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很高。水烧不开,电子打火机常不好使,要用火石的,拇指蹭着转轮擦出火苗,火苗忽高忽低,有时一粒青稞大小,有时又牦牛尾巴长短,如少年心绪,起伏不定。
在玉树,走路要慢,步子要缓,尽量让自己像一只树獭。玉树当然是没有树獭的,公路边时不时看到土拨鼠,蹦跳着往洞里钻。最常见的动物是牦牛,也慢。在河谷,在草甸,也有的在山上。但看不到它们如何上山,也很难看到它们怎样下山,在人们眼中,牦牛永远在低头吃草,似乎能听到它们咀嚼的声音,齐刷刷的。在它们上空,永远有雄鹰在盘旋,也许还有别的猛禽,秃鹫之类的,也慢,不着急上去,也不着急下来,溜冰一样盘旋,俯视一切。
我第一次到玉树,也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玉树平均海拔超过四千二,比拉萨还高些。听说拉萨比玉树要舒适,仅仅是听说。我没去过拉萨,西藏至今不敢去,虽然很向往布达拉宫,还有神秘的古格王朝遗址,但总听说那里的路途遥远,空气稀薄,最终还是胆怯了。到玉树,亦是鼓起了很大勇气,心里头那个自己跳出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去吧,没关系的,去吧。于是乘上了到玉树的飞机。
西宁飞玉树,一个小时。窗外往下看,先是褐红色的山体,连绵起伏,然后就到了云端,再能够看到地面时,就是一座座雪山了。山高云低,似乎这里的白云是粘的,粘在了山峰上,一片一片,化作了冰川。也或许这里的冰川是松的,风在上面一吹,就吹出一朵朵棉花糖般的白云,白色的山峰越来越尖。
飞机很快落地,机场四周是雪山,青草,还有三四名喇嘛,在面前走,穿着朱砂色的袍子,头上顶着白云。
玉树是藏族自治州,寺院很多,规模最大的要数结古寺,我们未进去,路过时远眺,金碧辉煌,气势磅礴。这里是九世班禅大师却吉尼玛圆寂的地方。据此不远的一座山,是直贡噶举派创始人仁钦贝的诞生地。
山崖上许多洞,山脚下,有两个连环相通的洞口,不大,口边的石头很光滑,被人磨出了包浆。据说,从一个略大的洞口钻进去,另一个稍小的洞口钻出来,就能证明没有罪孽,否则人会卡在里面,进退两难。同行的人差不多轮流钻了一遍,一个人钻时,几个人帮着往里推,再帮着往外拉,像过一遍安检。还好,都出来,也都放心了。
玉树高,仿佛一座高高的水塔。从这座水塔输送出三条江河:黄河、长江和澜沧江。作为三江源头,玉树输送了黄河总水量的49%;长江总水量25%;澜沧江源头总水量的15%。这是科考出的水量数据,折算成文化流量,则谁也说不清。至少,没有玉树这座水塔,中华文明不是如今人们所熟知的形态。
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有人心潮澎湃,唱起了《长江之歌》:你从雪山走来——原来长江真的是从雪山走来的,玉树的雪山;黄河远上白云间,玉树的白云间。屈原感怀清浊的沧浪之水来自玉树,苏轼长叹的大江东去来自玉树,还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玉树,是李白的天上。
玉树高,有一条高的道路。史上著名的唐蕃古道从次经过,当年,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走的就是这条路。在贝纳沟,有一座依崖而建的文成公主庙,据说是文成公主路过时,亲率工匠所建。所以,中间供奉的主尊佛像并非文成公主,而是大日如来。但如果细看,和别处的大日如来像,还是有区别的,服饰和形态都颇具唐风。当然,经过历朝历代的修缮和重塑,也很难还原其最初的面貌了。我脱了鞋,进寺里看了一会儿,又出来,到寺后面的崖壁上看了一会儿,无法请教专家或讲解,只看到祈福的人,磕头,起身时用手机扫功德箱上的二维码。还有人把手机举起来对准佛像,一边的僧人微笑着摆手制止。
庙门口,遇到一位骑摩托车的藏民,他很热情地说,自己小时候就在这里,后来去外地打工,母亲病了,就回来,到这儿为母亲祈祷,很灵的。当初没有这么多房子,佛都在山崖上。
文成公主有没有成佛?这已无关紧要。她的贡献早被历史证明,“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搁今天,领几次诺贝尔和平奖都不过分。这位祖籍山东的姑娘从平原来到了这么高的地方,千年来,被敬仰,被膜拜,被歌颂,被传唱,她成了神话,不知道神话里的她快乐吗?是否在高原想念回不去的故乡?
