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行雨
父亲带我打浆洗的那个夏天
东河滩清澈的河水刚好及腰
我带儿子去打浆洗的这个夏天
只有干河滩裸露的脊梁
记忆可以在片段的拼接中重现
逝去的水就像逝去的时间
无法再现
——《逝去的记忆和水――干涸的东河滩》节选
东河滩,即县城东河水流经现在的一号桥附近的一小段流域及滩地。河西岸是河阴镇城东村,河东岸就是我们村,上下毗邻周家、下罗家两村。河道东边是一整片绵延的小树林,不知其始,终至黄河岸边。树林东边是村里的麦地。
所谓的“打浆洗”,其实就是游泳,但也不完全是,因为,少年时的我们,约伙伴们“打浆洗”,还包括了玩尿泥、玩沙、玩捉迷藏等游乐项目,也包括了偷土豆、烧地锅等简单欢快的野炊。所以“打浆洗”应该是到水边玩耍的泛指,但主要还是以玩水为重头戏。
“打浆洗”,这词比游泳、戏水等词语要鲜活形象了许多。“浆洗”,原意是用米汤、淀粉水等浸泡,用清水漂洗的古老洗衣方法。与我们经常在裹满泥沙的河水里打滚翻腾的嬉戏有异曲同工的相像。
那时,东河水和县境内的黄河水一样,春冬季节极为清澈碧透,而夏秋,则经常泛黄,这跟雨水多少有关。那会儿,打浆洗的记忆里,河水清少而浊多。
那是个难以忘却的童年,那是只能追忆的过往,那是只有在梦里翻滚着或清或浊的河滩地。
小时候,七八月份的村庄,是充满活力和激情的,到处一片忙忙碌碌、热闹非凡的丰收景像。黄澄澄的麦子熟了,沉甸甸的弯下腰,在随风摇摆;田间地头,豆角也饱满了,张着裂开的嘴巴,“劈叭,劈叭”欢快的叫闹着;果园里,树枝挂满脆甜诱人的水果,引诱着难填口腹之欲的我们。最开心的是,地里的洋芋(土豆)秧尽显枯萎之态,洋芋可以开挖了,打浆洗、烧地锅的季节到了。
高原的夏天,没有知了烦躁的鸣叫,天气却依然闷热的好似蒸笼,毒辣的阳光连同紫外线,没有任何遮蔽的洒向大地,刺痛我们的身体。草丛里、麦地里所有不知名的虫豸,都难耐酷热的发出各种急促尖厉的叫声,这叫声,混杂着热风的滚滚麦浪,让我们愈加难以抑制的狂躁不安,觉得天更热了,急需一场酣畅淋漓的疯狂。
随着巷子里一声声熟悉的口哨声,此起彼伏的响起,一帮小伙伴,迅速的聚合了。在女孩子们羡慕、委屈的目光里,围成一圈,不到二分钟,谁去挖土豆,谁来望风,谁捡装土豆;谁弄土块垒锅、谁捡柴……一切行动安排,井然有序,绝无遗漏。至于望风,是因为土豆肯定是别人家的,伙伴们都不会去挖自家地里的,要留着过冬。所以只能委屈别人家的地了,往往会选择下罗家村的,谁叫两村的土地挨得近呢?况且前几天他们还挖了我家的。
那会儿,从来不说偷土豆,把一切当成很自然的,理应如此的事情,就像孔乙己认为的“窃书不谓偷”一样理所当然。
摄影/行 雨
烧地锅是打浆洗的前奏,吃饱了才能玩好。我有时也在纳闷儿,为什么现在却经常教育儿子,吃饱了才能安心学好,而忘记了玩耍是孩子的天性。“时代不同了”,我只好这样给现在的自己随便找个借口,却忘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古训,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快乐童年是在玩耍中度过的。
