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不锈钢手拉车从车窗外一掠而过，车厢内外似乎挂满了生活用品，前头拖车徒步的小伙子灰头土脸，一步一个脚印。车厢上贴着几个红色大字：“某某徒步青藏，快手号：xxxxx ”。’

摄于青藏线 G109国道边

迷失雅丹群

八月，西北的夏季，我徒步在烈日烧灼的戈壁，于茫茫雅丹群中失了方向。远处的俄博梁山脉没有丝毫靠近的迹象，仍旧是矮矮长长的砖红色一条，横卧在天边。

摄于徒步途中

这里是青海海西州，去往新晋网红景点“火星营地”的途中。这条土路几乎是车辙压出来的，两边均是戈壁，土质复杂，路牌稀少，只有小型越野车方敢进入。此次所雇的中巴车司机怕在里头陷车，便在外面等候，让我们徒步一试。哪成想路途遥远，连本该中间途径的俄博梁山脉都遥不可及，更何况此时我不慎与同伴走散，只有四面雅丹。

没有预警的景区入口，尚未成熟的沿路设施，变幻莫测的脚下土质，极其相似的周围沙堆，劈头盖脸的高原日光…... 一切的一切，都加重着内心的干旱与焦灼。在这场关于意志力与方向感的博弈中，我能做的只有向前走，向前走，继续向前走。

幸好，仍有路段存在手机信号，允许我与同伴时不时共享定位。虽然方向显示“反复横跳”了好几次，但我终于在徒步的第五个小时成功归队，热泪盈眶地望见了那辆熟悉的中巴车 —— 并非我成功走回了入口，而是师傅担心着急，冒着陷车的风险开了进来。

队友赶来扶我上车，又纷纷递来糖果饼干。我瘫在车上大口嚼着，心里就两个感想：

“太险了，这景点还需要好好完善啊！”

以及：

“这里的人都太善良了，真好...... ”

新晋“网红”

“真主是公正的，那些绿水青山下面，不会有这么多的宝藏。” 司机师傅开车驰过山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的确，第二产业依旧是这里经济发展的主力，窗外时时闪过采矿、采油、采盐的大型设备，无不显示着能源矿藏的丰厚 —— 但这里第三产业的增长势头也绝不容小觑，尤其是旅游业。

海西州，全称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南通西藏，北达甘肃，西出新疆，可谓是青甘新藏四省通衢之处。除了丰富的矿藏和广阔的牧场，海西州更有茶卡盐湖、昆仑山地质公园、可可西里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旅游景区。根据海西州文体旅游广电局的数据，2019年海西州接待游客2017.21万人次，同比增长17.84%；旅游总收入达到了110.03亿元，同比增长了11.48%。

摄于昆仑山国家地质公园

而我也并非头回来海西。该看的景点从前都看过，对“人挤人”、“丝巾部队”等热闹景象印象深刻，因而今年特地揪了批“新景点”来看。

开车带我们的师傅多是本地人，说起这些地方来头头是道：

“茶卡盐湖，原来是产食盐的，采完了没办法，就搞旅游业，结果火了。这次你们去的察尔汗盐湖，是产工业盐的，能赚钱得很，所以原来一直不稀得弄旅游业，最近才向游客开放呢……”

到察尔汗盐湖一看，的确，人比茶卡少很多。旁边的工厂依旧运转不停，卡车隆隆开过，黄泥白盐、碧水蓝天之间零星几个游人，反而生出些“后工业时代的落寞”来。这里不要门票，区间车一人55块，湖边没有栏杆没有管理员，白花花的盐滩任意踩、碧绿的湖水任意照 —— 只有一块残破的旧牌子，写着“卤水有毒，禁止下水”。

我想起刚才兴高采烈、差点想摸水的自己，内心抖了三抖。

摄于察尔汗盐湖畔

看完察尔汗，就近的还有“东台吉乃尔湖”。此湖依旧是“新晋网红”，据说是疫情期间才被人发现，旅游局接手却被当地人赶出，要求自主管理。到湖边一看，确是有人管理 —— 几个大叔在湖边插了大伞、摆了椅子，手上一把大喇叭，有游客行为不规就大吼两句。

最有拍照热情的依旧是阿姨们。有阿姨带了多条裙子，甚至还带了只单人用、没有底的移动帐篷，算是户外换衣罩和卫生间 —— 是的，这里还没有设置厕所，一切都非常“纯天然”。

