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陶中华 | 最早的中国艺术，是它们？

安特生本是一位著名的地质学家，1906-1914年曾高坐瑞典地质调查所所长之位。1914年，北洋政府向他抛来的橄榄枝，改变了他的人生。带着寻找铁矿煤矿任务远赴重洋的他，在中国当时混乱的时局中发现了新的人生目标——寻找化石，没过几年便在北京西南的周口店“解锁”了中国旧石器时代的代表遗址，震惊了世界。而安特生并未止步于此，化石的踪迹又让他在1921年来到了河南渑池的仰韶村；后来人们说，那一年即是考古学家于中国大地开展科学考古工作的起点。

吸引这位瑞典人贡献出此后毕生学术兴趣的，是新石器时代的彩陶。在红色的陶胎上以黑色为主的颜料绘制出绚烂的图样，这份人类文明混沌初萌时诞生的艺术奇迹，谁人能不为之倾倒？中国是全球陶器起源的重要地区，在江西万年的仙人洞遗址已发现了距今2万年的陶片样本。发展到公元前5000-3000年，过上聚族定居农作生活的黄河中游先民，则开始以彩陶作为标志性的“黑科技”——为了纪念安特生于仰韶村的首次发现、发掘，如今考古学家便以“仰韶文化”作为上述时空范畴内物质文明集合的代称。

凝视着出土于仰韶文化代表遗址——陕西西安半坡的人面鱼纹彩陶盆，你会想到什么？画面中一共十条游鱼，两条单独，八条与人面组成合体图案，整幅画面兼备生动与神秘。现在人们说这是一件仰韶文化的艺术杰作，但也许在那个并不存在“为艺术而艺术”的史前时代，这幅画面并非“好看”那么简单：有人说鱼生殖时产下大量鱼籽，先民见状深感崇拜，引以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向往之物。久而久之，鱼甚至可能成为了半坡先民的族群图腾，被广泛绘制在精心制成的彩陶器上，用于神圣的原始宗教等活动中，以人鱼一体的形象将正在作法的巫师永远定格。

确实，在代表仰韶文化早期的“半坡类型”中，鱼的形象远不仅见于这例人面鱼纹彩陶盆。而相映成趣的是，鸟纹又是代表仰韶文化中期的“庙底沟类型”常见的彩陶形象。这就让那件著名的鹳鱼石斧图彩绘陶缸变得耐人寻味起来：鹳衔鱼，这莫非是一种图像暗喻，意指庙底沟类型对应的“鸟部落”将半坡类型对应的“鱼部落”取而代之？看似古拙稚趣的画面，或许浓缩了一个时代的风云际会。

只可惜上述猜想如今已难以确证，今天我们凝视彩陶，往往还是不妨将其看作一股汩汩渊流的艺术长河。这条长河可以上溯至距今约7000-8000年前的仰韶文化前身老官台文化，彼时已经出现口沿下饰宽带纹的彩绘手法。彩陶的精髓其实是对铁元素的掌控，因为陶胎与烧制前于胎体上绘制的矿物质颜料，它们的红色或黑色本质上都出自不同价态的铁的氧化物，成品质量取决于原材料的纯净与对陶窑内氧化/还原氛围（供氧量）的把握。有统计显示，现存彩陶在同时期陶器中所占比例仅为4-8%，说它们是当时先民孜孜以求的顶尖科技，如现在的5G手机一般，应该并不为过。

到了庙底沟类型时期，仰韶文化彩陶出现了明显的抽象化倾向，大量由圈点、勾叶、弧边三角彩组成的几何形图案成为了一时风尚。比如你看这件花瓣纹彩陶盆，它的肩部像不像由黑彩留白出了一簇簇五瓣或六瓣的花朵？无论这种彩陶花瓣纹灵感来源自蔷薇抑或菊，对“花”的一往情深，庙底沟先民已表达得淋漓尽致。一种脑洞大开的想法进而认为，“花”是否意通“华”？毕竟华山就地处庙底沟类型的中心地带——你相信吗？这些烂漫洒脱的花瓣，也许就是中华文明的源头。

精彩绝伦的仰韶彩陶犹如从天而降，让刚刚为中国新石器时代揭开面纱的安特生浮想联翩，他忆起中亚地区已经发现的史前彩陶，不禁产生了"中国彩陶源自中亚"的猜想。猜想是否为真？中国与中亚间的孔道甘青地区，便至关重要。安特生“说走就走”，果然于1924年在甘肃临洮发现了马家窑遗址，叩开了中国彩陶又一段黄金时代的大门。后来考古学家以此命名的“马家窑文化”，即为仰韶文化在黄河上游的继承者，距今约5300-4050年。

如今我们已经知道，马家窑彩陶不仅不是仰韶彩陶的源头，反而成为了中国新石器时代彩陶盛极而衰的晚霞。如果不加说明，你能相信这件也出自柳湾遗址的彩陶，年代属于顺承马家窑文化的黄河上游新石器时代末期“齐家文化”吗？而几乎同时期在黄河中下游，新崛起的龙山文化也放弃了对彩陶、红陶的痴迷，需要更高烧成温度的素面黑、灰陶变为大宗。然而彩陶的黯然并不意味着中华文明的车轮也停止了向前，实际上齐家文化已经出现了中国最早的青铜器（铜镜），龙山文化的蛋壳陶器壁已经可以薄至1厘米内。难道真是新兴的“高科技”抢走了先民对彩陶的青睐？一切化作传奇般的谜题，至今吸引着考古学家的好奇。

从此以后，不再作为先民掌上明珠的彩陶，身影便隐匿于中国历史之中。而另一边厢，有别于绘彩后再入窑烧成的彩陶，一种烧成后再绘彩的“彩绘陶”也于新石器时代诞生，迨战国至两汉时期异军突起为高级随葬品的风行之选。只是凝视彩绘陶器那些酷似青铜器的造型与花纹，你会明白，彩绘陶已无法重演昔日彩陶时代的无上荣光。

著名艺术史家巫鸿曾提出，中国艺术史的各时代都有极具“纪念碑性”之物，代表一时先民智慧与敬仰的巅峰。如此而言，当作为华夏第一座“纪念碑”的彩陶重现世间后，那一丛丛拨云见日投下的人类远古曙光，便将照亮近万年岁月的风尘，为我们遥指中国艺术长河的下一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