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范晓
本文原刊于《中国国家地理》三江源国家公园特辑,是“三江源国家公园:不同寻常的中国极地公园”一文中,关于生物和地域文化的部分。此次转发对内容作了修订。
高寒草原-草甸-湿地生态系统的独特物种
三江源的高寒草原-草甸-湿地生态系统,形成了以草地为主的高寒植被区及其植物资源,它不仅是中国四大牧区之一的青南高原牧区的重要部分,也为青藏高原特有的、以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藏原羚等为代表的大中型食草类动物种群,提供了良好的栖息环境,成为它们的大种群集中分布区,同时还为高原上的雪豹、狼等肉食动物种群的生存提供了食物来源。
在这个独具特色的高寒高原生态系统中,一些旗舰物种的保护受到人们的高度关注。例如藏羚羊,它具有适应高原环境及其恶劣自然条件的最优秀基因, 20世纪上半叶,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数量约有100万只,到80至90年代,由于被大量盗猎捕杀,种群数量一度下降到7万至8万只,可可西里的藏羚羊数量也由原来的20万只锐减到不足2万只,成为濒危物种。
据统计,藏羚羊的栖息地面积,占青海总面积的2.7%,其中繁殖地面积占其栖息地面积的76.4%,而三江源的可可西里又是藏羚羊在青海最主要的栖息地,由此可知三江源以及可可西里对于藏羚羊种群的重要意义。据国家林草局2021年发布的数据,由于多年来加大对藏羚羊的保护,包括可可西里、三江源、阿尔金山、羌塘四大自然保护区在内的中国境内的藏羚羊数量已恢复到约30万只。
青海刚察县哈尔盖普氏原羚特护区的普氏原羚,一种较原始的羚羊,目前全球仅青海分布有300余只。葛玉修摄影
野牦牛是青藏高原特有牛种,栖息于海拔3000米至6000米的高山草甸、高寒草甸、山地及山间盆地。受人类活动影响,其种群数量近几十年有大幅度减少,其分布范围已缩小到海拔4000米至5000米的昆仑山脉、阿尔金山脉、祁连山脉以及雅鲁藏布江上游。据生物基因研究,家牦牛是在较近的历史时期从野牦牛中起源的,其最初的驯化地可能在喜马拉雅山区中部和横断山区北部。
对野牦牛的种群现状尚缺乏完整的调查,不同时期、不同研究者得出的数据都不完整。据2018年郭妍妍等综合有关文献的分析,目前中国野牦牛的总数约22000头。其中,长江源及其楚玛尔河流域,是目前青藏高原最重要的野牦牛种群聚集地之一。
可可西里的野牦牛。樊尚珍摄影
近年来在长江源烟瘴挂大峡谷一带发现较多的雪豹活动,从而引起了人们对这一高原旗舰物种生存状况的极大关注。青藏高原及帕米尔高原是世界上雪豹的主要分布区,它栖息于海拔2000米至6000米的高山裸岩、高山草甸、高山灌丛,它也被认为是分布海拔最高的食肉动物。据上世纪90年代末的数据,中国的雪豹数量最多,约占全世界的40%,有2000至2500只。据最近的考察,澜沧江源所在的杂多县,有可能是雪豹最大的连片栖息地。
这些旗舰物种是一种标志,它提示人们,需要去完整保护构成高原生态系统的生物链,以及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
中国青藏高原的有蹄类动物(据蒋志刚等,2018)
在上表所列的28种有蹄类动物中,青藏高原特有种就有10种,被红色名录列为易危、濒危、极危的就有27种。据蒋志刚等的研究,青藏高原单位面积上有蹄类物种平均密度比中国平均密度高62%,但其中有灭绝风险的比例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
三江源,跨涉青南高原的安多、横断山区的康巴这两大地理文化区
青南高原与藏北高原构成了青藏高原的主体,与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的藏北高原相比,青南高原的平均海拔已降到4000米左右,对于人类的生产生活条件来说,比藏北高原要好得多,所以历史上就是非常重要的牧区。
