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我们夫妇俩带着美林、雨濛去了一趟年保玉则。

离开博山的时候吃了一片西瓜，引起腹泻，挂了两天吊瓶，一路上状态不佳。在西宁休整几天，南下果洛玛沁，驾车爬上了阿尼玛卿雪山，至冰川而止，然后直奔久治。

阿尼玛卿雪山

我就说过，高原的辽阔孕育了高原人的心胸。青海西宁有文杰在，果洛就能找到朋友，千里之外奔过去，有朋友照应真好。在果洛，出面接风的有文杰的亲戚，亲戚的亲戚，你说要去年保玉则，立刻有久治的朋友出面接应。如果你想在巴颜喀拉山脉继续转下去，他们还会帮你找到下一站的朋友，好比一把接力棒，你只要想跑，他们会把你一棒一棒递下去，这甚至成了一种习俗，遍及甘肃、青海、西藏各地。

果洛风景

年保玉则位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久治县索呼日麻乡，主峰海拔5369米，是巴颜喀拉山的最高峰，2005年成为国家地质公园。从玛沁赶到年保玉则天已经黑透，时间大概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高原的夏黑天晚，八九点钟还有太阳。当地朋友把我们迎进一间帐篷，是他们招待朋友的地方，我肚子仍不舒服，这里海拔超过4000米，酒不能沾，饭也难以下咽。

没有电，帐篷外有“突突突”柴油发电机的声响。不多时，主人端来了几样饭菜，灯影下，看见有成块的牦牛肉，黑黢黢的牦牛肉干，糌粑，青稞面饼子，油茶。牦牛肉很难咬。牛肉干更硬，只能用牙撕，半天撕下一丁点纤维，嚼嚼还得吐出来。谁都猜不到最能调动我们胃口的是什么？是一盘大白菜帮子，囫囵着，可怜兮兮的两片，油锅里烧了一烧。这两片菜帮子成了我们四个人的抢手货。饭毕，牦牛肉基本没动，朋友会说，真不识货。确实，风干的生牦牛肉是藏族最传统、最经典的美食，用新鲜的生牦牛肉切削分割，在通风的阴凉处慢干，只剩下纤维，漫长的冬季，他们就是用风干肉充饥果腹。在拉萨、西宁的超市，论粒卖，奶糖的四分之一大小，价格十倍、十数倍于奶糖。

几座帐篷的灯都熄了，天地浑然一体。年保玉则的夜，天是深天鹅绒蓝，星星不是悬在天空，是挂在我们的前胸后背和肩膀上，一颗连着一颗，闪闪烁烁，发出钻石一样的光亮，有用手去抓的冲动。

宿营处也是一座帐篷，钢筋骨架，顶棚与四面墙覆盖了帆布。进门，沿着四壁铺着一溜座席，座席上铺了毛毡，简易被单子把头一蒙，可以各人进入自己的梦想，也可以到对方的梦乡里串门。

此处离仙女湖数公里之遥，睡一个好觉，明日清晨抬脚即到。

山东的8月酷暑未消，年保玉则夜间却冷得叫人睡不好觉。越不好入睡，尿意即频又急，不停地起夜，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草原上小解。传说这里的巡山人曾看见过棕熊，与狼遭遇过，起夜时不免战战兢兢，回来总是忘不了把门锁插好。

后半夜，帐篷外消失了一切动静，没有狗叫，没有汽车引擎，没有藏语在草原上应答，净得有些恐怖。我确信自己分成了两个我，一个我在梦乡栖息，一个我大睁着眼睛，支棱着耳朵，注意着帐篷外的一切，声音和物象。这两个我互不理会，各行其是，又相互联通。睡着的我安睡，是知道有一个醒着的我值守。醒着的我醒着，知道必须有一个我安睡，醒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我。这个意象无疑是在睡去的我里形成的。

这两个我的合成没有等到第二天天亮，是因为帐篷外响起了一个声音，是兽类喘息的声音。帐篷内的四个人不胜惊恐，同时从梦境中醒来。妻子说，什么动静？我说，别出声。是一种急促的喘息，排除是游荡的牦牛，牦牛的呼吸不该是这样急促的。是一种粗重的喘息，排除狐狸、獭兔之类的小型动物。最恐惧的可能性是棕熊，或者是雪豹、野猪。雪豹也不该有这样的呼吸。棕熊和雪豹都是极其危险的光临，野猪也不好对付。对于我们来说，它们嗅见人的气味，一时兴起，破窗破门而入，我们是无力招架的。我听见大家都屏住呼吸，把头埋得更深，听野兽绕着帐篷转圈，还可能透过窗帘缝隙朝帐篷内窥伺。我也恐惧，不敢出声，也不敢起来撩开窗帘朝外看，只能蜷曲在被窝里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走过。

仁慈的棕熊或是雪豹、野猪终于没有对帐篷发起攻击。喘息声走远了，消失了，我肯定大家一定憋住了起夜，余夜不再安宁。那急促、粗重的喘息声一直停留在此后十几年的生活里，像电影中的特效，不时响彻记忆的回音壁。

清晨被鸟声叫醒。出帐篷，天蓝草绿，高原之夜像一个巨大而无形的干洗机，把一幅锦绣江山洗得一碧如新。太阳还没有起床，不知待在哪座大山背后。我们收拾行囊，口含冰凉的水涮牙洗漱，然后启动车子向仙女湖进发。朋友老远跑过来，送来热乎乎的奶茶，说，不急着往里去，这时候里面正是大雾呢！

