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王母,我们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应当是吴承恩《西游记》中塑造的,玉皇大帝的官配——王母娘娘,她是众女仙的统领者,掌管着瑶池与蟠桃园,形象雍容华贵。
那西王母又是哪路神仙?
西王母是王母娘娘的“前身”,二者之间身份的过渡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The Peach Festival of the Queen Mother of the West》Fang Chunnian 17th-18th century
最早的记载是在《山海经》。
开始时,西王母是一位住在昆仑上,类人类兽且不知性别的图腾神,豹尾虎齿,外形“狂野”。“他”主宰瘟疫刑罚,看起来十分不友善。因为《山海经》的成书时间很长,所以在书中后半部分的描述中西王母已完全脱离兽形,像人一样凭几而坐了。
到了战国、秦汉时期,西王母形象已经完全“人化”,其神权也出现了世俗化倾向。
青海省海西州野牛沟,一个人烟稀少的荒僻之地,传说西王母曾经涉足过这里。
摄影/郑云峰
在《穆天子传》中,西王母自称为“帝女”,居住在瑶池之上。穆天子驾车西游经过昆仑,二人还曾把酒言欢,共游昆仑,总之就是宾主尽欢,颇有些“郎情妾意”。而且西王母还向穆天子透露“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到了《汉武帝内传》里,西王母被塑造成一位三十岁左右,但容颜绝世,难掩天资的“灵人”。
西晋张华在《博物志》卷八中,详细描写了好求仙访道的汉武帝与西王母见面的场景:七月七日夜间七刻,西王母乘坐紫气萦绕的仙车而来,还有青鸟陪侍。总之就是阵容强大。
东汉张衡的《灵宪》里记述了《归藏》(成书于战国初期,已失传)中西王母给后羿不死神药后被嫦娥所食的故事。
在这些记载中可以很明显看出,西王母由恶神向吉神转变,而且掌有长生不死之权。
东汉中后期,道教兴起。一方面,由于西王母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和民间影响力,另一方面也是基于两者信仰内容上的相同——都以求长生不老,修道成仙为信仰的最终目的。西王母被吸纳进入道教神仙谱系,成为女仙的领袖,直到后来演变为王母娘娘。“使人寿若西王母”成为道教思想中成仙而长生不老的最终目标。
敦煌莫高窟第249窟中,西王母着汉装袖手而坐,御者立其侧。四凤挽车,车顶悬华盖,车后扬旌旗。彩云飘荡,展现了广阔无垠的仙灵和神兽的天域。下部山峦树林中,黄羊、野猪、野牛和灰狼等觅食作乐。
摄影/孙志军
很多道教典籍,如《太平御览》中都有西王母传道的记载。此时西王母的形象也已经足以匹配她的神格,东汉张衡在《思玄赋》中用极浪漫华丽的辞藻描写西王母的美貌,甚至在洛神之上。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西王母都是作为道教尊神、女仙领袖出现。直到元明清时期,通俗话本盛行,西王母的形象进一步世俗化,其神性减弱,人性的一面更加凸显。此时西王母也换了称呼,改成了在封建官僚制下显得更相称的“王母娘娘”,每逢三月三日她都会召开蟠桃会,这蟠桃就如同长生不死灵药。
从掌握生死大权,独一无二的大神变成男性神的从属,神职被弱化,虽然形象、气度美化了,亲和力和政治地位也提升了,但综合来看,西王母这“职”,不升也罢!
从古至今,我们中国人对西王母的蟠桃盛宴充满无限的想象。《Title The Banquet of Queen Mother of the West 》,Artist anonymous Korean, Joseon dynasty 18th-19th centuryPaintings 现在收藏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
国人不但喜欢造神,还热衷于给“单身”的神仙配对。西王母是如何从一位孤独无偶的凶神,成为玉皇大帝的皇后——王母娘娘呢?