由于在地貌地理环境上,青南高原处在北边的柴达木-青海湖盆地、东南侧的横断山山原峡谷、西南方向的藏南纵谷之间,而且长江源区、澜沧江源区的一部分已跨入横断山山原峡谷区,因此观察三江源地区的文化特征是很有意思的。
包括整个青藏高原在内的藏区,按地理环境、藏语方言、经济结构、文化特征的差异,可分为卫藏、康巴、安多三大地理文化区,这种差异,至少在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中就已显现出来。
对应于青藏高原的地貌分异,卫藏主要在藏南纵谷,康巴对应于横断山山原峡谷,安多主要属青南高原、柴达木-青海湖盆地。这三个区域的地理环境,也决定了它们的经济结构分别为:农业为主,半农半牧,牧业为主,由此也演绎出族群和文化的差异。
就三江源地区而言,虽然大多属青南高原的范畴,但以巴颜喀拉山为界,北边的黄河流域属安多方言区,南边的长江、澜沧江流域则属康巴方言区。从通天河、扎曲向下很快转为横断山高山峡谷中的金沙江、澜沧江来看,青南高原玉树州境内的长江源、澜沧江源地区,属康巴地理文化区,应该符合其地理渊源。由此,也可看到三江源地区呈现出的文化多样性。
唐蕃古道上的历史文化秘境
若要找出提领三江源地区历史文化脉络的载体,也许非唐蕃古道莫属。现今人们谈论出入藏区的交通大道,言必称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而常常忽略了历史上更重要的唐蕃古道。民国时期,大致沿唐蕃古道的主要走向,首筑由西宁经玉树至甘孜的公路——青康线,它可与当下习称的青藏线相区别。青康线在当时也与由成都经雅安、康定至甘孜的川康线公路相接。
唐蕃古道成为一条举足轻重的大道,正当东边的唐朝与西边的吐蕃王国同时兴起之时。公元七世纪,吐蕃的第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干布,在其父亲南日伦赞征服卫藏诸部,建立吐蕃王国的基础上,把兼并战争推向高潮,扩张直指青藏高原东部,即今之康巴、安多地区,并最终达成统一高原的功业。而此时的唐太宗李世民,灭东突厥、平定吐谷浑、挺进西域,也威加海内。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相遇,或战或和,开展了频繁的政治与军事交往。文成公主以及后来的金城公主入蕃和亲,以及唐蕃两国往来不绝的使者,都使这条大道闻名于世。
按今之地名,唐蕃古道起于西安,西行过陇山、经天水、陇西、临洮至临夏,在临夏以北渡黄河,经民和、乐都、西宁、湟源,再过日月山、倒淌河,然后经共和、河卡山口、鄂拉山口、花石峡,至黄河源的扎陵湖、鄂陵湖,然后翻巴颜喀拉山,过清水河,渡通天河尕多渡口,经玉树的结隆、年吉措,再经子曲河至杂多,由杂多经扎曲(澜沧江)源头,再至长江源之当曲,溯当曲南侧支流查吾拉曲而上,翻唐古拉山的查吾拉山口入西藏境,然后经聂荣,过怒江源之那曲,最终到达拉萨,全程约3000千米。今天的214国道湟源至通天河这一段,基本上沿袭了唐蕃古道的路径。
唐蕃古道路线图。路线由范晓根据相关文献绘制
唐蕃古道之所以成为当时汉藏之间最重要的通道,并非偶然。首先,它是长安(今西安)至逻些(今拉萨)之间最短的路线;其次,沿途水草丰美,既是历史上的传统牧区,也是吐蕃向东扩展的经略重地;此外,与川藏线比较,它穿越的是江河源区,岭谷高差较小,减少了横断山高山深谷那样的险阻;与青藏线比较,它避免了穿越青南高原西部大面积无人区的困苦。
即使在青藏线、川藏线、滇藏线的交通已较发达的今天,唐蕃古道的重要价值依然不容忽视。尤其因为,它是唯一跨越黄河源、长江源、澜沧江源、怒江源的通藏大道,也是唯一跨越藏区的安多、康巴、卫藏三大地理文化区的通藏大道。三江源国家公园建立之后,沿着唐蕃古道,人们将有更多机会领略这里壮丽多彩的自然与文化景观。
三江源环境危机带来的挑战
