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建华(节选)
车出西宁后开始下雨,到了湟源县城雨水更大。听说昌耀诗歌馆在丹噶尔古城,我们从西门楼开始一路询问,却只有两个人知道,也说得并不是很详细,其他人则是一问三不知。
丹噶尔是藏语“东科尔”的蒙古语音译,意为“白海螺”。丹噶尔古城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间,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这儿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分界处,农业区与牧业区在此衔接,商业、军事、宗教、民俗等多元文化在此交融,唐蕃古道与丝绸南路在此穿越,素有“海藏咽喉”“茶马商都”“小北京”之美称。街头游弋打着花伞、穿着各式服装的中外游客,大都是问询蒙藏地区工艺品的价格。长不足千米的主街上,连接着城隍庙、火祖阁、关帝牌坊、丹噶尔厅等建筑,有的是古旧样式,有的是修旧如旧,不过看起来还蛮协调。
没有料到的是,这个边远县城居然有一座文庙,旁边是城关第一小学旧址,不是黄土庄廓,而是青砖围砌。看那大门电脑雕刻的木板楹联:“丹城多风光,阅历周边亦英伦;湟水正茂志,芬芳凌云点乾坤。”两边窑洞式装池,红星下方是竖幅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上面两边可能是横幅校训:“教学相长,知行并重。”站在那儿遐想半天,时空悠悠,岁月旋转,颇有沧桑意味。据说建于民国七年(1918),是由县知事陈泽藩动员社会富商集资修建的。因为陈泽藩是湖南人,所以整个建筑具有南方园林风格。
踅进去后,先是院内矗立着一尊昌耀雕像,比他本人在世时年轻阳光,脖子上有好几条哈达,其中一条金黄色。凄风苦雨中,我向这位世界级大诗人鞠躬如仪。先前尚有些模糊的“昌耀”二字,这时慢慢地显现出来,而且愈来愈清晰。
昌耀本名王昌耀,吾湘桃源县三阳镇王家坪村人,出生于一个世代耕读的乡绅之家。1950年14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38军114师文工团员,后在朝鲜战场头部负伤回国治疗。1955年河北省荣军学校毕业派赴青海,两年后因诗歌《林中试笛》(二首)被错划“右派分子”,昌耀并非一个脆弱的文化人,一个矫情的“大山的囚徒”,他的身上流淌着湖湘人的血性,特别霸得蛮吃得苦耐得烦,特别崇尚“打落牙齿和血吞”。他熬过了反右、文革那样极左的年代,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戕,这样的抉择该有多么绝望啊!
如今昌耀成了一张闪光的招贴,写诗的人都喜欢往自己的身上粘。尤其是在西宁,“说昌耀”几乎成了一种文化时尚,一种身份的遮羞布。在他曾经受苦受难的地方,在他平反后继续遭遇白眼的地方,在他饿着肚子昂首走过的地方,一些神情暧昧的男女,在饭桌上灌着青稞酒,抽着兰州烟,啃着八眉猪,红口白牙,煞有介事,大谈“我的朋友王昌耀”。其实,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见过昌耀,或者根本没有任何交情,更没有向困窘中的昌耀伸出过援手。面对异乡客沉静的凝视,他们开始吞吞吐吐,继而闪烁其辞,缘于根本没有动过瞻仰昌耀遗像的念头。很多人不知道丹噶尔古城在哪里,不知道昌耀诗歌馆在哪里,他们只说对自己有用的昌耀,昌耀就这样被绑架,被消费,被世俗功利了。
大学毕业前夕,1986年5月18日,西宁五四大街书店,我终于买到了期待已久的《昌耀抒情诗集》,青海人民出版社同年3月版,3000册印数即便放到现在,也已经相当可观了。首先读的是后记,语言魔幻就像其人其诗一般神奇。“写作年代上限1956年,下界1984年,跨度有二十八年之遥。
昌耀诗歌馆建成于2008年夏秋之季,由原来的海峰书院改修而成。我们逡巡院内,正端详着廊柱嵌名联:“昌化若山极崇伟;耀德雨水同清幽。”忽然听到有喜鹊连叫几声,喜鹊怎么会在雨中叫呢?众人颇感惊奇。同行者小伍说,这是昌耀先生显灵了,他知道你来看望他了。进馆内参观拍照,目暏那些书籍信件、诗词手稿、报纸修改大样和各种生活工作用品,心里涌起万千思绪。
临走时,我向先生铜像再三鞠躬,想起他一生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不由得热泪盈眶,话语哽咽。再起身时,雨歇云开,阳光也出来了,大家都感到非常奇异。
前往青海湖、柴达木的路上,我一直在反复默诵昌耀先生1981年9月21日早晨写的《丹噶尔》一诗:“在高岭。/在从未耕犁过的冈丘,/粘土、丝帛和金粉塑造的古建筑,/原是没有泉水保障的/冒险的城关。//我太记得那些个/雄视阔步的骆驼了,/哨望在客栈低矮的门楼,/时而反刍着/吞自万里边关的风尘。/我记得卖货郎的玻璃匣子,/海螺壳儿和鼻烟壶/以同样迷幻的釉光/吸引着草原的老者。/我记得黄昏中走过去的/最后一头驮水的毛驴。/而弥漫着柴草气味的巷道口/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曾是温暖的天堂……/琉璃瓦的丹噶尔——我因此而记住了你古老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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