确实,时代真的不同了。自从儿子出生,家里只有他一个小孩儿,院子里也找不到玩耍的孩子。就算有,现在的小孩都比较自私,很难玩到一起。即便回到乡下,村子里也没有多少孩子在外面玩耍。不是在家里埋头学习,就是在外面兴趣班学习,或者沉迷于电视手机。现在的孩子相对于儿时的我们,眼界宽了,获取知识的渠道也宽了,他们的玩具趋于更加精致时髦的工业化。他们远离了泥土,远离了乡音,他们的童年也未尝不是幸福的,但是,至少比我们的童年少了一些无拘无束的欢乐。他们的幸福是约束了自由的天性,在各种约束和限定的框架内,被规范了的可以预知的幸福。而这种幸福和快乐的差距是时代的缩影。
大家伙儿迅速地在小树林和河滩中间的空地上,烧上地锅,“石头、剪刀、布”, 输了的垂头丧气看守地锅,赢了的在输了的小伙伴们嫉妒喷火的目光注视下,三下五除二,剥光自己全身上下仅有的几件衣服,以胜利的姿态,赤条条,“嗷嗷”的叫着冲向平缓流淌的东河滩。“噗通、噗通”接二连三的扎进东河滩的怀抱里,瞬间被久违的清凉包裹。
伙伴们欢快地在或清或浊的河水里翻滚着,大些的,在稍深处用笨拙的姿态练习“狗刨”,小一些的,在稍浅处躺着、趴着,跪着,扑腾着脚丫,激起片片四溅的水花,溅到旁边的伙伴,立即引来一连串的报复。
寂静的东河滩瞬间热闹了起来,充满了勃勃生气,填满了孩子们的笑声。玩腻了,就到沙滩上把自己埋在细柔绵软的河沙里,来个美美的沙滩日光浴,却难免被捣蛋的伙伴们踩醒,紧接着就又是一场你追我赶,沙子纷纷扬扬的“抢滩登陆战”了。
跑去看看,地锅还有一会儿才能烤熟。那么,游戏继续,一排站在沙滩上,面朝刚刚爬出来的天然泳池,扶着“小鸡鸡”,卯足了劲,比比看,谁能尿的最远最高。然后,赢了的人,志高气昂的双手叉腰,挺着疲惫的“小鸡鸡”,得意地炫耀一圈,以示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要不然就玩“孵小鸡”,跪在地上,用沙子掩埋“小鸡鸡”,然后尿尿,再从最外层一点一点的剥离干沙子,露出被尿液湿润、凝结的沙球,相互比试沙球的大小和浑圆程度,来确定输赢。真是可笑而不可思议的游戏,特别是“孵小鸡”游戏,我从来没听说其他地方的小孩玩过。
游戏的时间过的很快,太阳已略微偏西,在地锅里闷烧了许久的土豆终于熟了。在推推搡搡地嬉笑里,大家很平均的分吃外焦里嫩、香喷喷的土豆。冒着热气,烫的无从下手的烤土豆,狼吞虎咽地三两下就下肚了,只剩下一圈黑乎乎沾满黑灰的面孔和十来只黑手,大眼瞪小眼,傻傻地互相笑骂着。当然,作为补偿,守土锅的会多得到一颗完整的土豆。
把浸湿的衣服拧出水,浇灭柴火,再盖上厚厚的一层沙土。既保证不会复燃,点燃树林闯下大祸,又可以完美的毁灭现场,小伙伴们奸计得逞,露出会心的笑容。
那时,掩埋并确认野外的火种是否完全熄灭,是下意识的自觉、自主行为,是从小从父辈们言传身教里继承的质朴原始的环保和安全意识,是深入骨髓,发自内心深处,对家园、对自然的爱戴和保护。不像现在,动辄就是人为疏忽引发的森林失火、草原失火。在这个处处讲环保、讲安全、讲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年代里,到底我们的文明和传承遗失在了何方?