虽然湖边依旧丝巾飘扬，湖水也依旧美丽，但岸上几个大号垃圾桶早已不堪重负。澄澈的湖水外沿遍地垃圾、无人处理，停车场尤为严重。司机师傅就在垃圾环绕中停车，等候我们徒步进、再徒步出。

世界第三极的“老铁”们

导游兼司机李师傅（化名）是海东人，入行已六年。三十多年前就到海西扎根的他，最初从事的是可可西里腹地淘金。

“第一个月吃完带去的羊肉，后面四个月靠面粉和昆仑泉水，好多人死在路上，能走出来的人头发和胡子都变好长。干了六七年，每年出来都发誓不再去了，可是第二年活不下去，又只得去。有一年死了好多人，后来政府救援，直升机从天上撒下馍馍……”

这是发生在九十年代初的事，离我们并不很远。

摄于可可西里

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李师傅正在开车带我们游览昆仑山地质公园，巍峨高耸的峭壁间只有窄窄的两车道，这便是鼎鼎有名的青藏公路。不远处是青藏铁路，上头时不时有火车跑过，不断传送着维持高原活力的血液。沿线4g信号基本覆盖，景点饭店住宿一应俱全。哪怕在海拔4700米处，你也能看着昆仑雪顶、喝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再拍照发个朋友圈：

“中国真大，这里八月飞雪！”

车内暖气很足，后备箱有师傅备好的矿泉水、氧气瓶和馍馍 —— “就是以前从救援直升机下撒下的那种”，李师傅继续讲着。长时间驾驶无可避免地使他困乏，我便尽量和他在平直路段说会话，“现在做旅游，开车辛苦是辛苦，比以前可好多啦！不过，还是没这些拍快手的挣得多。”

一辆不锈钢手拉车从车窗外一掠而过，车厢内装满了生活用品，前头拖车徒步的小伙子灰头土脸，一步一个脚印。车厢上贴着几个红色大字：“某某徒步青藏，快手号：xxxxx ”。

这并不是我看到的第一个“拍快手的”。从昆仑山口到索南达杰保护站，总共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至少看到了六位。且在每个观景点的停车场里，司机师傅们也都边等游客，边刷着快手抖音，外放的配乐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辆正在路边休整的徒步装备车

新的职业、新的娱乐、新的视野，这场风暴悄无声息地席卷而来，哪怕是被誉为“世界第三极”的可可西里也无法置身事外。徒步青藏从无奈谋生之举，到能被汽车火车取代，再到仅为科考探险而行…… 短短三十年后的如今，海西州的“老铁们”再次徒步青藏，伴着网络信号“云端淘金”，彻底挥别了戈壁淘金的过往。

而在沿途每一户餐馆中，店主的孩子们还如我三年前来时一样，极其懂事地帮忙点菜、端菜、结账，但也都学会了间隙中外放抖音快手，痴迷地盯着屏幕，熟练地划着手机。

关于走红之路

如果你在快手、抖音等平台上搜“青海景点”，那么大概率会看到“网红U型公路”。这段公路就位于海西州格尔木市G315国道上，不少游客在路中央打卡拍照，嬉笑怒骂好不热闹。而自2018年此路段走红以来，已发生了交通事故8起，可见“拿命换照片”的不在少数。如今格尔木市交警部门抽调了人员，专门在该路段140公里的区域内进行不间断巡逻，设置警示牌写明禁止拍照，可惜逝去的生命终究无法挽回。

而除了U型公路、火星营地，海西州的新晋网红还有“马尔代夫青海分夫”西台吉乃尔湖、“恶魔之眼”艾肯泉、大柴旦翡翠湖“心形盐湖”…… “荒芜美丽”“存在风险”“管理缺乏”是它们共同的关键词。

摄于艾肯泉，有游客进入保护线内拍照

的确，当这些无人知晓的美景忽地曝露于大众视野，当地如何管理、游客如何观览都是亟需考虑的大问题。管理开发过度，则败去自然之美；任其继续“网红”，则终毁山川之味。往后十年二十年，海西州必将继续在这条名为“开放”的路上向前走，遑论UGC平台的兴起为之如此添柴加火。在这片千万年都极致美丽的土地上，我们该如何结合云端技术发展前行，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我们又该如何在人为里拥抱自然，不负山川也不负卿？

昆仑巍巍，静默不语。也许人产生的问题，还是要从人身上找答案。