑到这儿来受苦。”
- 山路
与湟中商人分开后,我们并没有立即离开,桑君停了片刻,想碰碰运气,他觉得这儿一定有虫草。刚刚商人的话引起我极大的好奇,便问桑君:“你们要是出租草场虫草的采挖权,一年承包费能有多少?”桑君毫不遮掩:“不是一年,虫草每年就只有这个时候有,大概能挖一个多月。”“那承包一个月要多少钱?”“几十万吧。”桑君云淡风轻,然我受到极大的震撼。仅仅凭借出租草场,这月便有几十万的收入。这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期。桑君看出我的震惊,却继续说道:“现在越来越不好了,以前好的时候都有一百万。”桑君一家的草场,据他称,面积大约有两千八百亩。
眼前的雪山看似广阔无垠,肆意自由,然而每一片草场,几乎都是有主人的。正如平原之上的农村,农人会分到耕地,山林之中的农村,农人会分到林地。这里广阔的雪山与草场,由不同的牧委会(类似于村委会)进行管理,牧委会之下的牧民家庭,则会根据人口数量被分配到不同面积的草场。
最初草场的分配事宜,由牧委会的官员决定。在牧区,一个牧委会,即一个村的范围极为广阔,面积可达数百平方公里,几乎是一些东部地区县级区域的土地规模,然而数百平方公里内的人口,往往不会超过千人。桑君一家所在的曲哇加萨牧委会,上一次进行草场分配还是数十年前。这座牧委会所管理的区域,海拔跨度超过两千米,在最初分配草场之时,牧委会的官员以及当地较有权势的人物,大都将自家草场的位置分配在海拔较低的谷地。这些谷地的海拔通常在3000-3500米之间,并且靠近河流,在牧区之中,它们的地理位置、自然条件及气候环境相对优渥,在这些地区生活便舒适得多。
另外由于地势较低,靠近城镇,河谷地带较之高山地区在未来更容易通水通电(后来的事实也是如此)。自然而然,在村中相对弱势的家族,势必会被“赶”到山上,他们被分配到的草场位置往往海拔更高、土壤更加贫瘠,且气候更为恶劣。但作为补偿,这些人家分到的草场,面积通常会稍大一些,许多人家的草场面积甚至可以达到数千亩之巨。牦牛无法远离草场,这决定着牧民都是逐草场生活的,他们的家势必要安在草场附近,那么这些人家渐渐便在山顶定居,繁衍生息。
然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牧委会的官员主持分配草场之时,并未想到日后虫草会身价百倍。在果洛,虫草的生长地带大都集中在海拔4000米的草场之上,低海拔地区虫草产量极低,甚至罕见。进入新千年以后,虫草市场连年增温,直至大火,价格较过去增加百倍,从前被“赶”上高山的牧民,凭借采挖虫草或是出租草场一夜翻身,每年能够轻松获得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收入。而在谷地生活的牧民,他们的草场几乎不产虫草,仍只能以牧牛为生,甚至在春夏之交,还要受雇到山上为其他牧民采挖虫草,以增加收入。
- 桑君正在草场上寻找虫草的踪迹
在山脚下,桑君猛轰油门,欲骑摩托车冲到山顶,我见山路十分陡峭,且布满巨石,便劝他步行,但他对自己的车技极为自信,执意要骑车上山。我只得坐在后座,紧紧地抱住桑君。然而剧烈的颠簸使我的头痛更加严重,我便下车步行,他则依然踩着摩托,向着山顶蜿蜒而去。山顶海拔近五千米,行至山顶,我已经气喘吁吁,即便不做任何行动,仍感到呼吸不畅。
身处山顶,其实风景与别处无异,向外眺望,目光的尽处仍旧是一望无际的高原草甸。此时尚未进入夏季,原野上一片荒芜,枯黄的细草紧紧贴于地面,与碎石黄土融为一体,尽显黯淡。再远处,则是连绵不绝的雪山。然而我身在顶峰,此刻甚至不觉雪山如何壮观。
翻过山头,另一面便是桑君家的夏季牧场。再过一个多月,待冰雪消融,绿草重生,荒漠变为草原,他们便会举家迁至夏季牧场。夏季牧场的海拔更高,没有明确的地理界线,牧民的冬季牧场虽然广阔,但边界分明,他们会用铁丝网将各家草场进行严格分隔。牧民搬家极为辛苦,前往夏季牧场并无公路,全程必须不断翻山,依靠马匹或是越野摩托承载全部家当。大多数牧民在夏季牧场中没有固定的房屋,只能住在帐篷之中,生活更为不便。