据此不远,通天河畔的勒巴沟,也保存了许多文成公主进藏时的遗迹。年代久远的岩画,有《藏王与公主礼佛图》、《天龙八部图》等,有些因为风化,线刻已不完整,却还是保存了下来,相对完整。
另外,还有遍布的“嘛呢”,藏语的意思是刻着佛教内容的石头。山上的,叫“山嘛呢”;水里的,叫“水嘛呢”,草丛间的,叫“草嘛呢”。有新的,有旧的,满山遍野。
尽管我不懂藏文,置身其中也有奇妙的感觉。风在山上诵经,水在河中诵经,脚步在草中诵经,整个世界,到处都是诵经声,又静若天籁。在高高的玉树,有高高的信仰。
在勒巴沟,正碰上赛巴寺的赛巴活佛,一家来此郊游。在河沟边,支起一把阳伞,架上一口铝锅,烧着干牛粪,煮土豆。赛巴活佛修为极高,当地一位朋友说,有啥不愉快,和他聊聊,就会开心。可惜那天时间短,我们没有时间聊,或许,偶遇,就是一种最好的缘分吧。
回去的路上,我查到一个关于赛巴活佛和雪豹的故事。有一年,塞巴活佛从村民手中救下两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雪豹,放在寺院里精心喂养,等雪豹长大,具备了野外生存能力,活佛决心将它放回山野。那一天,赛巴活佛开上唐古拉山可以行车的最高点,打开车门,看着雪豹义无反顾地飞奔,忍不住落泪了。
玉树高,有许多高原野生动物,我们去隆宝滩自然保护区看了黑颈鹤。其实,我很想去趟可可西里,当地的一位朋友深入过两次,说到了可可西里,最大的感受就是人连个屁都不是。那片让人敬畏的大自然,是藏羚羊的聚集之地,也是盗猎者频繁光顾的地方。陆川的电影原型,就是成立于玉树的“野牦牛队”,为保护藏羚羊,这支队伍多次和盗猎者发生殊死搏斗,立下大功,也付出了惨烈的生命代价。
在玉树州博物馆,看到野牦牛队首任队长索南达杰的照片,还有他的事迹:十二次进无人区,抓获八伙持枪盗猎集团。最后一次是在一九九四年,他们缴获了七辆汽车和一千八百匹藏羚羊皮。在拒绝了盗猎者的私了要求后,十八名歹徒持枪反抗,索南达杰终因人数悬殊中弹身亡。救援者赶来时,他的身体已被冰冻,却仍然保持着半跪的射击姿势。
高的玉树,必定有高高的坚守。高高的玉树,也有过深深的伤痛。在玉树地震纪念馆,记录了让人难忘的悲伤。
然而,在悲伤之中,能够看到一种强劲的力量,对生命的向往,对美好的渴求,已化作了新时代的“玉树精神”,高高地照亮着焕然一新的玉树。
是的,焕然一新。整个玉树几乎都是原址重建的,若不是纪念馆旁有意保存了一座废墟,这里几乎看不到地震的痕迹。然而,焕然的背后,经过了多少茫然,决然,毅然,浩然,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高的玉树,留下了许多高的身影。有武警官兵,有医护人员,还有来自全国的志愿者。比如香港的阿福,原本是一名大货司机,救出了三名孤儿院的孩子和一名老师,自己却被埋在了废墟之中。他说:“一个义工,能死在帮助人的路上,是上天赐予的幸福。”比如原八一医院院长才仁松保,在地震中指挥转移病人和药品,又带着重病主持医院的重建,最终牺牲在了工作岗位上。
在高的玉树,有句话,叫做始于向往和期待,止于敬畏与仰望。玉树实在太高了,绝不仅仅是海拔。
玉树一行,有一位姑娘一直为我们讲解,她形象端庄,口齿伶俐,话说的妥切生动,毫不浮夸,一言一语,都散发着对玉树真挚的爱。所有人都赞叹不已,不免打听,她应该是专业主持人?有知情人说不是,但玉树这里的演讲或朗诵比赛,只要她参加,就一定是第一,毫无悬念。还有人说,她是玉树人,大学毕业后在西宁一座重点高中当老师,父亲去世后,毅然回到了玉树。说着,这个人竖起大拇指,说,她父亲,就是原八一医院的院长,英雄!
玉树很高,高的让人无法不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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