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第七天,张掖民乐县 距起点敦煌720KM。
酒店设施虽然豪华舒适,但兴奋和忐忑却令这一晚都没睡好。兴奋是因为马上就要去翻越曾多次擦肩而过且向往已久的祁连山,忐忑则是因为从三天前就注意到,今天恐怕是一个雨天。下雨、山路、高海拔,怎么看这也是个作死的节奏。因此时不时惊醒过来刷新一下天气预报,总希望能出现点儿奇迹。
如此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手机上的下雨标志始终如一,窗外天色也确不甚佳,于是在房中踌躇不已。但天色固然阴沉,却也始终没有下起雨来,眼看都快到九点,如果此时还不出发,将无法在天黑前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出发。
一出酒店,天色愈发阴沉下来,但既已经出发,也不必瞻前顾后,趁着还没下雨,尽量赶路。10点半,便来到了30KM外的扁都口。在景区的石碑前整理行装,合影留念。到达扁都口,意味着今天的重头戏终于要开场了。前方电线杆的后面,山势中开之处,正是进入祁连山的山口。
扁都口或扁都谷,这个名字殊无含义,“扁都”二字只是此地汉唐旧称“大斗拔谷”的现代转音而已,而“大斗拔”为匈奴语,其义也已经不明。但从这个名字的来源可知,这是一处闻名数千年的地方了。
扁都口景区入口
从景区入口望去,可以看到周围枯黄的油菜花田,不难想见夏末花开时的盛景,而花田远端逐渐耸起的山地,便是祁连山的主脉了。
而从卫星地图上可以看到,扁都口是一个从河西走廊的平原地带进入祁连山的山口。由扁都口入山之后,沿着由扁都口河冲刷而成的狭窄山谷即大斗拔谷,可通往今天的骑行终点峨堡镇。而峨堡镇所在的那个区域,即使从卫星图上也可以看到,是一个水草丰沛的山间谷地,那就是著名的祁连山草原了。更重要的是,沿着祁连草原中的这条河流一路东行,翻越几处达坂,便可以进入今天西宁一带的河湟谷地,从此可通往中原腹地。因此,扁都口向来便是青海地区与河西走廊乃至西域之间的主要通道。事实上,当年张骞首次出使西域时,便是穿过这条通道进入河西地区,之后霍去病也由此攻略河西。而随后开通的丝绸之路自然也取道于此,因此玄奘当然也走过这条路。这条古道上发生的故事,足够说上一整天的。此行之所以选择了从张掖走扁都口,而非东向武威,其中的缘由也就很清楚了。
扁都口卫星图
说到祁连草原和张骞,不妨再顺便提一下。站在扁都口处纵目东望,数十里外还可以看到一座大山傲然独立于祁连主脉之前,姿态非凡。那就是焉支山了。彼时天气不佳,云遮雾绕,实在拍不下来,网上盗图一张表示一下。
焉支山
焉支山和祁连草原,曾是月氏人和匈奴人重要的牧场,千百年来,从这片草原上走出的骏马,曾横行天下,久负盛名,而今天国内仅存的几处军马场之一,山丹军马场也还在焉支山左近。当年张骞走出祁连山后,便是在焉支山附近被匈奴人所擒获,开始了漫长的俘虏生涯。而当霍去病夺取河西走廊之后,匈奴人悲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也正体现了祁连草原和焉支山对匈奴人的重要性。
以上的种种念头,当时只是一闪而过,因为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因为,下雨了。
担心了大半天的靴子终于落地,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毕竟这几天已经为这次极可能发生的雨战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防水鞋套、冲锋衣且不提,前天甚至在张掖采购了好几件一次性雨衣,沿途还囤积了一些塑料袋以备不测。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上车,进山!