山顶的空气十分稀薄,每走一步,都异常困难,几分钟过去,我便胸闷气短。拍了几张照片后,我们开始下山。桑君仍旧骑着摩托,山坡上没有任何道路,满是碎石与深浅不一的坑洞,大片地区仍覆盖积雪,桑君完全依仗他驾车的技术与过人的胆识,向山下驶去。摩托车发出巨大的轰鸣,在空气中,我能够清晰地闻到烧焦的气味,那一定是刹车片过热所致。尽管步行下山格外耗时,但我仍不敢坐上桑君的摩托,只能缓步下山。
- 山顶的海拔约为5000米,这里的风景其实与别处无异,由于夏季尚未到来,原野之上尽显荒芜。
- 桑君与他的摩托
02 中
下山后,我们又一次回到桑君的舅舅家中,稍作休整,我们留下摩托,只身徒步上山,前往桑君一家的草场。
舅舅家的海拔约在4300米,随着海拔的上升,每走一步都十分困难,我感到极度疲惫,只好走走停停,每走几十米,便需停下休息。时间飞逝而过,但当我回头望向山下,发现自己距离原点仍只有百米之遥,这令人颇为沮丧。
桑君如履平地,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跨过铁网,翻过山头,我只好加快步伐。桑君休息时,俯身贴在地上,突然,他大喊一声:“快过来!”我赶到他的身边,但不明所以,他让我仔细观察地面,我仍不知他的用意。“这儿有虫草,你找找看。”说罢,桑君用手指圈出大致的区域。我用手指一寸一寸触摸土地,将目光汇聚在指尖,试图以这种全方位的方式筛查这片区域,然而,任凭我怎样寻觅,我都无法发现其中的异样。即便桑君圈出的区域,还不及一张A4纸大小。最终,我只好认输,请他指出虫草的位置。他抬手一指,我恍然大悟,原来地上的“黑芽”,便是虫草。此时它钻出地面的高度,仅有一厘米左右。桑君说罢,取出镐头,在距离虫草十厘米左右的位置,他将镐头斜插,又用力按压,使镐头完全插入地表。而后,桑君轻轻翘起土团,再揪住虫草的头部,将多余的泥土抖掉,如此方得到一颗完整的虫草。取出虫草后,他将泥土回填,拿镐头将其压实。
维基百科中冬虫夏草的释义如下:
冬虫夏草是土里的一种菌类孢子,它寄生于幼虫,在幼虫体内生长,吸取其养分至死亡。到了冬季,蝙蝠蛾幼虫被虫草菌寄生死亡后,体内组织、外壳会与菌丝结合成坚硬的菌丝体,因为外表还是如幼虫的外型,这时就被称为“冬虫”,经过一个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来临,菌类的菌丝开始生长,到夏天时从蝙蝠蛾幼虫的头部长出然后突出地面,外观状似植物,长出棒状子囊座并且露出地面形成“夏草”,共同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冬虫夏草”。菌孢把虫体做为养分。虫体似蚕,长3-5cm,直径0.3-0.8cm;表面深黄色至黄棕色,有20~30条环纹,近头部环纹较细;头部红棕色;足8对,中部4对较明显;质脆,易折断,断面略平坦,淡黄白色。子座细长圆柱形,长4-7cm,直径约0.3cm;表面深棕色至棕褐色,有细纵皱纹,上部稍膨大;质柔韧,断面类白色。气微腥,味微苦。
虫草喜湿润环境,生长过程中不耐干燥,一般而言,它们多生长在阴坡与雪线附近,因积雪覆盖下的土地较为湿润,适宜虫草生长。在果洛,每年夏草头部钻出地面的时间大约在4月末5月初,虫草的采挖时间,通常集中在5月一6月,最多不会超过45天。在牧区,牦牛是牧民家庭的固定资产,而采挖虫草,则是他们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他们一年的收入多少,都由这一月挖到的虫草数量决定。
在牧区,采挖虫草只能在自家草场进行,如在别人的草场挖草,一旦被发现,会被视作偷盗。
桑君挖出虫草后,我拿在手中比划了一下,“虫体”即地下部分的长度与我的小拇指接近。虫草钻出地面即夏草的部分并不重要,地下“虫”的长度、外形及重量,决定着虫草的价值。一根虫草晒干以后,质量能够达到0.5克者,已经算是虫草之中的极品,这种虫草所占的比例不会超过十分之一。大多数虫草干草的质量,都在0.5g以下,部分甚至不足0.2g。按照今年的市场价格,在果洛,一根正常大小的新鲜虫草,平均收购价格在15-20元之间。单根质量超过1g的虫草,一根便能卖出数百元甚至上千元的天价。
