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贵德城向东,公路几乎紧贴着黄河南岸起伏蜿蜒。
路面不宽质量不差,像新修不久,应属县道级别。黄河水碧清流缓,宽展的河床不时露一块沙洲,分化着河水的团结。坡岸上灌木丛生,碎石杂陈,如果略略忽视水的存在,真有点戈壁的模样。丹霞地貌的裸岩列阵般夹岸,变幻的色彩一路感染得河水也调皮地陆离养眼。零星的庄稼借助了水的滋润,总显得那么精神饱满。
只可惜天色阴沉,云雾在远山游移,蠢蠢欲动的,好像不怀好意。
出来这么多天,第一次不见阳光,心情似乎也遮了层云雾。
于是便想用景色调节,看到别致的新奇的,立刻停车,走一走,拍拍照,活动起情绪。山野静,路途静,几十分钟里只遇到一辆小车,也是像我们一样自驾旅行的,交互地停车观景,再碰面时彼此以笑相识。
一路丹霞景观,经常是转个弯又有新感觉新惊叹。上苍偏远了这方土地,便用大美的风景眷顾。水清黄河,七彩丹霞,森林草原,又有古迹遗存,宗教民俗,加上相距不远的龙羊峡李家峡,步步风景,处处人文。
就在离开贵德城已很远的黄河岸边,正拔地矗起一座庞大的建筑群,尚未收尾的工地上标注着黄河国际大酒店的名牌。在四野旷荡清寂的河沿山边建造如此规模的宾馆,投资者显然对这片即将扬名海宇的旅游热土充满信心。
越走山越深,不知何时黄河离开了视线,怀疑那条清碧的河水,升腾成了山上的云雾,继续一路陪伴我们。翻过海拔近3000米的克日吉哈垭口,就进入了尖扎县境。
贵德与尖扎,在垭口分离又交合。
山路起伏盘绕,植被在山脚叠翠,奇形怪状的裸岩上偶尔伸长几棵树,或稀疏几丛茅草,好像哪位过路的国画大师浅浅地涂了几笔,最后被云雾渲染出一幅写意的水墨。
忍不住又停车。前方道路蛇样弯曲,随地势盘旋。笋状的塔形的丹霞峰柱布列视野,仿若佛手指天。哈达样的云雾环绕峰腰,不是仙境也似幻境。
那辆惟一互随的小车也停下赏景。我拍了几张风光,云雾突然丢下几滴水珠来,继而密集了频率。落雨了。赶紧上车,前行不远遇一岔路,正犹豫该往哪去,手机急促地叫起来,妹妹慌急惊遽的声音传来,她的车陷进路边沟里了。我乍听也惶恐不已,立刻调头回去。
妹妹的车歪斜在路边坡沟,好在坡沟是厚实的泥土,轮子陷在泥里不再继续下滑。刚才停下赏景的那辆车上的年轻人推着车屁股,妹妹下到车外也推着车门阻滞着车的下滑,脸色已吓得发青。母亲和外甥还在车里,不敢动弹,怕开门下车带滑了车子。我们一家三人跳下去推住车,打开门让外甥和母亲先下来,保证人的安全再考虑车子。母亲边说没事没事,可是身子软得无力,搀扶到路上才渐渐缓过劲来。外甥年小,不知害怕,下了车就帮助推车。
仅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不可能将车子推上路面。如果重新发动车子,不仅不可能驶上公路,还可能因打滑继续招致车子下坠。只能在防止车子可能下滑的前提下,寻求外力的帮助,用大车拖小车。我们没带救援绳索,那辆帮忙的小车也没有绳索。一路走过来,很长时间里只有我们三辆车,等待救援几成奢望。
小雨忽急忽缓,云层越积越厚,黑沉沉的像暮色笼罩。假如来一阵大雨或小雨一直下,必将松软车下的泥土,危及车子继续下滑。
不能呆等,必须尽快确定解决办法。
恰恰这当儿,不早不晚,及时得奇巧,公路上响起突突突的显然是笨重车辆的喘气声。俄尔,弯道的山岩后爬上来一辆大型收割机,紧随着又上来一辆。两辆收割机行驶到近前,先后停下。
车上分别跳下两三个肤色紫铜的藏民同胞,到我们下滑在沟里的车前问明情况,二话不说,爬进车里拖出了长长的钢丝绳,一头挂在一辆收割机上,然后弯腰继而趴在地上将另一头拴在小车上。好像是领头的一个人仍不放心,又从他们车里取出绳子,将绳子穿过小车后门,然后打结,拉紧后另一头绑到收割机上,等于给小车加了一道保险。
准备就绪,我坐进小车,挂空档,打方向盘。收割机加大马力,缓缓地一点点地将小车拉动,然后一鼓作气拽上公路。