我们还是早早赶了进去，停车，走过一排湖边栈道，到达了湖边。

年保玉则指的是一整座山峰，绵延40公里，宽25公里，由无数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山峰组成。山间，高山冰雪融水形成众多湖泊，数不胜数，仙女湖、妖女湖是最著名的两个。进入年保玉则，首先看见的就是仙女湖。

年保玉则

湖水清澈见底，稠密的高原裸鲤聚集在湖边觅食，没人来打捕捉它们的主意，故尽管高原湖泊缺乏营养，高原鲤还是自由自在地生长，十年龄的高原裸鲤有一尺多长，足以见过很多世面，面对人类的抵近，不躲避，不迎合，少有的淡定与从容。

水面几十米以里，大雾笼罩着一切，看不见对岸，看不见对面的山峰、森林、沼泽湿地。站在湖边，端着相机，正愁这么大且浓的雾该如何消退，仙女湖给我们演示了什么叫瞬息万变。刚刚还在纠结，一眨眼工夫，大雾像接到谁的一个指令，倏地一下从眼前撤除，消失得无影无踪，呵，我不禁喊出了声，这是真的吗？天地在眼前展开，美到不能描摹。天是蓝的，蓝的晴透深邃，不含一点杂质；山则按照高度划分出四个层次，顶端是蓝灰色的裸露巉岩，山顶挂满白的积雪。往下是针叶林带，那里是青冈还有云杉的天下，绿意中泛着青黛。再往下是针叶、阔叶叠加林带，植被茂密清翠。再往下是阔叶、灌木林带，绿意中更多的是苍茫。最底下便是仙女湖，没有了自己的本色，而是变成一面镜子，把天、山、林树全景式地倒影下来，变成人们眼前的一幅画，是油画中的杨·斯莱特斯。这幅画没有年代感，无法做旧，每一天挂出来都是新的。

看妖女湖，要往年保玉则的纵深去。朋友力劝我们前往。往里去，须缘湖而行，没有路，人不能至，只有牲口可以涉足，马匹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我们四个人进去，要动用两名向导、六匹马。我们每人坐一匹马，每个向导各坐一匹马，一人牵两匹马。

我们艰难地向里行进。湖边果真没有路。马匹驮着我们行走，就像一个驭者刚刚跨上一匹未经驯化的生马，马不停地撅屁股、尥蹄子，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匍匐，一会儿似要打滚，把背上的乘坐者颠得前仰后合、浑身肌肉疼痛、骨骼像要散架。不是马匹使性子，是只能在高低错落的岩石、土堆上攀爬、迂回前进。马匹够尽责，累得浑身冒汗。终于走过了仙女湖，越往里去，景色越诡异，一侧的小湖泊呈现出翡翠一样的颜色，翡翠兑了牛奶一样的颜色，翡翠掺进了蓝宝石一样的颜色，倒映在水面上蓝天、白云、碧树，更美成了一幅幅现代派油画。

我抓着照相机，在马背上捕捉一幅幅画面，像极了猎杀的骑兵，一手抓缰绳，一手挥舞马刀，什么层次，黄金分割，根本顾不上，卡卡拍下来就是王者。

走了好多路，看了好几个湖，游了一个人间少有的仙境，这话真不是一个恭维。这还没有抵达妖女湖。妖女湖还在年保玉则深处，我们终归要离开，大概无缘见到妖女湖了。我们既不是仙女，也不是妖女，还要回到世俗世界，去经验我们的人间烟火。

下午，我的腹泻在加剧，发着低烧，路过久治，找到牦牛在院子里乱串的县医院，挂了三小时水，被藏族医生数落了半天，说，前几天才有一个游客在这里发烧，脑水肿，往大医院送的机会都没有，就死在哥哥怀里。

玛曲黄河

傍晚，我们结束了果洛之旅，赶到玛曲，妻子、美林、雨濛三位女士的屁股，都磨破出了血。我的屁股尚能完好，可能得益于大腿肌肉的作用，没有死死地倚坐在马背上，而是微微翘起，减少了颠簸中的摩擦。夜已深，妻子起夜蹲在马桶上，突然没了声音，半仰着头，额上开始发凉，鼻尖开始发白，喊着也不答应，把她抬到地毯上，没有缓解的意思，赶紧打120急救电话，玛曲医院急诊只有一个大夫值班，离不开，叫我们自行赶往医院。这时候，我的肚子是虚的，腿是软的，头是晕的，想把妻子背起来走下三楼几无可能，向宾馆求援，上来一个彪形大汉，把妻子背了下去，我开车还行，呼呼隆隆去了医院。经过诊断，排除了高原反应，是连日来的疲劳、失眠、焦虑导致的虚脱昏迷。静脉滴注了半夜能量，妻子总算从垂危中还醒过来。好玄，险些失去最近处的风景，近处的风景也是风景。

皮肉之苦、心智熬煎，都成了见识人间大美的付出，世上本没有轻易得手的便宜。

现在，再想回到年保玉则已不可能，为保护三江源腹地最后的净土，年保玉则撤下了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A级资质，拆除一切旅游设施，实行全封闭保护，年保玉则作为旅游目的地成为历史，只有眼前的风景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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