- 若无经验,在茫茫的草甸之上寻找虫草,无异于大海捞针。
- 黑色的芽状物为“夏草”,虫状物为“冬虫”,后者的质量、长度及外观,决定着一根冬虫夏草的价值。
虫草的出现令我们精神一振,缺氧与疲惫的状态几乎一扫而光,一种喜悦的情绪甚至在心中油然而生。
我与桑君各自为战,紧紧俯在地上,聚精会神,开始寻找虫草的踪迹。然而半晌过去,我毫无收获,再看桑君那边,似乎也进展不大。桑君说,现在时令较早,虫草大多仍在地下,尚未钻出地面,即便钻出地面,露头的部分也极短,常人难以发现。我们决定吃完午饭,再到更高的山坡碰碰运气。在雪山上,海拔越高的地方,地面往往越为湿润,这与我们一般的认知恰恰相反。高海拔地区蒸发量小,且长时间被积雪覆盖,地面更为湿润,而海拔较低处,积雪融化快,覆盖时间短,经太阳照射后,水分蒸发较大。因此,虫草往往在高海拔的山坡上产量会更大,这与我此前的设想完全相反,我原以为低处热量高,虫草会生长得更快、更多。
与虫草的生长规律相同,在此处,海拔越高,越容易搜到手机信号。我和桑君不断行走,最终找到一处手机信号较为稳定的位置,席于草地,准备享用午餐。我们的午餐十分简便,一人一块巨大的水煮牛骨、一个馍馍,以及几包辣条。牛肉极有嚼劲,又缺少盐味,辣条刚好充作调料,两者相加,竟得到一种独特的风味。吃过午饭,稍作休息后,我们继续向山顶走去。
寻找虫草的过程并不轻松,为了能够发现虫草,我们必须全程俯身,紧紧贴在地面。这种与大海捞针无异的行为,使人的双眼感到极度疲劳,起身便会陷入头晕目眩。先前桑君曾对我讲,他是采虫草的顶级高手,每天随便找找,便能找到几百根,每年挖虫草,他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然而今日桑君却吃了瘪,纵使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多少虫草。
这个时节中,牧区会多出许多挖掘虫草的藏民,他们一般生活在城镇中,家中没有草场,或是他们的草场海拔较低,很少出产虫草。在牧区,挖虫草的藏民受雇于人,但并无底薪与固定收入,雇主(通常为草场主或是承包草场采挖权的商人)按照计件形式为他们发放报酬,因此他们的收入全由挖到的虫草数量决定。通常情况下,挖草者采到一根虫草,雇主会付给他们5-6元的报酬,一天若是挖到100根,那么便有五百元的收入。在藏区之中,这样的收入水平极高,但采虫草是极为辛苦的差使,且他们需住在山上近两个月,生活条件极差,因此每年愿意到牧区采虫草的藏民数量并不多,除非他们自家没有草场,家境十分困难,或是急于用钱。个中门道十分复杂,藏民虽受雇于人,但并不一定会服从管理,许多人会冒着风险偷偷藏匿采到的虫草,再自行卖出,这比雇主付给他们的报酬会高出数倍。但一旦失信于人,也就断了谋生的道路。
整个下午,我与桑君都在山上寻找虫草,一有收获,疲惫便一扫而光,全身似乎立即充满能量。然而这样的喜悦并不能持续太久,随着时间推移,我尽显疲态,加之缺氧,头痛愈发剧烈。最终,我完全丧失信心,干劲全无,瘫坐在地。桑君家目前约有一百多头牦牛,由于精力不足,前两年他们刚刚变卖了两百多头牦牛。他们的家距离草场约有数公里,步行至少需一个小时。除步行外,在山上出行只有骑马一种方式,但由于冬季多雨雪天气,地势崎岖,道路湿滑,此时亦不能骑马。
- 桑君家的牧场
四五点钟,我认为是时候返程,桑君却说时间还早,他们一般要等到六七点钟才会回家,这里的日落时间较晚。恰好此时舅舅打来电话,他今天要稍晚才能从拉加赶回山上,请桑君先替自己将他家的牦牛赶回牛圈。于是我们提早准备,计划下山。
藏人牧牛,通常会吹一声口哨,接着用舌头顶住上颚,发出“shi”的声音,向牦牛传递信号。我尝试用这种方法,然而收效甚微,牦牛听到以后,只是稍一挪动,便又停下继续低头吃草。牦牛的一天之中,除睡觉以外,其余时间几乎全部用来进食,一刻都不会停歇。牦牛的这种习性使得驱赶牛群极为费力,它们走走停停,往往刚走几米,便又低头啃草。缓慢的进展令我感到十分心累。
