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彪
三十五年前,诗人西川写有一诗——《在哈尔盖仰望星空》。每每读起,沁人心脾,如饮清泉。诗中,那夜色中的草原,璀璨的星河,疯长的青草,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飞翔的马群,总在脑海里沉沉浮浮,如梦如幻,似乎在冥冥中等待着我,呼唤着我。然而多年来,始终未了心愿。
其实,哈尔盖并不遥远。庚子晚冬,终谋得一日光阴前往。一路往西,在湛蓝天宇的衬映下,但见远山如黛,近山染黄,沟壑僻阴处,暗雪斑驳。半个小时后,山峦逐渐簇拥处,已进入了湟源峡,视野即刻变得狭仄起来。高速公路犹如一条青色巨蟒,穿山越岭,盘蜿于幽深峡谷之中。两边山麓的颜色也变得杂乱,深暗的草黄色依然是主色调,掺杂着裸露岩石的青色,小片松林的黑色,阴沟暗雪的白色,簇簇草丛的灰色,土山断崖的赭红色,而乱石山坡的颜色更是丰富,但惟独缺少那一抹绿色。
约半个小时,我们穿过了湟源峡,前方就是湟源县城了。湟源县高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一片繁华街市坐落于群山环绕之中。那里不仅有丹噶尔古城,湟源的陈醋也是闻名遐迩。
穿过湟源县城,沿国道继续往西,便又进入一片山峦。不久又逢一峡谷,是巴燕峡。巴燕峡比湟源峡似乎更为狭窄险峻。随着海拔渐高,耳膜似有鼓噪之感,而路边的柳树也越来越苗条,像一根根羸弱的豆芽,寥落无助,身上落满了灰尘。
继续往西北方向,视野更加开阔,两边变成了起起伏伏的草山,像南方延绵的小山丘,舒缓而温婉,但凋敝之气愈来愈重。此时,我们已进入海晏县境内,著名的金银滩草原和原子城就在前方。
越往西北,海拔越高,草原又逐渐变成了起起伏伏的草山,就像大洋深处的海面,汹涌澎湃,绵延无边。天空更加湛蓝,白云更加低沉,而我们的车就在这岑寂的天地之间,像一叶孤舟,沉沉浮浮,逐浪前行。一个小时以后,当视野再次开阔,眼前就是哈尔盖大草原了。蓦然初见,竟有一份不知所措的惶惑,更有一份不明所以的震撼。眼前的哈尔盖草原广袤无垠,平坦如砥,荒草离离,至缈至茫。
我停下车来,站在路边。眼前浩浩乎夐不见人,铺天盖地的凋敝弥漫而来,仿佛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我就像一枚小石子,投身于荡荡然的虚空中,一股莫名的悸动袭遍全身。沐浴着旷野长风,我呆怔地凝望着寂冷的哈尔盖大草原,一份爱怜在心里升腾。
置身哈尔盖大草原,仰望着浩浩青穹,我大口地呼吸,想用清冽的空气浣洗疲惫的灵魂。上车,继续往西北方向,就进入了哈尔盖草原的腹地。一路上车少人稀,干净的柏油马路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突然眼前一闪,一只“鹿”横穿公路从我们眼前跃然而去,是鹿吗?犹豫中,又看见一只、两只、三只……它们长着一对约二十厘米长的犄角,角尖相向钩曲。后来知道非也,我们差点“指羊为鹿”,它们其实是普氏原羚,它们在草原上自由地奔走。
草原上,有一片一片的暗色,那是低矮的沙棘丛林,远远望去,斑斑驳驳,像白云投下的阴影。而那一条一条,或一片一片,在太阳底下闪耀着白光的,是结了冰的湿地或小溪流,我们也看到了哈尔盖河,十余米宽,冰若玉带,在寂静的草原上,像睡着一般,悄无声息……
哈尔盖草原足够广袤,最远处的雪山影影绰绰。我们没有看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如画美景,却感受到了“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阳刚。
公路一直伸向草原的深处。突然,苍茫中似有一粒彩色的亮点撞入眼帘,就像钉在草原上的一枚靓丽的图钉,越来越大,终于看清楚,是一座小镇,那就是哈尔盖镇了。你很难想象,在如此浩瀚的草原上,一座像岛礁一般的小镇,静候在你的眼前,姿态安详。哈尔盖镇由一条约一公里长的街道贯通。镇上人口并不多,人们大都穿着民族服饰,街道两侧各种店铺应有尽有,街边停满了各种车辆。这就是哈尔盖镇,一处荒芜中的繁华,一片寂静中的喧嚣,一缕苍凉中的烟火,一抹荒寒中的暖色。此时,我又想起西川诗里那“蚕豆般大小的车站”。它隐藏在离镇约三四公里的荒野上,远远便看见了那候车室,那是一座黄色的一层建筑,真如一枚孤苦伶仃的蚕豆,埋在旷野里,无声无息。候车室前面的沙石子广场上,荒草凄迷,显然已经废弃多年。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时,却见一辆满载货物的火车,从车站徐徐驶出,慢慢悠悠向着草原的深处锵锵而去。
穿过哈尔盖镇,继续行驶约三十公里,便到了刚察县城。我们的车在县城内漫游。这是一座现代气息与民族风情兼具的县城,面积很大,建筑大气时尚,设施齐全,街道非常干净,车来人往,很是热闹。绿化带中是清一色两三米高的松树,这让我们兴奋不已,如他乡遇故知一般。当我们的车经过一处室外篮球场,远远看见几个小伙子在打篮球,他们穿着藏族服饰,在斜阳下跳跃,像火一般鲜艳。和哈尔盖镇一样,我们依然震撼于这份草原深处的从容静谧,虽然没有陶渊明笔下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之田园风光,却也不乏“莫道老牛归去饱,牧人炉下正生香”之朴拙恬淡。西川诗里那“神秘的力量”,此时好像越来越清晰,它似乎就在身边,就在草原的风里,就在每一簇芨芨草的身体里。
夕照黄昏,我们不得不踏上归程。此时的哈尔盖草原,像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也增添了一份祥和,似乎粗犷变得阴柔起来,寒冷变得温热起来,单调变得丰富起来。冬日的哈尔盖,哈尔盖的冬日,就像乌托邦一样嵌入我的灵魂,嵌入我的肉体,也嵌入我的生命。
我似乎听见春天跫跫的脚步声,正从远方踽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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