雨并不大,远不足以对骑行造成威胁,大坡度的盘山公路也正是自己擅长的,骑了一段之后,心下大定。然而,当翻越过进山后的第一个小垭口,山前平原从身后消失的那一瞬间,小雨竟毫无预兆地变成了大雪。
话说这一天正是中秋节,传说中的“胡天八月即飞雪”看来可真不是骗人的。眼看着风雪越来越大,竟有些不辨前路的感觉,之前对下雨固然做了准备,但这大雪又是几个意思呢?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令人手忙脚乱,正好此时公路左侧出现了一条岔道,隔着大雪细看,这条路跨过谷底的扁都口河,似乎可通往一座寺庙。此时能找到个遮风避雪的地方就该谢天谢地了,赶快进庙。
这座及时出现的石佛寺,位于一个小小的山坳之中,建筑样式、佛像造型乃至供奉方式都汉藏相杂,倒也有些特色。
山中野寺
在佛前的酥油灯上烤了烤早被冻僵的手,本来想顺便把作为午饭的干粮也烤一下,结果遭到了寺中工作人员的严厉制止。只好臊眉耷眼地走到廊下,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边啃干粮,边观察起眼前的风雪。雪虽然没有停,但也没有了刚开始的那种瓢泼之势,至少现在能看见路对面的山了。
雪中的大山
此时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冷静下来,便发现虽然风雪交加,但气温仍在10°C左右,因此路面上并没有积雪,以手头的装备而言,只要把压箱底的羽绒服也套上的话,对付这样的气温应不成问题。再等待了一会儿,眼看天气没有变得更糟的迹象,便整理装备,继续上路。
出石佛寺后,便进入了扁都口谷地中最为狭窄的路段。两侧山峰如聚,只有一线羊肠蜿蜒而上。大雪,峡谷,这一切不由令人想起两年前扛着车,趟着齐膝的大雪穿越太行山飞狐陉时的惨状。不过那时的山中渺无人迹,且道路断绝,确令人大生恐怖。而此时则道路通畅,进退自如,且气温也并不甚低,相比之下,实也堪称顺遂。这样一想,便踏踏实实蹬着车,享受起这大雪深山独行的快乐来。
此时后面开过来一辆白色的捷达,超过我之后又倒了回来,司机对在这样的天气里深山骑行表示了极大的关切,并无比热情的邀请我搭车,语气诚恳,几乎令人无法拒绝。但就算我想搭车,那辆小小的轿车也塞不下我这些家当啊。几番推辞之后,终于妥协了一下,爬进他的驾驶室,大家交换香烟聊了个天,留下电话号码以备不测之后,遂挥手作别,目送他驶入前方的峡谷之中。
热心的捷达
此时大约是中午时分,大概由于风雪的缘故,此后的近六个小时,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个人一辆车,似乎整座山,整条公路都属于自己了。谷中忽万籁俱静,只有车轮之声,风雪似乎也进不了这段狭窄的山谷,除了担心头顶会不会落石以外,这算是全天中最舒服的一段。
扁都口峡谷
暂时不担心天气,难免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看着眼前的狭道,忽然对扁都口曾发生过的一个著名历史事件有了几分感悟。
隋大业五年(609),隋炀帝巡幸河西,在扁都口古道南端出口附近的覆袁川(今青海门源一带,次日当路过)大破吐谷浑之后,遂领40万大军经扁都口(当然了,那时候应该叫大斗拔谷)北上前往张掖,并大会西域诸国于焉支山下。隋军经过大斗拔谷时,正值六月盛夏,似乎并无风雪之虞。但现实就那么残酷,史书记载:“(炀帝)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霰晦冥,与从官相失,士卒冻死太半”。
“风霰晦冥”,这岂不就是眼前这个场景?隋炀帝他老人家在这里能遇到六月飞雪,并因此伤亡数万人,甚至连皇帝的姐姐都被冻死,眼前这无惊无险的八月飞雪,实不值一提。这个被后世称为“大斗拔谷事件”的诡异事故,究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官员、宫人以及士兵组成所组成的庞大而又混杂的队伍,在只能“鱼贯而出”的狭窄通道内遇到极端天气,一时惊慌,因此产生了严重的踩踏,秩序崩溃后散落于四周的人们由于高海拔和失温导致了进一步的伤亡。淋湿后不能及时更换衣物,再遇上大风,则即使在夏天也是有可能由于失温而死的,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例如,1449年,明英宗率军北征瓦剌,大军在七月初秋时节翻越八达岭时,只因为一场大雨,便搞得“沿途多有僵尸”。当然随后还有土木堡之变的惨事,自不必提。
炀帝大军崩溃的狭窄谷道,应该就是这里了,想到附近恐怕有十余万冤魂环伺,忽觉后颈发凉。再想想那些明代的僵尸..........我这是在吓唬自己玩吗?