藏族人赶牛有一件法宝,他们称之为“额勒恰”,这个工具与弹弓类似,都用来投掷石头,但材料与原理并不相同。“额勒恰”的主体是一个布袋,布袋两端各有两条细绳,牧牛人将石头装入布袋,再将两端的细绳合拢在一处,举在空中快速抡转,抡得越快越圆,蓄力便越足,待积聚一定势能,快速松开一端,使布袋中的石头疾速飞出。石头飞出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嗡”,伴随着这个声音,石头被掷到牦牛身边。受到石块以及声响的惊吓,牦牛会向相反的方向狂奔,一旦有一头牦牛受惊奔跑,它周围的牛群自然会随其奔跑。久之,牦牛形成条件反射,听到“额勒恰”的声音,便会下山,朝牛圈的方向奔去。使用“额勒恰”的赶牛效率,明显远超口哨,牧人不需费太多力气,便能将远处的牦牛聚拢在一处,将它们赶下山去。
出发不久,我们来到一处巨大的河谷,此时河谷已完全干涸,只剩中央的位置露出一块巨大的“冰床”。桑君说从前这是一条大河,水量充沛,甚至能够卷走牦牛。如此看来,近年全球气候变暖对于这里的影响也十分巨大。舅舅的草场在山坡对面,我们只好在此处分道扬镳,他先去帮舅舅赶牛,而我继续随牛群下山,找一处合适的位置等他汇合。
桑君一走,赶牛的进程便陷入停滞。我只能用微弱的口哨声音向牛群示意,然而牛群并不理会我,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吃草。我不断捡起石头,掷向牛群,它们听到声响,稍稍一动,便又停下。我万分灰心,找到一块巨石,往地上一靠,开始等待桑君的归来。未过多久,山顶突然出现一个身影,他手持额勒恰,不断将山上的牦牛向下赶去,飞石所到之处,牛群无不惊慌奔逃。那男子我并不认得,然他犹如神兵天降,不断利用额勒恰将剩余的牦牛赶到我的身边。同时,男人打出手势,示意我带领牛群继续向山下走。我只好起身,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高原之上,天气变化无常,刚刚还是晴空万里,顷刻之间,云雾飘过,天地霎时一片苍茫,变得晦暗阴沉。跨越河谷时,我突然感受到雪花的降落。然而,不消几分钟,细雪便又骤停。反反复复,天色不断在阴晴之间摇摆,而变幻莫测。
- 手持“额勒恰”的桑君
- 河谷已经干涸,其中只剩碎石。高原上天气反复无常,刚刚还是晴空万里,此刻天色骤然黯淡,空中飘落细雪。
一小时后,桑君重又出现。他从远处走来,手中挥舞着额勒恰,不断将四散的牦牛汇聚到一处。桑君虽早已习惯高原生活,但长时间的奔跑,此刻令他疲惫不堪,他坐下后遂点燃一支烟。直到天色陷入晦暗,我们终于起身离开。牛群每日往返草场,已形成简单反射,十分熟悉回家的路线,无需过多引导,它们自会走在正确的道路。
03 晚
藏区牧民的家,常规的配置中,除一幢简易小屋外,必定还有一座或是数座牛圈。牛圈的围墙以石块垒砌,其中大部分空间是露天的,夜里牦牛便直接睡在地上。但牛圈一侧通常会垒一排低矮的牛棚,或是用木头搭一排牛栏,供牦牛幼崽以及体弱的牦牛休息。
牛圈的旁边,大多会放置着几个白色布包,专门用来存放牛粪。风干以后的牛粪,是牧区中最为重要的燃料,每户牧民家庭,每日至少需消耗干牛粪数斤。
桑爸桑妈已经先于我们回到家中,我们将牦牛赶回牛圈后,他们还要查看牦牛的情况,再单独投喂小牛。大概桑爸桑妈了解一些汉族习俗,今天到州上时,他们特意买回许多饺子皮,今晚要为我包水饺。桑爸取出案板,剁肉、调馅、包饺子一气呵成,他面露喜色,自豪地说到自己十分擅长烹饪。除此以外,我发现桑爸对家中的所有活路都驾轻就熟,而且一向闲不住。这一点,桑爸与其他藏族男人有很大不同。