这个过程大概从汉代开始,阴阳五行学说在其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阴阳五行说把西方、女性划入同一系列当中,都属于阴,而“阴阳相通则万事顺,阴阳相生则万事生”,这就需要一位主东方、属阳的角色来与之相匹配。
文献记载中最早与西王母匹配的是周穆王。穆王去到西王母所居之地拜见,二人在瑶池之上,饮酒、奏乐,互诉衷肠,见于《穆天子传》。
《列子·周穆王》中也提到穆王笃信神异之人,曾驾车西游到达过西王母所在之地。
从历史地理学意义上来看,“西王母”应是一个母系社会部落的首领,活跃在中原以西,今昆仑、祁连两大山脉之间的广阔地带,而周穆王又称“穆天子”,代表的是东方大国的君主,东西、男女相对,且身份地位相当,自然再合适不过。
《穆天子传》中讲到西王母在瑶池宴请周穆王,但瑶池究竟在哪里,历来说法不一。地处青海省海西州的西王母瑶池,就是传说中的地点之一。
摄影/郑云峰
有意思的是,出土实物中最早与西王母形成“阴阳组合”的却非“男主角”周穆王,而是风伯箕星(至少从目前发现来看是如此)。
山东省长清县孝里铺孝堂山石祠中是一座单檐悬山顶的东汉石祠,西王母被描绘在西侧壁三角形山墙顶部,身旁还有仆从和一只正在捣药的兔子,与她相对的东壁山墙顶上描绘着一位悬空巨人,他正鼓腮用不知名的器物吹开一栋建筑物的房顶。这位巨人可以认定为风伯,也就是箕星。
汉代人们普遍相信“箕主八风”“箕为天口,主出气”,东汉时期人们对箕星更是崇拜,认为它“润之于风雨,养成万物,有功于人”。
这一点在司马迁的《史记》、东汉应劭的《风俗演义》和蔡邕的《独断》中都有记载。
箕星位于天之东宫,“这种与东方以及龙的相互关联关系解释了箕星被视为阳性象征并被用于表示东方方位,从而与表示阴性、西方方位的西王母相对,揭示了箕星在东王公尚未创造出来之时与西王母相对的合理性。”
东王公西王母汉画像石。1956年安徽省宿县褚兰镇夏町村出土。
风伯匹配西王母的组合模式流行时间并不长。正如信立祥先生所说:“将风伯与西王母相对应,把二者分别配置在祠堂东西侧壁的最上方,从配置方位上说虽无错误,但从二者的神格来说并不正确。……但由于与西王母相对应的男性仙人还没有被创造出来,早期祠堂画像中用风伯与西王母相对应,可以说是一种权宜之计,……这也正是风伯与西王母的对应配置在早期祠堂画像中流行的原因。”
事实上,自东王公出现以前,与西王母相匹配的神祇一直不稳定。除风伯之外,还有一种“子路配西王母”说法,不过坚持此说法者不多,遂在此不表。
《The Banquet of Queen Mother of the West 》 from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
东王公出现之后,箕星的位置便被逐渐取代了(当然也不排除某些地域依然有使用)。
巫鸿曾指出:“汉宇宙哲学认为阴与阳是两股极端对立的力量,它们在无数成双成对的力量平衡中来显示自身 , 如东与西、男与女、兽与禽、天与地、日与月等等。……东王公形象的塑造也同样出自这样的考虑,甚至他的称谓都与西王母构成完美的平衡对应,从而揭示他存在的合理性。”
现存较早的关于东王公、西王母的记录,见于东汉成书的《吴越春秋》以及汉人托名东方朔的《海内十洲记》等志怪著作中。
永乐宫西壁《朝元图》 东华上相木公青童道君(东王公)
永乐宫西壁《朝元图》 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西王母)
《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中说“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曰西王母。祭陵山于会稽,祀水泽于江州”,其中“东皇公”即东王公。这条记载说明东王公和西王母已存在明确的对应平衡关系,分别代表了东、西两个方向,主司阳和阴。
汉代《神异经.中荒经》中记载:东王公与西王母每年在昆仑山铜柱上一只名叫希有的大鸟背上相会一次,就如同后世的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这也为二者在后世以配偶关系,共同管理仙界奠定了基础。
在青海的一些地方,西王母信仰一直很兴盛。人们需要瑶池这样神秘、飘渺的地点,来作为传说与向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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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人认为阴阳两气的和谐与顺畅是恩福和长寿的根源,所以在各种艺术形式中表现阴阳对立是那时期的一大重要特征。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木质髹漆彩绘“孔子衣镜”,从文字和图像两方面(王国维先生的“二重证据法”)为这一说法提供了实物证明。