一阵叫好声。一口气松了。车子毫发无损,只是沾些泥巴。我们一家人都去感谢帮忙的藏胞,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塞给那位领头人,可他坚决不要,收拾好绳索,全都上了车,启动,走了。我赶到驾驶室,将钱塞给拖车的司机,他也推回来,直说不用不用,应该做的。他们一分钱也没拿,走了,一脸高兴地走了。我望着走远的两辆收割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亲爱的藏胞,我只能说你们真好,我感谢你们,我们全家人感谢你们,你们是一路上最可爱最好的人。
后来,我曾数次思忖,假如事情不是发生在偏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区,结果该是怎样的局面。每一次思忖,我都比车子陷在沟里时还胆颤。或许会如我们经历的一样,但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常理的遭遇,给钱是少不了的,甚或出现先讨好价钱再施以援手的景况,而且是狮子大开口的漫天高价。
日常生活的经历和所知所闻,修养了我一切皆能成商品的所谓现代意识。
记得那次在西藏,驾车从定日返回拉萨,翻越嘉措拉山垭口不久,车轮杠在路上的烂坑上,抛锚在深山里。天下着小雨,又值暮色渐笼,手机也没信号,急躁后阵阵惊恐缠身。没有别的办法,拦车。路上跑的大部分是自驾游的小车,一招手便停。来自山东的小伙子,问明情况,提议带我妻子去前头的拉孜县城寻求救援。
几十公里的路程,来回不能不费点时间。我和女儿在冷寒的山里苦等,夜色模糊了山影时,等来了妻子和修车师傅,两个在拉孜开修车铺的甘肃裕固族男人。简单处理,然后拖车,到城后再检查维修,折腾了几个小时。最后,裕固族男人象征性地要了两百块修车费。去山里拖车的费用呢,他们忽略不计了。假如搁在内地,我不敢想像。
于是,这些年来我最喜欢去西部,不仅因风光,也因民风,我甚至相信那里是神灵出没的大地,再世俗的灵魂到了那里也能得以净化,不管他生活的环境多么弥漫铜臭。
被文明人视为落后和偏远的西部少数民族区,纯朴和善良依然构筑着社会生活的美。因而,我时常痛恨包括我在内的所谓文明人纷纷扰扰的脚步污染了西部的纯朴和善良,我有时后悔我塞钱的举动小丑样亵渎了那几位藏胞纯洁的高尚人格,我分明是伤风败俗的罪人。
那些最后存留的美好民风,我们即便不愿实践,也不要再去伤害与败坏。
妹妹依然沉陷在惊慌中,欲求缓解,必先找出根由。妹妹回忆不出起因,她说那个过程只有慌张,当时如何操作的,一派空茫。我们查看了车况,一切正常。我开了一段再回头,一切正常。车子没有任何问题。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妹妹启动车子时挂在了空挡,而停车的地方正好是个上坡,脚刹一放车子倒走,一阵手忙脚乱,紧张复紧张,也失了方向,最后滑进路边泥沟。
分析,安慰,鼓励,验试,我陪她驾驶了一段,明了了因由,也便恢复了信心。后来她自己总是说,应该是错挂了空挡挡位,踩油门只是轰响,车子还是往后退,乱了方寸。
一场有惊无险的危难,空悬的心慢慢平复,互相嘱咐着谨慎小心,几句鼓励话再添信心。
母亲恢复了情绪,连说没事,不让我们为她担心。生活中的母亲一直这样,乐观又坚强,遇事想得开放得下丢得掉,我们做子女的深受影响。
感觉没啥问题了,我们重新启程。上车的刹那,我又回头看了那段坡路,然后在心下反思:不该,不该停在坡路上,那是危险的肇始。然后暗暗给自己叮咛:以后遇到再美的风景,尤其是山地,绝不再停在坡路上,哪怕多走几步路,也要找一块绝对安全的平地。当然要吸取的,还有挂准了挡位再启动。
每一次不经意或放任的过失,都可能招致后悔莫及的危险甚至灾难。
我们走得很慢,妹妹的车紧随。山路弯弯,越走越弯;云雾缭绕,越走越浓。山路不断盘升,转一个弯依然盘升。不久,前方相对平坦的弯道处,横起简易的栏杆,与我们一路同行的那辆小车正在据理交涉,声称只是路过并不观看景区为何还要收取门票钱。