星宿海曾经是黄河源的卡日曲、约古宗列曲、扎曲汇流形成的湖沼群,位于上述河流与扎陵湖之间,是黄河源极其重要的水源涵养地。元代的记载称:“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清代的方志描述:“南北汇水汪洋,西北乱泉星列,合为一体,状如石榴迸子。每月既望之夕,天开云净,月上东山,光浮水面,就岸观之,大海汪洋涌出一轮冰镜,亿万千百明泉掩映,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但古人也许不会想到,如此美妙的星宿海竟会变成干涸的荒漠。星宿海的消失,不过是今天三江源环境危机的冰山一角。
土地沙漠化,草场退化,冰川退缩,冻土与湿地退化,生物物种受到威胁,生物多样性减少等等,仍然是三江源地区面临的环境危机,虽然近年来在环境治理方面投入甚多,也取得一些成效,但在目前,这种危机的状况并没得到根本扭转。
三江源仍然是全国土地沙漠化扩展最严重的地区之一,长江源区沙漠化土地面积达50万公顷左右,其中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楚玛尔河流域就达到30多万公顷,而且出现大量表征重度沙漠化的流动沙丘;黄河源区流动沙丘占沙漠化土地面积的比率,更是高达70%以上。
有调查称,因鼠害加剧,三江源地区仅高原鼠兔每年消耗的牧草就相当于286万只羊一年的食草量,大面积草地已退化成被称为“黑土滩”的裸地;在冻土退化方面,冻土地温显著升高,多年冻土面积萎缩,冻土的生态环境功能减弱,加速了高寒草场的退化和地表水资源的减少。其中,黄河源的巴颜喀拉山北坡冻土退化幅度最大。三江源受威胁的生物物种占总类的20%以上,远高于世界10%~15%的平均水平。
对于造成这些环境危机的原因,许多专家都作了研究分析,除了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以及高原生态环境本身的敏感性与脆弱性之外,人类活动产生的破坏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这些活动包括:开采矿产、滥挖药材、砍伐灌丛、超载放牧、城镇与道路建设等等对地表植被、土壤、冻土层结构的破坏;交通、能源等基础设施建设,给野生动物栖息地与迁徙通道带来不利影响;甚至在防治鼠害虫害的过程中,使用的药物毒杀了鼠类的天敌以及其它物种,破坏了生物物种的食物链及生态平衡,也导致了鼠类种群急剧增长与草地破坏。
建立三江源国家公园,提出的环境保护原则与目标是,以自然修复为主,最大限度地保持自然生态的原始性和原真性,逐步扭转生态环境恶化的趋势。
对于三江源这样一个极其特殊的区域,在公园建设中,我们能否抑制大规模投资建设的冲动,能否放弃东部地区那种城镇化的模式,能否抑制对旅游经济收益的过度追求,也许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青藏高原的藏族民众,以藏传佛教作为民族文化与价值观的重要基础,对这片神圣高原的山川土地素怀崇敬之情,历来有朝拜护卫“神山圣湖”的传统,如何将现代的环境保护行动和当地原住民的传统文化融为一体,焕发出当地人与外来游客的自觉,这更是一个挑战。
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玛沁县每年盛夏举行的传统祭祀活动。才让当周摄影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千百年来,三江源地区藏族牧民传统的放牧与生活方式,已经成为与当地自然环境和生态系统相融合、相依存的一部分。因此,只要解决超载放牧(历史上是通过自然调控来解决的)的问题,在环境治理中,是否一定要完全退牧,是否一定要大规模地生态移民,将牧民统统迁往较低海拔的集中定居点,是值得商榷的。这样的生态移民,一方面使牧民丧失了原有的生活来源,另一方面也使原有的社会与文化结构解体。而且,千百年来和生态系统已融为一体的适宜的放牧活动,如果完全退出,对自然环境和生态系统有何影响,也是需要研究的。
留言跟帖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