镜框上部绘有两个正坐的人物形象,面向观者席地而坐,头向内侧倾斜,略呈对视状,两者之间有一只朱色的衔珠凤鸟。根据《衣镜赋》上的文字:“西王母兮东王公,福憙所归兮淳恩臧,左右尚之兮日益昌……□气和平兮顺阴阳,□觞[万]岁兮乐未央。”可知两者的身份为西王母和东王公。
青海省湟源县日月山下的宗家沟石室群,据说曾是西王母的居处。传说的“西王母国”并没有完全被学界确认,而流传已久的“西王母石室”或许可以为传说提供一点线索。 摄影/郑云峰
建于东汉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的山东嘉祥武梁祠,一直被认为是有关东王公、西王母图像的有力证明。东王公、西王母的图像刻在东、西山墙上部,他们各自端坐于宝榻之上,除了空间上各居东西,人物形象也能看出相互呼应的关系。
后世随着道教体系愈加完善,东王公、西王母这对“官配”的形象也越发匹配,见于北宋的《太平广记》与唐末五代杜光庭的《仙传拾遗》。
早在数千年前,羌人的祖先就广泛活动在东至甘青交界,南至果洛黄河沿、玉树通天河地区,西至柴达木盆地西缘,北到祁连山南麓的辽阔地域。传说中的西王母很有可能就是在昆仑生活的羌人部落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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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娘娘与玉皇大帝这对地位最高夫妻组合之所以普遍为大家所接受,与元明清文学作品不无关系。
要说玉皇大帝是何方神圣,那又是另一个大话题了。我们只需要知道玉帝真正被塑造出来,那是在唐朝,而升至昊天至高无上第一尊位,则是宋代才开始的。(宋真宗赵恒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正月初九日,加封玉皇大帝为“昊天金阙至尊玉皇大天帝”。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年),又加尊号“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
入宋以后,玉皇大帝信仰兴起,但将玉皇大帝与西王母相配,却并非一蹴而就。到了元明小说中,西王母才真正与玉帝配对, 玉皇大帝所下的诏令叫“圣旨”,西王母所下诏令则称“懿旨”。此时织女、七仙女也从一般女仙,逐渐演变成为王母的女儿们。
青海省海西州的冬季牧场,数千年前曾是古羌人的生息之所。
摄影/郑云峰
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民间传说多是从生活本身出发,但又并不局限于人们认为真实、合理的范围之内,往往还有异想天开的成分。
西王母拥有和凡人一样的家庭,而且和普通妇女一样有日常的喜怒哀乐。抛开她华贵的外衣和冠冕的称号,西王母的“人性”特质与常人无异,她并非是强势的执法者, 而是像人间后妃般依循母职,只能管管后院女眷及儿女之事,对朝中事务反而无力干涉。
昆仑山这片神秘的土地到底还蕴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摄影/郑云峰
至今,在青海乃至中国西部的民间仍然流传着有关西王母的诸多神话故事,甚至有些地方每年还为她举行庄重的祭祀活动。尘世中的西王母,率领部众走过春夏秋冬,逐渐消逝在草原深处。但是她却以另外一种形象,在人们的想象中得到了永生。
创作团队
封面摄影:董卫东
撰文:彧卿
图编:HonYi
审校:有刺客
参考资料:
姜生等《汉画像石所见的子路与西王母组合模式 》
迟文杰等《西王母文化研究集成·图像资料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年。
暨南大学 张富泉 硕士学位论文 《论东王公、西王母图像的流变及特征》
巫鸿著 孙妮译《“ 阴阳理论 ”与汉代西王 母东王公形象的塑 造— 山东武梁祠山墙画像研究 》
巫鸿著 李凇译《论西王母图像及其与印度艺术的关系 》
金军华《也谈〈神异经之成书年代—兼与李剑国先生商榷 》
信立样《汉代画像石综合研究》
刘子亮 杨军 徐长青《汉代东王公传说与图像新探——以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孔子衣镜”为线》
王意乐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孔子衣镜》,《南方文物》2016 年第 3 期
部分图片来源:
《三江源》,青岛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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