原来是坎布拉地质公园设置的路卡。理是讲不通的,不留下买路钱,只能调头转身返回,如此霸道的恶行,常出游的我已无奈到习惯。
坎布拉,对许多国人来说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旅游界却是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坎布拉以奇山秀水、茂林古风扬名,山奇在丹霞地貌雄浑壮丽,水秀在李家峡水库浩阔绮丽,林茂在原始森林挺拔秀丽,风古在宗教民俗悠久瑰丽。自然的奇秀山水,人文的厚重宗教,机巧地集聚一地,存活到信息时代,不想扬名都难。
继续旋绕盘升,到了一个叫德洪的藏族村落,路边修建了停车观景台和依山势搭建的观景栈道。正好缓一缓劲歇一歇脚,最重要问一问妹妹的感觉,已经恢复如初,放心了。
等于走进了云雾的家园。厚重的云层遮了天光,棉絮样的云朵飘移山巅,哈达状的云线缠绕山腰,但层次和模样儿都不固定,相互地变幻、缠绕、浮荡、游移,像谈情说爱的情人,像载歌且舞的仙女,像波伏浪涌的海市,虚幻得真实,模糊得逼真,分明是一幅画,水墨画,天神的作品,抑或山川的自我装扮,朦胧的美丽,欣赏得人人惊奇惊喜。
丹霞峰峦若隐若现,水库样貌若隐若现,村舍田园若隐若现,云雾暗淡了丹霞,朦胧了湖水,模糊了山林,隐蔽了沟涧。临崖远观,如置身云端;沿梯下行,若驾雾腾云。身在人间,意如仙界,站得久一点,不免恍惚得似真似幻。
沿木质栈道一直走下去,可以抵达临近水岸的阿琼南宗寺、桑阿旦杰寺和南宗尼姑寺,当然一路丹霞峰林陪伴。虽近在咫尺,又分属藏传佛教不同的宁玛派和格鲁派,寺院却像此处的山水一样,经久和谐了一地风气。因浓重雨雾,因路远峭陡,我们没下去。望过去的山林里,寺院的身影裹一层神秘。
美景养眼也养神,情绪得以调节,母亲和妹妹有说有笑,刚才险情的阴影渐渐淡去。我们开车下山,往水库大坝的方向。
好像比刚才上山的弯道多,转不到两个弯,浓重的云雾从谷涧升腾,完全罩住了山路,能见度时远时近,近时不足五米。慢,再慢,近乎一步步挪移。大灯打开,雾灯打开,再鸣笛,仍然要慢。
路窄,下坡,又连续大弯,且上来的车不断,多是景区的摆渡大巴。我不长的驾车经历,遇到过大雾,但从没遇到过如此大雾,而又恰恰在路窄弯多的高山下坡途中,罕见的考验,容不得半点胆怯。
实际上,这样的行车环境相对的安全系数反而会高,没有人敢开快车,惟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慢,尽可能的慢,小心翼翼的慢,一路慢一路安全。
没有惊心动魄,只是不慌不忙蜗行牛步,慢慢腾腾从从容容,转一个弯便接近成功,下一段坡又安全几步。终于,云雾淡薄了,山路平缓了,轻轻长舒一口气,心里踏实了。
回头望,山形无影,云雾墨浓,真怀疑我们是从云里飘坠下来的。
后来回想,好像路上还有几处观景台,但因雾都没停留。半山下,视野稍微清爽时,公路正好临近了水岸。远山腾云,丹霞幻彩,碧水静波,水坝雄立。一座半岛形山地伸进库水里,弯曲了水域,造型了景致。瞧那山地,多像一头静卧的巨龟,从远岸游往碧水,将一地山水游动出精神。
父亲喊母亲站向路沿,叫我给他们拍张照。雾茫茫山水朦胧,水碧碧丹霞辉映。父亲说,不是自己驾车来,哪能走到这里看到这样的风景。母亲说,好,真好,想看也想不到。
再转几道弯,穿过一个好像仍然保持原初形态的隧洞,左前方就是雄伟的李家峡水库大坝。视界豁然,丹霞峰峦继续连绵。一条碧水湍流急泄,润养得岸地上庄田铺展,看一眼,心里踏实得沉甸甸。
半天的艰险,竟然被渐趋平展的公路舒服得犹如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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