每至傍晚时分,桑君的家中都会聚起许多人,如他的舅舅、表哥、姐夫、表嫂等。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这几乎是一天的劳作之后,他们能够得到的唯一的放松机会。晚饭后,桑爸取出今天的战利品,他们从州上回来时,为家中的每个成员都准备了一份礼物。奶奶得到一大包零食,给桑妈和桑姐的是两件棉袄,桑君的礼物则是一副墨镜。至于桑爸,他为自己买了一件POLO衫,拿过衬衫后,他剪掉吊牌便直接换上新衣。
所有人都围在火炉一旁,投入这一场家庭聚会之中,气氛欢快热烈。桑舅谈起下午的事情,我恍然大悟,刚刚在山顶赶牛的那个男子正是他。然而我完全不懂藏语,很难加入他们的对话。
桑爸会简单的汉语,他说自己与桑妈都是共产党员。对于父亲,桑君感到极为自豪,他称赞父亲十分聪明,若父亲幼时能够读书,那他肯定会有更加辉煌的一生。桑爸年幼时,曾念过小学一年级,但开学一个月后,他便被自己的奶奶召回家中,不许他再到学校。那时家中正缺少人手,若是桑爸到学校念书,那么家中便又少了一个劳动力。如此,桑爸回到山上继续放牛,此后再未进过学校。从前藏人十分轻视学校教育,但如今由于义务教育的存在,这种情况大有改观,然而藏族青年进入大学或是继续深造的比例仍然较低。
人们在乍富以后,很难保持内心的平静。尤其年轻群体,不免浮躁,虫草的炒作使得他们的家庭突然获得巨额现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如何将这些钱花出去。据我的观察,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流向车贩的手中。藏族男人大都酷爱汽车,而且换车的频率很高。桑君亦不例外,读高中时,桑爸便为他购入第一辆汽车。随后的几年中,桑君更换了几辆汽车,包括路虎、奥迪等豪华品牌,虽大都为二手车,但价格不菲。这几日在山中,桑君提到最多的一个词,便是“quattro”,他时刻都在念叨奥迪旗下的几款性能轿车,并热烈地同周围所有人进行讨论。每每谈到汽车,桑君容光焕发,眼中似乎闪出光芒。去年,他刚刚换了一辆新车,但眼下,他已经在为购买下一辆汽车做着准备。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虫草如何改变着牧民的生活?物质层面的变化显而易见,但更深层次上,这种乍富如何影响他们日后的走向?或许,甚至能够从某个角度改变民族文明。有无虫草,已将牧区中的藏民划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群体。依靠自然资源拥有巨额收入,往往使人消费无度,而且据我的观察,多数牧民家庭并无储蓄、理财的意识及能力。既有乍富的一日,那么自然有潦倒的可能。倘若有一日虫草市场降温,或是虫草的数量、质量大幅下降,牧民的收入亦会大大减少。然由奢入俭难,他们是否想过这些风险,又是否具备抵御风险的能力?这是一个值得长期关注的问题。
- 这几日是周合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候,大批挖草者开始进山,在桑君家一旁安营扎寨。
然而夜谈开始不久,我的身体开始产生强烈的高原反应,严重的缺氧使我头痛欲裂,几乎痛不欲生。刚过九点,我便打算回屋休息。起身以后,天旋地转,我稍稍一动,头便痛得更加厉害。直到上床,这种反应仍未得到缓解,甚至愈来愈重。我摸了一下额头,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烧。我不清楚这是缺氧引起的高原反应,还是白天的剧烈活动所致,亦或是因为室内外巨大的温差而感染风寒,总之,我感到身体极度不适,剧烈的头痛伴随着发烧,使我浑身疲软,酸痛无力。
我不愿过多麻烦桑君的家人,更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便起床找药。打开行李箱,我取出提前备好的感冒药和止疼药,用饮料送服,吃下药后,我又回到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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