不这些胡思乱想也并非无益,因为这令我发现了一个错误。这次装备虽然带的很全,但毕竟还是少了一件东西——冬季使用的防水厚手套。而手上的夏季长指手套,早就被雪水浸透,双手几乎毫无知觉了。干脆脱掉手套,裹上几双臭袜子,再套几个塑料袋以暂时对付。
一个小时后,总算走出了最狭窄的谷地,地势略为开阔。连落石的危险都可以排除,实在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
道路开阔了
雪还没有停
于是振奋精神,继续沿着公路攀升,又爬上一个大坡之后,海拔终于突破3000米,也几乎与此同时,风雪又开始变大了。而雪花也从之前颗粒状的所谓霰雪变成了真正的鹅毛大雪,从照片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雪变大了
这一阵大雪,很快就把周围的群山染了个银装素裹,银蛇蜡象,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黑白两色,自己就在这巨幅的水墨画中移步换景,顾盼自得,却也不觉其苦。
虽然风雪扑面,衣服上的落雪也渐渐结成了一层冰壳,但眼前的群峰耸峙,飞雪连天,河山辽阔,天地茫茫,盛景却非寻常可见。而以单人独骑,身处如此天地之间,所感受到的冲击更为深刻,一时仰天长啸,竟有不虚此行,甚至不枉此生之叹。多年以后,偶尔忆及当日情形,仍不觉须发直立,肝胆开张,悠然神往。
感叹之间,还不能忘记考古。这座山腰上的残破烽燧,根据所在的位置来看,大有可能是唐代遗物,惜无暇靠近细观。
下午四点,风雪渐歇,眼前是一段不见尽头的长上坡路,按照路程推测,这该是今天的最后一个大坡了,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
俄博岭大坡
即便在这冰冷的雪地里,爬最后这个大坡也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汗,大概花了一个小时,才远远看到了坡顶的路牌。
快到垭口了
下午四点半,终于爬上了宁张线上三大垭口之一,海拔3685米的俄博岭垭口。花了大半天时间,从1900米的民乐县城爬升到这里,考虑到风雪的因素,也算说得过去了。
今天的骑行终点俄堡镇就在坡下,距离也就10KM的样子,正常情况下一路放坡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情,不过却几乎花了一个小时才蹭下坡去。原因无他,放坡速度一快起来,不但泥水四溅,衣履尽湿,而且下坡时风速过大,阴寒入骨。经过几次手被冻僵后几乎捏不住刹车的囧境,决定慢慢推着车走下去。
坡下到一半时,忽然风停雪住,甚至有短短的几分钟,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透出,照亮了山脚下的小镇和佛塔。
俄堡镇
俄堡镇,曾是扁都口古道上最重要的关隘,眼下也是祁连山深处的一个小小的交通枢纽,有两条大路在这里交汇。镇外路边有一座初建于唐代,主体为元代的古堡,本打算过去看看。不过远远望见一个整容式的修复工程正在进行中,遂颓然作罢。
整个小镇就一条主干道,旅馆倒是不少,毕竟是交通枢纽。很快找到一家略显破旧的旅馆钻了进去,这主要是因为隔着篱笆看到院内正在生火。在最后的这段下坡路上,不但手已冻透,鞋子也漏了水。现在急需的,无非是一点儿干燥和温暖而已。
换上干衣,再烤了半天火,喝了几碗酥油茶,总算缓过劲儿来,浑身轻松地溜达到街上,今天是中秋节,可不能再吃牛肉面了,找了一家小小的川菜馆,点上几个硬菜,聊表欢度佳节之意。
中秋节自然要关心一下月亮。可晚饭之后,外面又是雨雪交加,不像是能看到月亮的样子。但在临睡前还是很不甘心的跑到院子里看了一眼,只见飞雪之外,浓云乍开,竟有一轮飞镜在云海中穿行不已。
中秋月
跟大斗拔的语源一样,祁连也是匈奴语,乃是“天”的意思。因此祁连山在古代的很多时候也称为天山,这要根据语境而定。举个例子,唐诗中的名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其中的天山,大概正是祁连山,否则后面的玉门关,青海湾可就没有了着落。事实上,李太白所处的开元天宝年间,吐蕃与唐王朝交战的主要战场也正在祁连山南北的青海湖和河西走廊。在此期间,连接这两处战场的大斗拔谷,其战略地位正处于历史巅峰。
如此一来,这充满了惊险和惊喜的一天,既感受了山河壮美,又瞻仰了天山明月,甚至连月饼也没落下,堪称完美。当夜感慨之间,曾做古风一首,以为总结:
振策甘州远,单车入祁连。
祁连何崔嵬,邈邈与天骈。
飞雪遮远道,疾风动巉岩。
鸷鸟不得下,猿猱愁攀援。
涧水鸣深壑,羊肠何磐磐。
坚冰结征衣,天地两茫茫。
极目山河壮,仰观朔云停。
弹铗过故垒,长啸不留行。
倏然暮云开,日照黄金台。
牛羊纷纷下,柴扉迎客来。
凭栏望前路,积雪满天山。
瞻彼中秋月,遥想青海湾。
固怀慷慨志,何惧行路难。
会当逾重关,乘风下河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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