引以为豪的是,直到现在,每次到野外烧烤或踏青,儿子都能自觉地帮我主动承担起灭火、防火的重任。
也许再过几年,找一片宁静的河滩地或小树林,去悠闲地享受周末或假期,春季踏青和烧烤也会成为一种极致的奢求。因为通往河滩地的所有岔道口都被政府封闭了,或被如雨后春笋般林立的商业化采青点、农家院堵死了,黄河沿线的树林更是挂满了“严禁烧烤”的牌子。其实,堵不如疏,一堵或一禁了之的做法,我认为过于简单粗暴了。
每当,我给儿子讲童年打浆洗的故事,他总是双手托着下巴,扑闪着大眼睛,静静的听着。偶尔,羡慕或疑惑的问着:“真的吗?” “有那么好玩吗?”直到儿子上小学二年级,暑假的一天,他问我:“你打浆洗的故事真的假的?爸爸,你能带我去玩一次吗?”。于是,我决定带他和夫人去观瞻我们曾经的战场、我们的泳池,共同去追寻缅怀我的童年、我的过往。
开着车,往好几年没有路过的一号桥进发,远远望见桥头时,心里一沉,因为眼界里本应葱笼苍郁的小树林不见了,代之以稀疏的几幢建筑,有些还未完工。有些心慌的我,把车匆匆停在路边,拖着儿子,几步赶到桥头。目光里,整个东河滩看不到一滴水的痕迹,那怕是一汪积水也没有剩下。干枯的河滩,裸露的河床上到处是挖沙取石后大小不一的坑洞,就像刚刚被炮火蹂躏过一遍又一遍……
“老爸,你不会是骗人的吧?小树林在哪里?河水在哪里?我怎么没觉得有多美?你玩过水吗?”儿子在旁边小声的问我。
我赶紧抱起他,边指边解释:“你看,那块河滩沿就是我们经常玩的地方,旁边现在工地那块地,一直往下,到黄河边,都是树林”,“以前,这里水好大,下雨后,肯定能没到你脖子,站在水里,什么也不要做,安静地站着,鱼儿在腿上蹭过来蹭过去,痒痒地,真的,不骗你,我还抓过鱼,浑水摸鱼,真的可以做到的”。我略显着急,用苍白无力的语言解释、辩解着。“你怎么哭了”“我没哭,眼里吹进了点尘土”。我回答道。成年人为什么总用这个粗糙的谎言欺骗小孩呢?“为什么树被砍了?水又去了哪里呢?”儿子又问。天真的小孩总是有太多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有些烦躁,心不在焉的说着。聪惠的夫人,很有眼色的带孩子在旁边说起了别的话题。
是啊,树被砍伐光了,因为县城里有许多树,也不缺这几棵。为发展经济社会腾点地方,也无可厚非。可是,水上哪里去了?
我去上大学前,河滩里还有满河床的水在欢快的流淌。一九九七年夏天的那场暴雨,洪水甚至冲跨了我脚下原来的大桥;几年前,我上果洛时,河滩里依然水波荡漾,我还看到过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打浆洗,我还笑着对夫人说:“看,那就是小时候的我”。可为什么,短短几年,水就不见了,只剩下干涸的河滩,裸露的河床呢?我们可是在三江之源,在黄河的源头,在中华的水塔上啊,怎么可以没有了水!我有些悲怆的望着与我的记忆远去的现实,魔怔般站着,喃喃自语。
午后,灿烂的阳光下,桥上穿流不息的车辆不能代替消失的河水,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对我的悲伤浑然不觉。
“爸爸,起风了,到处是土,我们回去吧”,百无聊赖的儿子稚声稚气地喊着。“我来开车,你爸陪你”,夫人开着车,在儿子的吵吵闹闹里,我们仨有些心灰意冷的回家了。
此后的好多年,我再未向夫人和孩子提过关于东河滩的任何往事。沉默并不是最好的躲藏方式,但至少可以用沉默掩藏自己的悲伤,逃避无法承受的现实。
前两年,听说县上的南灌渠水利工程即将完工,也看到政府在下大力气积极地整治河道,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东河滩应该又有水流淌。甚感欣慰,期待之。
人是万灵之长,但人永远不会也不可能成为自然的主宰。大自然慷慨的养育了全人类,就像父母无私的养育子女一样,不计任何回报。我们不能,更不应该索求无度,变本加厉的去伤害他们。而是应常怀感恩之心,感激之情。
万事皆有度。我们应该对大自然始终有所敬畏。以破坏自然、牺牲环境为代价,过度的追求社会、经济发展的梦想,早已被现实所击破。大自然的报复接踵而来:雾霾遮掩了大半中国、全球变暖、水灾、干旱、极寒天气的蔓延……难以想象一颗蔚蓝的星球变成枯黄会是怎样?也无法想象重回冰川时代是多么的可怕。
万幸的是,大自然也许还留下了许多修正的机会。“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个说法真好,美好的就像儿时的梦境一样。
站在南海殿的最高点,我在菩萨的目光里俯视,那一块块难看的伤疤不见了,只看见树木葱笼茂盛,只看见绿树掩映的村庄,袅袅炊烟,在微风中飘散……
2019年5月8日贵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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